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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更新·谈|飨庭伸:社区营造能补漏,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澎湃新闻记者 冯婧 翻译:金静
2019-11-13 13: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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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日本的“社区营造”(まちづくり)这个词最早于1945年出现(注:本文出现的“社区营造”均由日语的“まちづくり”翻译而来),1960年代末期,日本开始出现社区营造相关的实践。日本东京都立大学都市政策科学学院教授飨庭伸从事社区营造相关的研究和实践已有20余年,同时兼任地方自治体的专业工作人员、中间支援NPO的理事长等。2016年,他与山崎亮、小泉瑛一共同编著了《社区营造工作指南》,2018年夏天,他将本书的中文版带到了中国。

日本的社区营造经历了哪些发展阶段?日本的社区营造有哪些值得中国城市借鉴的经验?对此,澎湃新闻采访了飨庭伸,本次采访由日本东京都立大学社区营造专业在读博士、大鱼社区营造发展中心联合创始人金静翻译。

飨庭伸(左二)接受澎湃新闻采访,金静(左一)担任翻译。何嘉 图

澎湃新闻:“社区营造”是中国当下非常流行的词语,在日本,社区营造经历了哪些不同的发展阶段?当下有哪些新趋势?

飨庭伸:日本的“社区营造”(まちづくり)这个词诞生于1945年。1960年代末期,开始出现社区营造相关的实践,这个时期是日本快速城市化的时期,出现了一些社区营造的模范型项目,比如名古屋和神户的社区营造案例。

名古屋市荣东地区的社区营造运动是1950年代后半期开始的。名古屋市中心地区面临衰退,以本地商家为中心的市民,提出了城市再开发的需求,并于1964年提出了“荣东地区整体规划(草案)”。虽然这个构想最终未能实现,但出现了通过市民的手来提出开发构想。

神户市丸山地区的居民运动是由于,在1963年,神户市山麓部的市区出现了乱开发现象,引发了本地居民对居住环境的改善提出诉求的运动。不久,形成了“丸山地区文化防范协议会”这个社区营造组织,制定了“五年后的丸山构想”,被神户市指定为近邻住区计划的示范地区,最终有在地居民作为主体参与的广场设计、植树运动、社区活动中心的建设等成果。虽然,伴随着原本参与主体的老龄化,居民的危机感减少等原因,到1980年代,活动就收缩了,然而对该地区后期的社区营造活动来说,这个案例留下了很多值得参考的教训。

这两个案例的共通之处是,当地政府在城市规划的过程中,无法触及那些细致的地方,而在地的商家与市民加入了营造过程。

随后,1970-1980年代,日本政府出台了社区营造相关的政策法律,比如在都市计划法中创设了“地区规划制度”(1980年),神户市、东京世田谷区等先进的地方政府创设了“社区营造条例”(1980年代前半期)等,来推动社区营造的进展。到了2000年,伴随着市民运动普及,社区营造也逐渐形成了全国性范围的运动。社区营造的重点也慢慢转变成“如何连接人与人”。

如今,社区营造是一种多元参与的实践,政府、市民、企业和社会组织一起工作。而且也根据不同街区的课题,出现了各种类型的实践,比如灾区复兴的社区营造、商店街再生的社区营造、观光社区的社区营造,等等。

最近在日本比较流行的是,不动产中介公司进行的社区营造,他们提出让街区变得更好的愿景,为此改造房产,为这些房产找到更好的使用对象。

我对社区营造提出了这样的定义:市民在与专家和行政部门建立关系的同时,参与城镇发展和管理的可持续活动。

我觉得,社区营造可以弥补城市规划遗留下的洞。我也曾经幻想过,社区营造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不过在做了40年的社区营造后,最近觉得光靠市民的力量也是不够的,一些严重的社会问题,比如人口减少,还是需要政府的整体规划。因此,如果在市民参与兴盛的基础上,再进行政府的规划,可能会达成更好的效果。

在日本,一般的社区营造项目大概能维持10年,因为10年就能基本解决当时的问题。中国城市正在迎来社区营造的黄金时代,社区营造可以去填补各种城市规划遗留的问题,而在日本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澎湃新闻:社区营造首先面临的问题可能就是,如何把社区居民组织起来,如何让居民参与进来,日本有哪些值得借鉴的经验呢?

