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南昌路的铭牌,记住了春眠,却也遗忘和误读了秋愁

2019-11-13 18: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我最熟悉的南昌路,是从雁荡路到思南路这一段,也就是科学会堂门外这一段。熟悉的理由在于,有一条弄堂乐安坊,从南昌路直通淮海路,淮海路的弄堂口,恰是在我家斜对面。小时候喜欢穿弄堂。可以说,南昌路是在我的眼皮底下的。

乐安坊,一条或弄堂,直通将淮海路和南昌路,这是淮海路的弄堂口

比如说,南昌路思南路口有一家米店,我去买过米,大约是那里的米好一点;四十斤,背到家里,蛮重的。这一家米店的所在,便是路口那一家挖地三尺的饭店——生米煮成了熟饭。

这一段南昌路,长不过三百余米,在法租界时期,叫做环龙路,向西直至现在的襄阳南路,1912年由法租界公董局越界修筑,路名是以法国飞行员Route Vallon命名的。雁荡路东向的南昌路,最初的路名为军官路(Rue des Officies),1920年以法国军官陶而斐司(Route Dollfus)而改名为陶而斐司路。

喜欢南昌路。当然绝非是有米店。南昌路很窄,人很少,一边是很肃穆的科学会堂,一边是几条弄堂,几家日用百货小店,没什么过往的人,更没有什么车。我记得小时候学自行车,是到过南昌路的;马路上追追打打地游戏,也远离父母的视线,又是安全自由。冬天是没什么风的,夏天,再热也有梧桐树严严实实地遮盖,太阳永远晒不到南昌路的路面,倒是时有“夜胡子”知了掉落到了马路上,成为了孩童唾手可得的“宠物”;直到“秋分”以后,蝉鸣一天少似一天。 

夏天,再热也有梧桐树严严实实地遮盖,太阳永远晒不到南昌路的路面

多少年后才发现,我只是把南昌路当作了一条通道或者是游戏场,却是漠视这一条小马路上还有民宅,忽略了民宅的主人。一条马路的历史,与其两边的建筑共生共荣,如果这些建筑是民宅,那么名宅的主人则是决定了这条路的品格和影响。或许是科学会堂的气场过于强大,住在周边的人,都是将科学会堂当作了地标,当作了南昌路的代名词,也或许,南昌路民宅的主人,有些许并不是符合一时之需的光彩夺目人物,以至我的南昌路记忆熟悉而陌生。

比如和科学会堂为依的林风眠故居(南昌路53号)。即便是现在,没有多少游客会特地为林风眠而去。过往的路人,很有可能也没有留意余光之中一闪而过的一扇小铁门,有一个男人从里面的小洋房里走出来。这个男人就是林风眠。我和大师没有错开路,只是错开了时代。

林风眠故居小铁门内停着自行车

从本质上说,林风眠是一位纯真的艺术家,而不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犹如他的名字。1951年,林风眠辞去杭州国立艺专教授职务,由杭州迁居此地,除去“文革”期间有四年多被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林风眠一直居住于此。1977年,林风眠移居香港。南昌路的房子是租赁房,林风眠的政治身份,还不足以旧居改成纪念馆,所以,林家便和南昌路53号无牵无挂。如今只有一块铭牌记载了这位国画大师的居住印记。

林风眠在上海南昌路寓所(约1950年代)

再一次走过南昌路53号,是在晚上。看到了墙上的铭牌,倏忽间想到了这一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夜里的南昌路还算是隔离霓虹,像是江枫了,铁门里面二楼有盏电灯亮着,竟然透射在铁门外的南昌路上街沿,甚至站在对马路的弄堂口,还感受得到二楼林风眠画室电灯的余光。在余光里,还能看得到林风眠江南烟雨中惬意作画,也看得到林风眠大难临头时决绝撕画……南昌路的窄小幽暗,有碍于商业的开发,但是窄小幽暗自有窄小幽暗的情味,尤其是有林风眠之“眠”,诗画了南昌路。

