姚莉：上海弄堂，收音机里都是我的声音

淳子 淳子咖啡 

在上海明星花名册上，获得功德圆满的人并不多。

所以，歌星姚莉的履历，便有了教科书的意味。

丈夫去世后，姚莉一个人住。

每个星期天，她到铜锣湾做礼拜。礼拜后，去一家西菜馆午饭。

我们去香港访问姚莉，就约在那家餐厅。

姚莉熟门熟路，甫一入座，就有服务生过来寒暄。

我拿出录音机。姚莉道：“不要急，有的是时间，先吃东西。”

服务生送了菜单来。

姚莉不用菜单的。她说：“我要铁板牛肉。五分熟的。”

我要了七分熟的。

姚莉说：“七分太熟了，我不喜欢。”

我亦惊讶她的牙口。她已经八十多岁了。

手机响。陈钢先生从上海打来的。本来他是要与我们一起来的。机票都买了。无奈痛风发作，寸步难行。知道我们与姚莉在一起，电话跟踪过来。一声“姚莉阿姨”，立时，这边的姚莉花儿一般灿烂起来。譬如13岁初初登台时的样子。一块牛排，吃得干净，一些不剩。

端上了咖啡，这才示意我们打开录音机——

2007年，笔者与姚莉阿姨吃完牛排（香港）

姚莉：我十三岁已经进电台（华新电台）播音。因为我要赚钱，两块钱一个月，那个时候算很不错了，两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了。那个时候周璇和严华是最红的了，我们电台有一个慈善节目，请他们两位来。见周璇来了，我心都跳了，不容易见到的，我一直崇拜她。她来唱三个歌最多了，可是电话多得不得了，点她唱一首歌五块、十块，我想我一个月才两块，她唱一首歌就五块、十块，有的还给十五块，她红嘛。我先唱，她坐在后面听。我才十四岁，唱完了我才知道她就坐在我后面，难为情死了。我唱《天涯歌女》啊，《四季歌》啊，《采槟榔》啊，她的很多歌我都会唱。唱完了回头一看，周璇啊，我开心得不得了。

周璇个子很小的，也很朴素。她唱完了之后问我，小妹妹你怎么这么厉害啊，年纪这么轻会唱我的歌，我说你是我的偶像嘛，每天在家里听收音机。

她问，有老师教啊？

我说，你就是我老师。她很开心，说，你很聪明，有天才。

一会儿，周璇的先生严华过来道：想不想做歌星？

我吓了一大跳，我做梦也没想过。他说你要做歌星，我会提拔你。这个就是贵人了。两个礼拜以后，严华果然叫我到百代唱片公司去找他。他试听了我的嗓子，然后说，你先回家去等，我会为你做一首歌。

一个月以后他来了，拿了一首歌，就是《卖相思》，我的第一首歌。我凭着这一首歌，居然就红了，我都莫名其妙。上海的弄堂里，一开收音机都是我的声音，我开心得不得了。这个歌疯狂得不得了，全中国都在听，销售很好，公司就就跟我签合约了，十六岁，我真正进了百代。我一生都不能忘，我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到百代，红了以后，有很多有名的作曲家为我写歌，陈歌辛啦，黎锦光啦。陈歌辛的《玫瑰玫瑰我爱你》、《秋的怀念》也红得不得了。这些歌都是在百代录的，我一生都是在百代，没有去过别的唱片公司，很幸运，我不晓得一首歌红了会这样，我觉得自己乱唱的，又没有人教，严华说，你有天赋啊。是他们给我的恩宠

百代唱片公司太大了，每一个作曲家都有自己的房间，有钢琴的。我们没事也经常都去坐坐，唱唱歌。他们写完作曲，就让我们试唱，谁配得上这首歌，就给谁唱。我不晓得陈歌辛为什么给我唱那些歌，大概是觉得我合适吧，当然我自己也有一点天分。《玫瑰玫瑰我爱你》不容易唱的，很快的节奏啊，要唱得很轻松，字很多很多，但我也不管了，他那么大个作曲家叫你唱怎么不唱呢。虽然担心唱不好但结果都唱得不错了。

我唱得很快，我不喜欢唱很多遍，累嘛。以前不容易的，live，同台的，音乐在后面，不能唱错的，唱错从头来过。现在科技发达了，没有这样的收音了，唱错没关系，可以补的，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样的录音，所以我早就退了。我喜欢乐队在我后面的感觉，习惯了，从十六岁开始。像《玫瑰玫瑰我爱你》，好棒的乐队，二十几个乐手在我后面，很大压力，跟自己说要唱好，不要辜负人家，big band，现在不会再有了，这样的情况不会再有了。那些big band还不是什么菲律宾人，也不是中国人，白俄啊，这个乐队是属于我们的，跟我们录唱片的，不是到外面什么舞厅赚钱的，不是的。所以我很幸运，一直唱那么好的音乐，那么好的作曲家，陈歌辛真的很宝贝我的，很好的歌都给我唱，我凭着这个《玫瑰》红到外国，外国人翻唱成英文，我很骄傲的。

