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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与歌德:绝望并梦想着(上)

2019-11-07 20: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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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在《当代》杂志 2019年第6期

作者简介

孙德宏,报人,文学博士,高级编辑,著有《底线理想》《温暖平和》《新闻的审美传播》《孙德宏社评选》《新闻演讲录》等,曾六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作品《寻找时传祥》入选全国高中、初中语文课本。现供职于工人日报社。

曹雪芹比歌德大二十五岁。

这两位同时生活在十八世纪的东西方的大诗人,生命际遇却是天壤之别。

当《少年维特之烦恼》正暴风骤雨地轰动欧洲时,同样宣扬小儿女你情我爱的《红楼梦》在大清帝国的京城,只能以手抄本的模样偷偷地私下流传。

当西方的大诗人歌德正锦衣玉食、万人敬仰时,东方的大诗人曹雪芹却衣食无着、默默无闻;歌德高寿八十三岁,而曹雪芹四十岁就撒手人寰。

但是——

这两个同时发生在二百多年前东西方,有着大不同的生命故事,讲述的却是两位大诗人完全相同的梦想和悲欢……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

这一年,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

这一年前后,曹雪芹的《红楼梦》各种抄本在私下里流传。

在这些作品里,相隔千万里的两大诗人,不约而同地痛苦纠结,奋力挣扎。在哲学家康德、戴震追问“人性是什么”“人是什么”的同时,他们也在追问:

爱是什么?情是什么?

与哲学家不同的是,他们不仅追问,而且还要亲身实践,“逃离”宫廷,“挣脱”官场,追求“真爱”,追求“自由”……一旦追求不成,便让他们笔下的人物为爱而死!

曹雪芹和歌德用他们自己和笔下人物的悲欢离合与痛彻心扉,把那个千古绝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具体可感地升华成了超越男女情爱的生命之问、时代之问。

翻看那些发黄的书页,穿过两百多年的历史时空,走进那些曾经的历史现场——在青山绿水间,在繁树茂草旁,在宫廷县衙里,在残垣断壁中……我去追寻和体味曹雪芹与歌德的生命悲欢和心灵煎熬。

我很想知道:那时东西方的这两位大诗人,因为什么就“突然”有了这样的疯狂?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两百多年一晃而过。

1749年。这是中国大清朝的乾隆十四年。

这一年,中国大地基本波澜不惊,三十八岁的乾隆正感觉甚好。

这一年,欧陆大地正群雄争锋,一片乱七八糟,半片朝气蓬勃。

这一年,歌德出生,而曹雪芹已经二十五岁了。

曹雪芹画像

这时的青年曹雪芹正在做着他的“红楼大梦”,想象着他那“太虚幻境”中的宝玉和青春荡漾的“金陵十二钗”。有资料说,曹雪芹最初的想法是要写一部“女水浒”,或者是“一百零八个脂粉英雄”。

又过了十五年——1764年,年仅四十岁的曹雪芹走了。但是,他的“脂粉英雄”们都留下来了,他的梦和境,开始慢慢地变成了千万人的梦和境。而此时十五岁的少年歌德,则也开始做起了曹雪芹一样的梦——为爱而死,值!

1832年,八十三岁的歌德带着曹雪芹的梦想,也走了。

也就是说,歌德活了两个曹雪芹的时光,还多了三年。

1774年,为追求真爱而不惜自杀的维特,成了风靡欧洲青年人的偶像。维特的着装打扮——黄色马甲和裤子,蓝色外套,以及棕色翻口靴子——成了那个时代先锋青少年的标配。一片片耀眼的黄马甲,在达官贵人或平民百姓的舞会上忧伤而又热情地旋转着,更激烈者则干脆就模仿书中主人公去自杀。

歌德画像

二十五岁的歌德名声大震,宫廷人物、上流显贵亦对其趋之若鹜。他和他的少年维特轰动欧洲,他们一起成了全社会的偶像。据说,欧陆大帝拿破仑几次出征的行囊中,也始终带着这本小说。

转过年来,青春勃发的歌德应公爵之邀来到魏玛宫廷,先是陪伴年轻的公爵打猎、旅行和游泳等等,几个月后,取得了魏玛公民权的歌德,被任命为公国宫廷枢密顾问。这一官职的实际权力近乎总理大臣。公爵对歌德十分信任,把几乎所有政务部门都交给他管理:军事、财政、工业、矿山、外交、道路建设。