1977年林风眠与学生朱怀新在上海南昌路寓所合影,结束了牢狱之灾,也告别了南昌路

有些名人故居是一个博物馆,固然是好,不过我也觉得,像林风眠旧居,仅仅是以一块铭牌作为纪念,也不失为是真实的记录。欧洲一些城市,像海德堡,一路走去,有不少铭牌高高低低地挂着,印象中有格林兄弟。名人铭牌,无疑是一条路底蕴的映证。

 

这一段的南昌路,有一些历史人物,被一块铭牌证明着,还有些历史人物,只是存在于历史资料里。还有些人和事,或者有名而无铭,或者有铭而无名。历史的记载和历史的本身,总是在不同的时代,按照不同的价值观,寻找着不同的契合。

走到马路对面,南昌路雁荡路口,有一座六层楼的建筑,南昌路80号,中华职业教育社旧址,是当年环龙路的最高建筑了,有桥头堡的的感觉。

中华职教社及其创始人黄炎培的历史功勋,在所有媒体上都能见到,在此不表。

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心怀“四个现代化”理想的一代卢湾区青年,这里寄托了他们个人奋斗的欲求。彼时此地不再是中华职教社,而是卢湾区业余大学。来读业余大学的学生,都已经有了工作,或者没有考上大学,或者没有去考过大学,来业余大学“曲线救国”。当年的社会,维系着“惟有读书高”价值观。晚上,天暗下来时,上夜校的青年男女夹了书或者背了包来了。马路黑戳戳,唯有这幢楼里的教室锃锃亮,一只只日光灯如同现在的泛光照明。据我所知,卢湾区业余大学,后来也是培养了些知名人物的。

再往前推朔,这里是建庆中学。一幢楼便是一所学校,楼顶,还有楼外的雁荡路,都当做广播操的操场。随着上山下乡的结束,这所中学也消逝了,以至当年的学生,再也品尝不到校友会的“乡愁”。

中华职教社——建庆中学——卢湾区业余大学……

向西走,便看到了一条大弄堂,弄堂口牌楼有“上海别墅”字样。这是南昌路上最“高调”的民宅,因为它是以“上海”自居的。别墅在上海,并非一定是有花园的小楼,也没有一定之标准,只要是有独用抽水马桶甚至浴缸、钢窗、地板的楼房,也就是比较好的新式里弄,想叫墅就是别墅了,如果不是以别墅自称,“坊”也合情合理。

上海别墅在科学会堂的正对面。沿着这一群1916年建造的民宅走进去,几乎每一个门牌号都可以挂一块铭牌。100弄2号,是陈独秀旧居及《新青年》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旧址。100弄5号,陈其美故居及中华革命党上海总机关部;100弄7号,民权人士杨杏佛故居;100弄8号,国民党元老叶楚伦旧居;110弄25号2楼亭子间,江-青和唐纳(1935---1937年)旧居。

我读到了一段未经证实的野史,据说是当年在110弄25号做佣人的老人回忆,很有逻辑性,更无伤大雅:“那时候,我喊蓝-苹为‘蓝小姐’。我跟她同岁,很讲得来,一有空就到她的房间里闲坐……蓝小姐因为觉得那个亭子间的房租便宜,就租了下来。来的那天,只带着一只黑皮箱和一个铺盖卷。屋里放一张铁丝床,一张写字桌。”1938年,江-青别了唐纳,去了延安。

据说,25号亭子间一直出租,很好租。

(江-青,蓝-苹,两人名字中加了符号,你懂的) 

南昌路上最高调的别墅——上海别墅

如果说,上海别墅的“上海”桂冠,多多少少还是大了点,那么,与上海别墅西侧为邻的另一个民宅建筑,恰恰是和上海别墅反其道而行之,有实无名,以至那一块铭牌的文字记载,显得滑稽。“优秀历史建筑”是它的定性,地址是,南昌路124-134号,138-146号,136弄1-16号;对建筑的描述是:原为花园别墅,1912年-1936年建,新式里弄建筑。所有的元素都有了,却是没有名字。沿马路一长排三层高的法式民宅,非常典雅,因为没有名号,只能称其南昌路几弄几号,没有名号实在也是遗憾。