电影《天涯歌女》剧照。左起：都杰、姚莉、周璇

上海扬子饭店。姚莉曾在此驻唱多年

淳子：能描述一下陈歌辛、黎锦光这些作曲家的情形吗？

姚莉：我觉得他们都蛮好的，他们也是觉得我这个小女孩蛮可爱的吧，也一直很努力，唱歌很用功，我有天分，作曲家都希望演唱者有天分的吧，要不然教得累死你也唱不好。我后来就自己看谱，看歌词，背，我要自己成为歌里的主角，那就能把感情唱出来了。这也是我的小聪明吧，所以陈歌辛他们愿意把好听的歌给我，因为晓得我聪明，不用怎么费力教我去理解，我自己会去体会歌里的意境，并且知道怎么把它表达出来。

淳子：在百代的时候有没有遇见李香兰？

姚莉：哇，好久以前了，大概是在日本人占领上海的时候了。那个时候真不敢去看她，了不起嘛，人又漂亮，歌又唱得好。她的歌跟我不同，歌路不同，她是训练过的，我没有的，我是野路子。

淳子：那白光呢？

姚莉：白光跟她一起的，可是我不是太喜欢白光，我觉得她唱歌怪怪的，那个味道怪怪的。

淳子：所以有人叫她妖姬啊。

姚莉：对，她走出来那个样子就是妖的，可是人倒是蛮好的。我还是更喜欢李香兰，她好斯文，好文静，她唱的第一首歌，我哥哥姚敏作曲《恨不相逢未嫁时》，陈歌辛作词，难得的，陈歌辛一般不写歌词的，就是为了她，为了这首《恨不相逢未嫁时》，和我哥哥合作，一个作曲，一个写词，到现在还很流行，不是很容易唱的。

淳子：你能哼两句吗？

姚莉：我不行的，她的歌我不会唱的，太美了。

淳子：姚敏给你写过歌吗？

姚莉：我哥哥是这样的，我红了之后才把他拉进公司的，我把他介绍给陈歌辛。严华太忙了，因为百代的男星只有严华。后来就做了很多男女合唱的歌。我哥哥也是天才了，嗓子好得不得了，后来也算是百代的男歌星之一了，跟周璇也有很多合唱，跟周璇啦白虹啦都有合作，当然后来跟我唱的最多。

淳子：你在百代印象比较深刻的除了李香兰还有谁？

姚莉：我喜欢白虹，她为人好。我出生在上海，国语不标准，可是我要唱国语歌啊，希望能够字正腔圆，我就请教白虹了。我叫她白姐的，我说白姐啊，我的咬字不太准，要请教你。她是北方人嘛，她说好啊，没关系，你有问题就问我。后来人家说我咬字很准，北京呆过了？我说哪里，没去过北京，苦出身，忙着赚钱了，哪有时间去玩，都是白姐教的。我这一生要感谢两个人，严华提拔我，白虹教我国语。

淳子：我听老一点的人说，周璇有钱，但是不舍得用的。

姚莉：她很省的，穿衣服也都很朴素，不过也难怪，她跟我一样是苦出身，说句老实话，有钱人家的小姐哪里肯出来抛头露面的呢？对不对啦？我没有什么机会念书，家里穷，没办法。

淳子：那个时候百代对面就有强生汽车公司了。

姚莉：有啊有啊，也不止强生了，好几家汽车公司。但强生最红了。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我们在百代公司，等于上班了，因为每天都要去练练嗓子什么的。那么陈歌辛啦，黎锦光啦，我哥哥啦，还有李厚襄啦，也很有名，他也写很多歌。五点钟下班了，经常一起去吃饭，干脆有时候一起去旅行，到杭州、苏州去玩。他们作曲家都灵感好厉害的，我有一首歌叫《苏州河边》，就是到苏州去玩，经过一条河边，陈歌辛灵感来了，就做了这首《苏州河边》。你没听过吗？“夜留下一片寂寞”，啊呀，好听极了。

姚莉手上拿了叉子，权做打板，轻声哼唱：

“河边只有我们两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了好了，不行了，四十年没有唱了，不过这些歌永远永远不会忘的，因为太美了，现在没有一个作曲家可以做得出这么好听的歌了。所以我很怀念陈歌辛。

淳子：后来严华还写过歌给你吗？

姚莉：没有了，第一首之后就没有了，后来太多大作曲家给我写歌，严华还是以唱为主。后来就是陈歌辛、黎锦光，还有我哥哥姚敏。他也很厉害，一直是作曲，也演唱，到了香港才完全不唱，只是作曲，我还是唱。其实我跟我哥哥来香港的时候很苦的，1950年，哪里有什么歌唱。百代是1952年才到香港来，才开始灌唱片。我是唱到1964年退休的。也唱了这么多年，够了。十六岁唱到四十六岁还不够吗？我唱了多少歌？我自己都不晓得，马来西亚、新加坡的电台有记录的，我自己都不晓得，我以为两三百首最多了，不止，有四百多首歌！我自己都不相信，也忘了，那个时候的歌好多都忘了，或者最红的我还记得。