二十六岁的歌德,春风得意,跃跃欲试。他准备大干一场……

虽然与《少年维特之烦恼》风行欧洲的情况很不同,但偷偷地下流传的《红楼梦》,也像《少年维特之烦恼》曾被拿破仑爱若珍宝一样,曾受到过乾隆大帝的青睐。

这是曹雪芹去世十年后的一天。

乾隆帝心情不错,出宫走走,就来到了一座高门大院的宅子。这是他十三叔胤祥的宅邸——对,就是电视剧《雍正皇帝》里与乾隆父皇雍正关系最好,帮雍正夺嫡的“十三弟”的宅子。此时胤祥早已去世,这里住着他的儿子,也就是乾隆的堂弟。不巧,堂弟“适不在”,乾隆便随便在宅子里溜达溜达。在堂弟的书房,“见其案头有《石头记》一部,挟其一册而去”。

结果,堂弟回来知道此事后,“大惧”!“遂连夜删改进呈,所以传世本与原本不同,盖缘删改之故也”……

我现在不知道乾隆堂弟在那个惊惧的夜晚到底都删改了些什么,也不敢说“一生写了四万多首诗”的“大诗人”乾隆,当天带走的是哪个版本的《红楼梦》(《石头记》)。虽然皇子皇孙私藏《红楼梦》也要“大惧”,但有资料说,把“文字狱”玩得腥风血雨的乾隆看过之后,竟然并未对此予以怎样的追究,相反,他也动了“考据”的兴趣。乾隆研究的学术成果是:“这写的是明珠家事。”

今天的人们或许有些不解,同样是一部写小儿女之你情我爱的小说,何以在此时的西方德国受到的是风靡追捧,而在东方中国却是偷着看看也要“大惧”,而且要“连夜删改进呈”呢?

先行者疼了、醒了,可更多的大众依然昏睡。

清人吴云是这样表述昏睡大众的内心看法的,他在为《红楼梦传奇》一书所作的序中说:“《红楼梦》一书,俾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

你看,这本小说在大清朝更多“大众”那里,不是“爱的觉醒”,也不是什么“思想的解放”,而是“俾史之妖”!

一个“妖”字很是惊悚。在此时大清朝上上下下的普遍价值里,“人欲”乃“万恶之源”,“存天理,去人欲”才是正道,爱欲、情欲岂不“妖”乎!

如此看来,《红楼梦》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爱情小说,它的传播既是在动摇大清朝的主流价值观,也是在动摇满清的统治地位。

这样想来,曹雪芹之不受待见,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红楼梦》之所以被多处删改,“无完帙”,而且当时只能偷偷地地下流传,便比较好理解了。同时,我们对大诗人的痛心疾首,以至“生死相许”,便也实实在在地感同身受了。诗人笔下那些曲折故事,原本就是人生疼痛和生命梦想的困境和冲突。在这些困境和冲突之中,已经融入了诗人太多的生命反思和人性崛起,太多的主体觉醒和冒死求变。

宝玉的爱情,令人痴;

维特的爱情,教人死。

总之,爱之不成,就一“死”了之。

爱、自由,有这么重要吗?

为什么要把“人”放在“天理”和“上帝”之上呢?

不错,诗人以自身的疼痛,通俗易懂地揭示着时代的疼痛。感受疼痛、拒绝疼痛,渴望爱、呼唤自由——人类社会文明的历史,已经不可阻挡地走到这一步了。

先说曹雪芹。

我只看到过一个资料,相当具体地描写了曹雪芹的模样。虽然仅是传说,但这好像也是众多的红学专著中所引用的唯一一例——一位同时代了解曹雪芹的人的后代——裕瑞,在其《枣窗闲笔》中,这样记述了他从其长辈那里听来的关于曹雪芹的传说: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或)号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体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其先人曾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郡王府姻戚往来;书中所托诸府甚多,皆不可考……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

这段描述,果然真切生动。曹雪芹的长相、性格都栩栩如生。但与其同时代尽管零星却较为具体的材料对照一下,仍有矛盾之处。尤其是“体胖”“头广”,与雪芹相处甚近的敦氏兄弟写他“嶙峋更见此支离”“四十萧然太瘦生”等诗句,颇为不合。所以,这一段极其珍贵的材料,可靠性似乎大可存疑。不过他们笔下的胖瘦,或许是因为雪芹年轻和晚年的不同,也未可知。