我在揣度没有名号的原因。营造时间跨度24年,营造者一开始没有想好名号,24年过后,名号也不重要了。也或者,营造者可能不是同一人,造了房子,都没有想过要有个名号。这个民宅群落,既有弄的深度,又有街面的长度,是开放式的,且在136弄里,还夹杂了其他类型的房子,要起名字也就难了。幸好,上海有一个习俗,可以直接将某某弄当作一个地标或是地址,说某先生是住南昌路124弄的,旁人明白了,弄就有了名号的性质。

“优秀历史建筑”是它的定性,地址是,南昌路124-134号,138-146号,136弄1-16号;对建筑的描述是:原为花园别墅

在这个有实无名的民宅里,住过名头很大的人物。136弄11号,徐志摩陆小曼婚后就在此居住,为租下这栋三层花园别墅,陆小曼花了每月100大洋的租金;136弄39号,傅雷在任美专学校办公室主任时(1931年),搬了进来;136弄48号一幢房子里,是中国戏剧、电影节三位极其重要人物住过的地方,底楼是魏鹤龄旧居;2楼住了电影导演和戏剧活动家应云卫;3楼则是白杨……

忽然发现,白杨和江-青住得很近。不知道白杨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她比江-青小六岁,或许,没有在南昌路上比邻过。

徐志摩陆小曼为租下一栋三层花园别墅,花了每月100大洋的租金,是陆小曼的开销

那时候搬进来搬出去是常事,除了房东,谁都是房客。不过,人以类聚,或许可以改为人以类“居”,某一类房子总是只适合某一类人,因为地段,因为租金,因为气场。

可以这么说,还有不少房客,在后来中国社会发展中,扮演过各种角色,但是,中国的市井社会发展史,是好人好事与坏人坏事战斗的历史。有些人很有名,甚至在某一个领域有突出的成就,但是不可能列入正册了。 

这一段南昌路的气场,像一把扇子。扇芯,就是昔日的法国总会,后来的科学会堂了

说到这一段南昌路的气场,像一把扇子。两个民宅建筑群落是扇面,南昌路是扇骨,至于扇芯,就是昔日的法国总会,后来的科学会堂了。科学会堂,是需要另外文章专写的。它在两个民宅群落的马路对面,看似不显山露水,却是聚拢了南昌路的文气。文气很奇特,它不靠任何人为的手段,只是慢慢自然聚拢,并且绵延不散。人不在了,一块铭牌,像是文气的一根小小导管,传递出来当年主人的气韵。当下的南昌路,还在享受着这笔“非物质”的文气遗产。

凡是有文气的马路都不宽,并且行道树总是很茂盛,像一顶帽子收藏着文气,好像马路一宽,行道树便是无力遮盖,文气就挥发了。

文气还有特别之处,它不排斥市井气。文人墨客清高却也要过俗常的日子。我记忆中的南昌路,有散散落落的小店,牙刷牙膏油盐酱醋,在南昌路上都买得到,所以,我从来没有把南昌路当作神秘的所在。

当然南昌路的市井气中,还有高级的市井气,比如近在咫尺的川菜名店“洁而精”。那时候进饭店吃饭的,都是有钱人,没有普通老百姓的。可以想象,在洁而精的店堂,谁经常和谁在一起吃饭。

假如洁而精做过签到本,那么签到本上的名字,比这一幢楼还有价值

如今也会经过南昌路。那些曾经在此居住过的社会闻达,只留下了一块块铭牌,或者什么都没有留下。小店一家连着一家,咖啡馆茶座,不是应对市井生活,只是为了慕名而来的游客。科学会堂和两个民宅群落,像一把扇子一样打开着。谁在把玩这把扇子?偶尔经过时,我偶尔会这么想。

  本文首发于《上海航空》杂志,在此鸣谢。

马尚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散文报告文学专业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编审。

上海黄浦区明复图书馆理事长。

上海评弹团艺委会顾问。

马尚龙海派文化工作室总监。

著作主要分为三个系列,分别是《幽默应笑我》《与名人同窗》等杂文系列,《上海制造》《为什么是上海》《上海女人》等上海系列,《卷手语》《有些意思你从来不懂》等随笔系列 。

微信公众号“大上海小龙弄”所有文章,皆是我的原创文章。

欢迎关注——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