飨庭伸:日本的每个街区都有自治组织,被称为“町内会”或者“自治会”。一般进行社区营造时,首先要找到这些街区内的自治组织。当然,这些组织的活动也很多,不一定有那么多时间进行合作,那么就需要和这些组织不断沟通。也可以在原有组织的基础上,建立和发展出新的组织,但要尊重原来的社区自组织,与之成为伙伴。

在城市里进行社区营造活动时,会町内会、自治会等组织串联到一起,结盟成一个“社区营造协议会”。协议会里会有本地工商业组织代表参加,并在专家的支持下进行社区营造的对话。

其中,神户市的社区营造协议会尤为有名,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后,神户市超过100个地区设立了社区营造协议会,迅速决定了各地的地区复兴计划。

再如,有个灾区重建型的社区营造项目,一个叫做绫里的渔村,原本有很好的自治组织,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过后,在原有的自组织基础上,成立了“复兴社区营造委员会”。社区营造组织邀请社区的年轻人参加工作坊,然后将街区复兴的方案交给“复兴社区营造委员会”。

因此,社区营造最开始,就是如何把社区里的人组织起来,组织当地居民一起发现社区的问题,然后提出自己的想法,再和现有的自组织进行沟通和合作。

当然,在居民参与的过程中,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那就是大家的意见是不同的。我记得在一次工作坊中,居民间出现了3种意见,我们就让这3种意见各自发展成方案,然后讲给其他人听,并且也倾听其他人的方案。

最终,政府不是从中选出一个方案,而是会听取不同意见,最终给出一个方案。而社区营造工作人员的任务,就是要说服居民,这个最终方案是对各方都有好处的。他们可能要跟居民这样解释:“没办法啊,要考虑大家各方的需求与意见的话,现在就只能用这个方案了。”

然而,光是通过沟通,也会有得不出结论的时候。我们也常会使用被称为“社会实验”的方法,把社区营造的相关方案通过现场的模拟实验来看看效果,再做判断。另外,也要在现场对实际尺寸进行确认、调整设计等。

此外,在很多社区里,老年人更喜欢表达意见并参与决策过程,可能他们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这样一来,年轻人可能就不太爱参与社区事务,这点在日本和中国都一样。我觉得,可以通过工作坊的形式,让年轻人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把这些意见提供给做决定的老年人,也就是一种提案式的参与。有时候,确实需要通过创新的方式,让年轻人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澎湃新闻:社区营造还面临一个大问题——钱从哪里来?日本有哪些值得学习的经验?

飨庭伸:一般来说,日本的社区营造项目有以下几种资金来源。

1)政府提供的资金,主要来自税收,可以直接投资到社区营造中去;

2)项目制的投资,通常这些项目需要产生收入来偿还投资;

3)捐赠,来自企业或个人的捐赠;

4)开发商的资金,这些资金通常比较多,是为了提升地区的社区品质和商业价值。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不要仅仅依靠单一的财政,因为万一出问题,就很难去调整。比如,如果某个项目的财政完全依靠政府委托的业务,只要政府方换一位负责人,就有影响整个项目的风向的风险,社区营造项目的持续就会受阻。

东京世田谷社区营造中心成立于1991年,拥有80万居民,社区营造中心的功能是支持市民团体进行活动。最早只有4位专家,现在有20多位专家。因为这个中心与当地产生了紧密联系,市民有需求就会去咨询。

基于东京世田谷区较好的市民基础,这里还成立了“世田谷区社区财团”,类似社区基金会,主要通过市民与民间机构捐赠来筹集资金。而这样的社区基金通常需要几个机构的支持。

首先有一个信托公司来保证财源的公平公正;其次是主要由有志之士(志愿者为主)组成的执行委员会,组织运营基金会;最后还有一个公开审查会,通过评审代表的公开投票选出最佳的市民活动方案,决定如何使用资金。

澎湃新闻:社区营造的另一个问题可能是“缺人”,中国城市也在慢慢出现社区规划师这个新职业,从事社区营造工作的人应当具备哪些特质?

飨庭伸:我觉得从事社区营造的人需要很强的协调能力,能协调各方关系,也要了解不同行业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社区营造的工作可能适合那些能把生活和工作融为一体的人,这样的人可能愿意在社区里养育他的孩子。

我最早是希望成为一名建筑师,1995年我开始在川崎市役所工作,成为一名公务员,当时的市政府希望让市民参与到城市规划中,我就采访了200位市民,了解不同居民对城市的想法。没想到,这为我积累了宝贵的经验,让我学到了如何与市民进行交流。

后来,我又开始参与支持NPO(非营利组织)的活动,最后又到了大学研究室,继续参与社区营造的实践。我觉得,年轻的就要多尝试不同的职业,趁年轻多做些原本未必会喜欢的工作,多积累些经验。