在我们二百多年来的文字历史中,关于曹雪芹的记载实在是太少,太不正式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二百多年来,无数的红学家和红学爱好者们披荆斩棘、皓首穷经,结果,虽有若干蛛丝马迹,但依然所获甚微。

中国大诗人曹雪芹的具体生命,逃离了文字记载,逃离了历史。或许有一天,人们突然找到了一个什么材料,详细地记载了雪芹先生的生活故事,比如就在我们北京二环内的某个胡同里,雪芹正在此画画、吃酒,或者与某某人交往之类……那将是怎样的情形啊!

1724年6月17日,农历闰四月二十六日生;

……

1764年2月1日,农历除夕,去世。

这是当代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的考证成果,其中卒年还是被权威的十二大卷《清史编年》所认可的。在周汝昌先生晚年《泣血红楼——曹雪芹传》后附的《曹雪芹生平年表》中,共有十七条记载,除上述两条生卒外,其余均非正面描述,或许勉强有某种材料支撑,也只能说是可能相关而已。用周汝昌的话说,若想知道雪芹一生何时何地做过何事,以及做某事的前因后果,甚至其间的心理状态,那实在是难上加难,甚至,根本不可能!

周汝昌所著的《泣血红楼——曹雪芹传》

以周汝昌的考证和探佚及若干相关支离破碎的资料,我把曹雪芹的经历勉强拼凑如下——

生于金陵(今南京)江宁织造家,大家族,甚富。四五岁时,家生巨变,抄家,困顿,全家被押送北京,住“简陋区”蒜市口。关于这一段身世,周汝昌先生概括为:曹雪芹本人的出生和幼年经历,兼聚贵贱、贫富、荣辱、炎凉、聚散、悲欢,而且又具备了满汉、主奴、旗民、文武、南北种种文化融汇。

接下来是,八岁启蒙,十三岁入官学,学四书五经,练习八股文,不喜欢,读书科举的念头日减。又入画馆学艺,虽未成画坛名流,但这门手艺倒成了他一生换饭吃的看家本事。后来,雍正亡,乾隆登基,时来运转,家境又稍好。再长,开始混迹戏园,与戏子结识往来,学歌习舞,“不走正道”……此时此举的曹雪芹已然在家里家外声名狼藉,被家族长辈“圈禁”三年,所谓“其父执某,钥空室中,三年”。再后,朝廷又出大事,曹家又受牵连,曹雪芹连参加科考的资格也没了。

在后来的生命中,曹雪芹还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的小职员——内务府笔帖式,即在府衙里做点抄抄写写的工作,约年余,极不喜欢,于是“故意”惹个乱子,借此逃离衙门羁绊,从此做个自由人。雪芹的“逃离”,雪芹的“自由人”,其实就是后来约二十年流浪播迁、寄人篱下、衣食无着的故事了。

此后,曹雪芹流落的痕迹遍及京城内外:内则东西南北四城,外则海淀、外三营、香山、翠微山,由近及远,最远达四五十里之外,有的居处甚至连屋室亦无。为了生计,雪芹先后做过富人家的“西宾”,也就是家教,等等。

位于北京的曹雪芹纪念馆

这期间及之后,就是写那本“俾史之妖”的大梦之书了。

现在看,雪芹写作《红楼梦》,随其生活经历大概有六个阶段:“被钥空房”时,寄食亲友家时,栖身卧佛寺时,在富儿家西席时,到西郊山村时,在万安山做了“情僧”时。

再然后,就是“出书”了。

可以肯定,在雪芹生前,《红楼梦》从未正式刊刻过。这当然不是曹雪芹不想出版,而是“举家食粥酒常赊”的雪芹实在没钱刻印。为了寻找赞助,三十六岁的雪芹不得不收起自尊和清高,来到两江总督尹继善门下做幕宾。尹素喜结交文士,曾极力向朝廷举荐过诗人袁枚,官声似亦不错。但七八个月下来,心如明镜的尹大人对赞助雪芹出书之事绝口不提。已经严重违背自己做人原则而低三下四的曹大诗人,只能怏怏北归。

在当时,刻印一部《红楼梦》需要多少钱?

