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古典名著充满姿态万千的自我吹嘘，堪称一部“吹牛大全”

鲁迅曾评价一人一书说，“在中国历来作讽刺小说者，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讽刺小说从它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这个人是吴敬梓，这本书是《儒林外史》。从来的古典小说与古典小说作者，都未能像《儒林外史》与吴敬梓那样，得到鲁迅那么多的赞誉、如此高的推崇。

鲁迅为什么如此推崇这本书？其实看过鲁迅文章的人多少都会懂。他那匕首投枪一般的杂文，他小说中不时可以看到的讽刺，与吴敬梓那种“把辛辣的讽刺融化在不动声色、似乎是无动于衷的客观描绘里”的风格如此贴近。甚至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我们也可以依稀辨认出《儒林外史》中周进和范进的影子。所以也毫不奇怪，鲁迅针对看不起《儒林外史》的人，不无讽刺地说：伟大也要有人懂。

有人懂吗？

“《儒林外史》的伟大，首先就在于它那无情的、深刻的真实。从未看到小说的作者具有吴敬梓这样撕开假面、直面人生、正视现实的巨大勇气；从未看到小说的世态描绘像《儒林外史》这样接近真实的生活。”五十多年后，当时正在北大攻读博士的张国风，提笔写下了这样的话。

一本“吹牛大全” 

吴敬梓最擅长描摹世相，世相之一就是自我吹嘘。斗方名士会吹，官吏会吹，盐商会吹，屠户、衙役、和尚、山人，也都精通此道。一部《儒林外史》，充满了姿态万千的自我吹嘘，简直是一部“吹牛大全”。怎么吹才是高贵的、典雅的、真诚的、模版级别的呢？

夏总甲的心得是，先从发牢骚开始——

“俺如今倒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

我好烦恼啊，我活得一点也不快乐！为啥呢？

“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

这个烦恼非常真诚，并且给听众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真诚只是第一层面，严贡生、匡超人、牛浦可就要说了，吹牛也得有点文学天赋——

严贡生吹嘘他和合城绅衿，去迎接新上任的汤父母时，“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

匡超人吹嘘他和中堂的友谊时说：“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牛浦吹嘘他和董老爷的交情，说他骑着驴进衙门，“走的地板咯噔咯噔地一路响”。

这些都是神来之笔。他们的吹嘘中，表现出一种类似小说家的虚构能力，逼真传神，栩栩如生。

上面吹法还都比较朴实，梅玖的吹法那可要神秘高贵的多——

梅玖中了个小小的秀才，他是这样谦虚地感叹：“做梦倒也有些准哩。”

据当事人梅玖亲自介绍：“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压在他头上。“好不有准”！

是神明在他头上点了一点，才让梅玖灵感勃发，用这种文思泉涌的鬼话，来哄一哄老实的周进。

看完以上这些人的花样，蘧公孙微微一笑，你们都太小儿科啦。他的方法是剽窃。（嗯？读书人的事，能叫剽窃么？）

蘧公孙从祖父那里得知，王惠给他的那本《高青邱集诗话》是海内孤本，便“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

一下子，浙西文坛就多了一名少年名士。如此胆量，怎不令人钦佩！

以上种种“身世酬应之间”的自抬身价，你看懂了吗？

一部“演技指南”

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忘不了范进中举的故事；知道范进故事的人，都忘不了胡屠户这一著名的角色。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活跃起来。作者在范进身上着墨不多，却腾出大量篇幅来写胡屠户这一配角，很多精彩的对话都是为他设计的。让我们来欣赏胡屠户的高光片段——

初次出场:

“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带契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

胡屠户一出场就占据高地，对着女婿，不是贺喜，而是一通抱怨，成功地让范进认清楚了形式——你能中相公是我老人家积了德。

二次出场:

“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范进要去乡试，想向自己的老丈人借点盘缠。谁知盘缠没借到，倒招来如此一顿臭骂。胡屠户对范进进行了360°全方位的批判：老、穷、丑，可以说是句句带刺，字字钻心。

高潮部分:

“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

女婿中举后，胡屠户在各方面都大有长进。他开始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打了天上“文曲星”会遭报应；也开始变得细腻体贴，知道要帮老爷扯平衣裳后襟。他再也不凶神恶煞，变得那么温顺和气，那么懂得礼貌。这般淋漓尽致的自我表演，判若两人的前后转变，使得胡屠户成为了《儒林外史》中一个极为成功的艺术典型，可以称得上是《儒林外史》最佳配角。

此外，还有最佳反派——严贡生、最佳主角——王冕、进步奖——匡超人等等等等。《儒林外史》自诞生之日即被视为一部可以穿越时空的经典。它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它以敏锐的观察和细腻的反讽手法展示了士林的众生百态，还在于它触及到了儒家精英社会的一些核心问题及其困境。

在《儒林外史的人间》一书中，作者分别从创作道路和构思，八股陋儒，假儒、迂儒和真儒，假名士和真名士，讽刺艺术，明代士人生活面貌等方面对《儒林外史》进行了深入浅出的品评分析，探讨了该书深远的文化意蕴，不仅对青少年的读书求知有启迪作用，对成人来说，亦有增广见闻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