照片由姚莉阿姨提供

淳子：到香港后，第一次回上海是什么时候？

姚莉：1986年，我到我住过的老房子，去敲门，对人家讲，我以前住在这里的。最近我也不想去，上海没有自己家人了，好朋友一个一个都走了，我去看谁呢？

淳子：去上海有没有见严华他们？

姚莉：就是一起吃饭喽，那个时候还都在啊，黎锦光也在，白虹姐姐也在。我专程坐火车到北京去看白姐，可是她不认识我了，三十年不见，人都有点变了，忘了。我叫她白姐，她看着我好久都不认得，她没怎么变，就是老了，像一个北方的老奶奶。我说你还记得我吗？白姐，我姓姚的，她说姓姚？哦，姚莉！然后就抱着哭啊，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跟她也吃了一餐饭，在家里，她女儿煮的。

我说我要走了，我是跟一个团来的。她说下次不要参加什么旅行团了，到北京来，住我家里，住一些日子，我们好好聊聊。

淳子：都说你眼光好，丈夫挑得好。

姚莉：我觉得做人要有一个原则，自己要知道当初出来是为了什么。哦，为了养家，那ok啦，赚钱也赚得差不多了，妈妈也享福了，自己也觉得唱得累了。我在夜总会唱了八年，在上海，第一个仙乐斯，第二个扬子饭店，两个都是四年，签合约的。我十六岁红出来了，仙乐斯老板就来找我，妈妈当然也同意，觉得女儿可以赚钱了，仙乐斯是当时第一流的夜总会，就去了。

我的公公是扬子饭店的经理，他很喜欢听我唱歌，我在第一个场子仙乐斯的时候，他每天晚上坐在旁边听我唱，他听见我的合约满了，就跟我妈妈商量说，你女儿合约满了，可不可以到我的夜总会去唱？妈妈觉得女儿赚钱了。就满口答应。我到扬子饭店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是上帝安排我们见面。我公公非常喜欢我，宝贝我，他后来跟我妈妈说，你女儿跟我签四年合约，我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让她做我的媳妇。他有三个儿子，我先生是大儿子。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单纯的，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一直也都在为家里打拼赚钱，也没有想过什么是爱情。后来我的公公真的带了他大儿子过来，我那个时候都是听妈妈的，妈妈觉得这个男孩子还蛮可靠的，那时候他还在念书，比我小。我妈妈暗中定了这门亲了。我们上海人喜欢定婚的嘛，定了就不会有变化了。我也没什么想法，什么都是我妈妈拿主意了。到了二十四岁我合约满了，公公说差不多了，也不要再唱了，很辛苦的，该结婚了。我的姐姐都是十七八岁就结婚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很晚了。我二十五岁结婚了。结婚后我想我也够了，也辛苦了半辈子，我的责任也尽了，妈妈也享福了，我要为我自己的家打算了，做一个好老婆，不要再抛头露面了。因为去外头呢，免不了有一些有钱人要找你吃饭啦，你要去应酬啦，我不喜欢，我其实也是一个很朴素的人，反而是现在变得讲究穿着打扮了，以前很老实的，朴素得不得了。

我真的觉得我很幸运，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跟我老公黄保罗六十年夫妻。他去世后，我情绪不太好，不习惯，少了一个老伴儿嘛。我们六十年夫妻从来没有什么不开心、吵吵闹闹，没有过，生了两个孩子，他真是非常好的一个丈夫，太好了。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八十岁了，我比他大四岁。没有办法，人的生离死别是一定的，他不过先走一步，我慢慢也要去的，去天堂跟他一起。所以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好早就退了，为了他们，为了这个家。

淳子：你要是不退的话，还可能出现很多是是非非。

姚莉：有啦，一定啦，因为我以前红啊，追我的人很多啊，都有钱的，但我自己有原则，我不会嫁有钱人，我要嫁一个真正的老公，一生的伴侣。

姚莉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全家福，中国家庭金字塔的排列，丈夫、儿子、女婿、女儿、孙子，然后才是姚莉。姚莉在家里不是明星，是妻子，是母亲，是在厨房里做饭洗衣家常女人，恪守传统，懂得人情世故，惜福知福守福，才有了这样的圆满。

这时候，一旁的同伴问：“听说你喜欢过陈歌辛，是吗？”

姚莉笑起来。道：“应该讲是欢喜的，暗暗的，一起散散步，抬头看他，觉得他好斯文，好文静。不敢讲的，母亲管得很紧的。陈歌辛的儿子陈刚来香港看我，抱住我叫姚阿姨，哎呀，真的是亲热的不得了。想起那时侯的事情，还是很美好的。”

一低首，姚莉轻吟“想你，想你”-----。只吟这一句，又一浅笑道：“蛮好了，足够了”。

拿出相机，说要拍照。姚莉赶紧用口布蘸了蘸嘴唇，檫了一点口红，譬如有人对她说：“上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