据当代作家夏坚勇先生的研究结果:大约一百两白银。

如果当时曹雪芹能够拿得出这笔银子,那么,可能中国文学史都得重写!

历史当然不能重写。不过,雪芹此行亦有一重大收获,就是他终于找到了此时正沦落在秦淮市井做用人的芳卿,并带回了京城,成了他最后的爱人。这里,我把红学家们的诸多考证和辨析过程全都省略,只报告大家结论吧:这个芳卿,曾经是客居曹府的曹家亲戚,亦是《红楼梦》里史湘云的原型,还是后来现实中评点《红楼梦》的鼎鼎大名的“脂砚斋”!

面对这些断断续续的材料,我经常陷入恍恍惚惚的混乱思绪之中——

如果雪芹拿得出,或者有人赞助了那一百两白银;

如果雪芹原本《红楼梦》未经删改,后四十回也不是什么续本;

如果湘云、脂砚斋的身世确实如此……

在历史那一个又一个的偶然中,或许真的蕴含着某种必然?

恍惚,全是恍惚。

混乱,全是混乱。

《红楼梦》

好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现在我们就上述材料来理一理雪芹的性格——放浪,嗜饮,工诗,能画,善谈,诙谐,兀傲,白眼忤俗,狂言骇世……

想把曹雪芹的生命故事描写得具体生动些,实在是太难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死心,我还是很想知道:

写了一大堆别人生死相许爱情故事的曹雪芹,他自己的爱情呢?

这就说到雪芹与脂砚斋之爱了。

这绝对是周汝昌先生精研红学一生中十分得意的一项考证成果,也是包括李泽厚教授在内的诸多学人赞誉甚多的一项发现。当我们按照这个人物关系来体会脂砚斋的点评时,就惊喜地看到了在那个时代里难以想象的爱情故事。

雪芹与脂砚斋爱情的具体细节,当然也是遍寻不见,只能通过书里书外的那些明喻、暗喻、隐喻去寻找,去想象。比如这一段——

当脂砚斋批阅至第三回宝玉“摔玉”时,提笔写道:

我也心痛,岂独颦颦。

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可惜!

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之人,也着实心痛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

“背人一哭”,这是怎样情感经历下的内心伤痛?

这很像我们今天说的“暗恋”,而且是那种基本绝望却又无法放手的暗恋。可是,我们应该知道,此时在评点《红楼梦》中写下这些血泪之语的脂砚斋(芳卿),已是历经了大富大贵和大苦大难之后,终于勉强进入平静人生的中年人了。曾经的“暗恋”,已然经过了十几二十年的风刀霜剑,却仍旧“不觉背人一哭”,这得是一种怎样的生命伤痛?

你看,当雪芹不在家时,三十几岁的脂砚斋便在夜里为之整抄,为之编次,为之核校,为之批注。雪芹是个狂放不羁的才士,下笔如神,草书难识,手稿多零乱残损,种种不清不齐之处,全赖脂砚斋一手细为爬梳整理。零碎的缺字断句而关系不甚重大的,她就随手补缀,不敢妄补的,便注明“俟雪芹”。雪芹死后,这项工作脂砚斋又做了十年左右——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风刀霜剑严相逼”,那么,评点《红楼梦》的脂砚斋的十几年,又是怎样?

现存的若干条文字记载中有一点是众家公认的:在雪芹已佚原著中,结尾是宝玉、湘云经历众多苦难,以致沦为乞丐。而现实中湘云的原型脂砚斋后来也确实做过女佣。我们按着这样的故事脉络,细细去想,《红楼梦》开篇的这段话可能才更应该是雪芹先生呕心沥血创造这个“红楼大梦”的确切主旨:“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想象一下,如果把这些碎片连缀起来,把书里书外连缀起来……宝玉与黛玉这天真浪漫、青梅竹马的爱情,或许还有湘云的这段深深的“暗恋”,以及雪芹与脂砚斋(芳卿)这历尽苦难,已进中年的现实爱情,是怎样的天高云淡而又柴米油盐呀!脂砚斋,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与体悟,来点评和“续写”着雪芹的生命疼痛和理想中的“红楼大梦”;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之水,来浇灌着雪芹的人性之情、人情之爱。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合上那些书本,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象着脂砚斋的模样。