《社区营造指南——创建街区未来的63个工作方式》作者:飨庭伸/山崎亮/小泉瑛一,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我在《社区营造指南》那本书中,整理出了63种与社区营造相关的职业。

比如,社区营造的先驱者——浅海义治,他最早在民营设计公司工作,之后设立东京世田谷社区营造中心,2016年起,他又开始在政府机关工作,任职于富山县冰见市的城市与社区营造政策监察部门。他25年前就出版了4本工具书,介绍如何与市民进行沟通,如何通过工作坊让市民参与到社区营造中来。这些书为后来日本各地进行社区营造的人提供了重要参考。他认为,站在不同立场积攒的经验,对社区营造的协调工作有很大帮助。

社区营造创业者——连勇太郎是一位关注木建筑的年轻建筑师,他成立了一家通过改造木建筑来更新城市空间的社会企业“MOKUCHIN KIKAKU”。因为,仅东京23区内就有18万户以上的木结构租赁公寓,面临老旧化和空置的问题。于是,他们建了一个网站介绍木建筑改造的方法,和小型事务所及不动产公司合作,承接改造业务,同时改变街区的样貌。

另一位社区营造创业者——星野谕,同样是建筑师,但他现在成了一位把玩耍带到孩子们身边的游玩老师。他认为,对于他的孩子来说,东京是一个缺少时间、场地、朋友和空隙的社会,于是他和妻子辞去工作,开始“玩耍型社区营造”的创业。他曾在建筑、社区营造和观光等领域工作,在各个企业、市民团体、町内会、商店街组织和个人之间牵线搭桥,实践了许多社区营造的活动,这些经验都为他积累了很多创业资本。

澎湃新闻:日本面临人口缩减的严峻问题,中国在不久的将来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在社区层面,日本有哪些应对策略呢?

飨庭伸:除了人口减少,日本很多街区开始出现空屋和空地。对此,需要不同的机构来共同合作,重新激活这些闲置的空间。

比如,我们在多摩新城成立了一个社区营造组织叫platform,这个组织会邀请当地的各种活跃人士、政府公务员、普通居民(如电车司机)来分享自己的经历,大家每个月在一起聚一次,开一个分享会,聊聊这个月各自忙了些什么。

多摩新城是在1960年代建设的日本最大的新城,虽然当时投入了不少心血进行规划,如今却给人老旧的印象,还存在一些运营不善的闲置空间。于是,JS(多摩新城的环境管理公司)委托platform组织一些活动为闲置空间吸引人气,每次活动大概有20多位来自不同组织和机构的人参与,这些不同背景的人聚在一起交流,总会碰撞出一些有趣的想法。

比如,当时我们研究室为多摩新城做了一系列宣传海报,正好分享会的参与者中有京王电铁(私营地铁公司)和政府的人员,他们很喜欢这些海报,就主动把这些海报张贴到地铁和更多公共空间里,为更多人了解多摩的魅力提供契机。

2011年的311大地震改变了日本很多人的生活方式,大家意识到,政府在这些危急时刻是很难起到作用的,社区里最能依赖的人就是身边的人。人们开始思考,如何和身边的人一起协力应对危机和灾难,那就需要提前做好准备,让社区提前拥有自治的基础,这样才能在危急时刻更好地应对。

但是,现在似乎又开始出现“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现象。311后也有一些年轻人选择去乡村生活。日本面临严重的老龄化问题,吸引年轻人就成为乡村营造工作的重点,尤其是如何为乡村吸引年轻人口。

“地域振兴协力队”就是日本人口减少课题对策中的一个核心策略,在日本政府的财政支持下,有着设计、农业、商业等背景的年轻人可以在乡村发挥自己的特长,和当地组织合作进行乡村营造活动,这些年轻人的年薪在200万日元左右(约11.7万人民币)。他们会在乡村生活1-3年,任期结束后,约有六成成员选择留在当地或周边地区继续生活并创业,成为当地的“新移民”。

社区更新观察团第四场活动海报,具体内容请扫描图中二维码,或点击报名链接

关于“社区更新观察团
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发起的“社区更新观察团”,希望把积极从事社区更新实践,想要一起完善社区的人们集合起来,一起观察,一起漫步,一起讨论。“社区更新观察团”将对上海五个不同类型的社区更新实践深入考察;相关实践者将以“城市漫步”的形式,分享在地经验,并与关注社区议题的更多人,在 “空间正义”与“社区赋权”的框架之下,共同探讨社区的未来。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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