先是去想《红楼梦》里曹雪芹关于少女史湘云的描写,一段一段地去想。

然后,再去想脂砚斋点评里的蛛丝马迹……

这位才华横溢的中年女子,生活的苦难应该已染上了鬓角,生命的挫折应该已变成眼角细细的皱纹。忙着生计,忙着理稿,忙着评点,不忙的是那时时刻刻挥之不去的对大半生欢欣与悲伤的回望和咀嚼。面对雪芹那些缤纷杂乱、堆积如山的草稿纸,面对浸润了雪芹和她的那些如花姐妹们青春梦想的生命悲欢,面对自己那深埋半生的爱和苦难——

一支粗糙的狼毫,半砚淡淡的墨水,脂砚斋要写下他们大半生的喜悦和悲伤,写下她自己曾经的无边绝望和对未来的依稀梦想。

是啊,那是她一生的欢喜和悲伤啊!

或许,湘云(脂砚斋)之爱,要比黛玉、宝钗之爱更深更苦。

这爱,已远远超越了男欢女爱;这爱,已蕴藉了人性的太多悲伤。

此时,这爱正噼噼啪啪地炸裂在那如豆而摇晃的灯花里。

此时,在这如豆而摇晃而炸裂的灯花的对面,正坐着同样苦难而又欢欣的雪芹。

宝玉知道湘云这爱吗?这,我不敢妄言。

但是,我敢肯定,雪芹是知道脂砚斋这爱的。

这就是今天我对雪芹先生一生经历和爱情的大概所知了,其中还有一些是我的想象。这些专家们皓首穷经、翻箱倒柜所找出的零星故事,与歌德那些逐年逐月逐日清晰记载的经历和爱情故事相比,实在是少得可怜,实在是拿不出手。但是雪芹先生的后学们确实尽力了。

按较大事件来记,歌德年谱至少得有十几页,而曹雪芹年谱写个一两页就算是多的了。小说在当时中国纯属“奇技淫巧”,根本上不了台面;而在西方德国则是大艺术,作者的社会声望是相当高的。歌德笔下的维特故事,是青春荡漾、生命勃发、人的觉醒;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故事,则是浪荡无行、“俾史之妖”甚至诲淫诲盗。

于是,歌德因“维特之死”进了魏玛宫廷并成了枢密大臣,而曹雪芹虽然有绝世的“宝黛之悲”,更有包罗万象的“世道人心”,却只能饥寒交迫,潦倒致死。

都说历史是公正的,不错,二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曹雪芹和歌德都是人类精神史中光芒万丈的人物。但是,历史是否真的“公正”,还要看这个“历史”有多长——短了,真不大好说!

思想史、艺术史,各种历史,大概都是如此吧?

考察歌德的生命故事,可比追寻曹雪芹容易多了。

歌德的故事细节汗牛充栋,我所感兴趣的有这样三件事。

第一件,大诗人兼宫廷大官的歌德的几次“逃离”。

《少年维特之烦恼》发表后不久,二十六岁的歌德成了魏玛公国宫廷的枢密大臣,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歌德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真刀真枪地实现理想了。

歌德和席勒的纪念雕像

开始,歌德很兴奋,很努力,似乎也有些许成绩。

但是,处理千头万绪的世俗政务与心灵自由的艺术想象,完全是两回事。

于是,无限的烦恼和纠结便接踵而至。“现在,我空有一对健壮的翅膀,却已经不会在空中飞翔。无望的宫廷生活和无休止的事务榨干了我心中的诗情,只有重新置身于自然的怀抱,才能还我诗人的歌喉。”

歌德自己感叹:“假如我能摆脱充满纷争的政务的纠缠……将我的精力完全投入到天生就适合我的科学和艺术中去,那该多好!”

大官歌德,很风光;诗人歌德,很苦恼。

于是,歌德开始时不时地选择逃离。逃离宫廷,逃离官场,他渴望回归自然,回归诗人的内心。

先是不辞而别,跑到意大利,徜徉在文艺复兴的那些经典之中,而且在大学里学习绘画。在这里,歌德感到他找到了自己。面对那些雕塑,他看到的是生命的意志和力量。“这里没有身穿铠甲的男人跪在地上,等待着欢快的复活,这里的艺术家……总是展现人们的简朴的现实……他们没有双手合十,不抬双目望着天空;而是一如既往,过去怎样现在就怎样,他们团结一处,互相关心,互相亲爱……”

歌德此时的心情好极了,他觉得经典的艺术使自己获得了新生。“在这孤独一人背井离乡的一年半时间里,我重新找到了自己。是怎样的自己呢?——艺术家!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

但是,这瞬间的感悟和内心的欢喜,最终还是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一年半后,大公答应他可以只管很少的政务,他就回到了宫廷,回到了“无休止的事务”中。

没多久,他再次选择了逃离。

1780年的秋天,在过完三十一岁生日的一周后,带着惆怅,也带着希望,应该还有此前在意大利那些经典中得到的生命感受,苦恼、纠结的歌德,来到了伊尔梅瑙西南的林区。

穿过茂密的枞树林,歌德带着他的仆人,登上了基尔克汉峰顶,投宿在圆形山顶上的猎人小木楼里。在这里,他连续逗留了八天。每天,他都漫步在山间的树林和小路中,享受着绿草的芬芳和清风的抚摸。更多时候,他则是站在高高的山顶上,从黄昏弥漫到夜幕降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远山天际……

一天傍晚,站在无人的山顶上,歌德极目远眺,一会儿就双眼蒙眬了。

天高云淡。风轻林静。落日辉煌。万籁无声。

诗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歌德哽咽着,跌跌撞撞地跑回小木屋,胡乱地找了根不知是谁留下的铅笔,在窗子旁边的墙上疾书——

群峰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迹

林中

栖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

在好多本书中看到过钱春绮先生翻译的这首小诗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感受却大大地不同了。越来越多的迷蒙渐渐取代了年轻时的激动,以往对文字的羡慕全都转向了对生命的默想。

这首名为《漫游者的夜歌》的小诗,是宫廷高官歌德“逃离”的成果,是诗人歌德渴望回归自然、回到内心的感慨。这里有欣悦,这里有忧伤,这里有无奈,或许,还有若隐若无的期待……

这首小诗,这种感受,缠绕、追随了歌德一生。

在歌德八十三年的生命中,在这一次之后,他还两次专程来到这个山顶,来到这个小木楼,来看他的这首小诗,来抚摸他的这首小诗,来反复地回味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心情,来平复、安顿他自己那颗一生都在彷徨纠结的心灵。

是的,歌德心烦时,就不能抑制地想起这个小木屋,想起他的这首小诗。这首小诗所表达的情感,他一生都没有改变,甚至越来越强烈。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时,歌德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

对这一次的情形,陪同歌德的看林员玛尔有着一段十分精到,以至令人惊讶的记述——

我们走进上层的室内。他说:“从前我和我的仆人在这里住过八天,那时我在壁上写了一首小诗。我想再看看这首诗。”我立即引导他走到屋子的南窗旁,窗子左边有用铅笔写的这首诗。

歌德反复吟诵,泪流双颊。他缓慢地从他深褐色棉上衣里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干眼泪,以柔和伤感的口气说:“是呀,‘稍待,你也安息’。”他沉默了半分钟,又望了望窗外幽暗的松林,随后,转身向我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又可以走了。”

八十二岁的诗人,宫廷大官歌德,“泪流双颊”。现在,“又可以走了”……

也许你会与我有一样的问题:多次“逃离”的歌德,这一次“走了”之后,又将怎样呢?

八十二岁了,“逃”与“不逃”,还有什么分别?

这很难说。

八十二岁的列夫·托尔斯泰,不就是冒死离家出走了吗?

果然,“走了”之后的歌德,又再一次深深地叹息:

在夕阳将落的时节,

日间所有的不甘都化成了无奈。

这种伤感,这种不甘,这种无奈,这种隐约的期待,与曾经的,乃至终生的荣耀辉煌,以及他用了五十多年的生命所创造的浮士德般的孜孜以求、顽强进取,全都搅和在一起,伴随了歌德的一生。

进入宫廷近六十年里,歌德多次“逃离”宫廷,但是,请注意——诗人歌德作为宫廷高官的身份,一生都没有改变。每次“逃离”之后,他都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

歌德,不是托尔斯泰。

歌德,也成不了托尔斯泰。

或许,这才是完整的歌德,这才是歌德生命最恰切的写照,才是歌德作为所谓“天才”和“庸人”这个矛盾体的最真实也最深刻的体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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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曹雪芹与歌德:绝望并梦想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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