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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强的泡沫——来自医界的癌患家属手记
原创:文 | 李伊
01、遭逢厄运
冯主任看着CT片试探地问,是否考虑做两期化疗?
我有些迟疑道,还是担心老人身体扛不住。
冯主任接着说,可以先做两次,看你母亲的身体状况,应该没大问题。
母亲服用一年多靶向药,现在是耐药的高发时段,如果耐药就意味着药物无法有效地控制病情了,下一阶段的治疗只能是化疗,或是自费购买新一代靶向药。
看来化疗已在所难免,与母亲商量后,决定先做两期化疗。
入院并不顺利,冯主任说有床位再联系我们。在焦灼等待的日子里,我对后续治疗深感忧虑。
2015年初,小年刚过,一夜之间路边冒出来许多卖春联、吊钱儿和烟花炮竹的货摊,街上飘满了浓浓的年味儿。
母亲这几天总说上楼没劲儿,我劝她别累着,打扫和采买的事都不用她张罗,虽然她满口答应,但活儿一样也没少干。节前一直忙着单位的年终考核,我也没得空儿带她去医院。听她说的症状像是心脏的问题,就给她吃了些养心安神的药,督促她好好睡觉。
母亲常年睡眠不佳,有时候会吃一粒舒乐安定助眠,睡个好觉对她来说就像中了福利彩票,有点儿撞大运的意思,有时候吃了药也未必睡着,但有时候不吃却能捞个好觉儿。常常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睡意来了,就能眯上一会儿,但想趁着困劲儿,躺下好好睡一觉儿,却越躺越精神,时间久了她也有点儿吃不准这个“觉儿”的脾气,索性就听之任之了。
春节过后,母亲胸闷的症状加重,接连几天睡不好,吃舒乐安定也无济于事,我想必须得抽时间带她去医院看看。
去哪儿?找谁?我一边翻看着手机通讯录,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地过滤着,看症状大致推断是心肺方面的问题,应该去专科医院比综合医院更好些。权衡之后,决定去本地一家三甲心肺专科医院,同时迅速地回想认识的医生里,谁是那家医院的。
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之前党派活动时经常见面,她好像是那家医院的胸内科主任,姓章。我连忙翻找通讯录,很快找到了她的电话,心里一阵欣喜。不过这么长时间不联系了,她还用不用这个号码?是否还记得我是谁?不管那么多了,先联系一下再说。我心怀忐忑地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两下之后,竟然通了。
我连忙问:喂,是章主任吗?
对方答道:是我,您是?
我自报家门道:章主任,您好!我是医学信息所李伊,以前参加党派活动咱们见过,我留了您的电话号码。章主任很快就把人和名字对上了。
我接着说:我母亲心脏有点儿不舒服,想找您看看,不知您哪天有门诊?
章主任听明来意说:我现在不在国内,你可以找我同诊室的汪主任,她明天上午有门诊,到时候提我就行。
我连声道谢,挂了电话。
医院附近的河岸边
02、艰难的抉择
新院区建在近郊,门前的道路还未正式通车,马路对面是一大片尚待开发的空地,沿河一侧还依稀可见岸上一蓬蓬的芦苇。
第一次就诊对路况不熟,几经辗转,到医院已经上午十点多了。一分钟不敢耽搁,排队挂号,候诊区等候,最后叫到我们时已经11点过了。
进到诊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当中坐着一个慈善温和的女医生,看样子不到60岁,这大概就是汪主任。我说是章主任介绍来的,她听母亲简单说了说病情,用听诊器听听后背,就开了几项检查,让我们先到B超室找石主任。
石主任盯着B超显示屏问:之前没有什么异常的症状吗?他的脸被口罩遮着,看不出表情,但我听出他语气中的一丝责备。
母亲说:没有什么感觉,可能前段时间过节,有些累着了。
“没什么感觉一下子就成这样了?”他忽然坐直身子回过头,往我这边瞟了一眼,眼神里责备的意味更浓了。我心里隐隐的不祥之感,似乎一下得到证实,十有八九是出了大问题。
回到汪主任的诊室,已近中午,办公桌前还围着一堆人,我挤到跟前,把检查报告递过去,她看了看结果,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让我到住院部四楼找赵主任。
去住院部的路上,我拨通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究竟母亲在哪里接受诊治最理想,我想听听她的建议。她说如果是肺癌,住这里或肿瘤医院都可以,但去肿瘤医院的话就不言自明了,不知道老人家心理上能否接受。想到母亲的现状,不能拖延下去了,先住院,彻底检查后再说。
赵主任那儿眼下只有一张男床,女床要过一半天儿才能腾出来,我迟疑着退出她的办公室,看她的表情像是在说,你现在不住,说不准下一秒床位就没了。
我与汪主任说了住院部的情况,她重新把母亲的检查结果调出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让我赶快到对面诊室找冯主任,我立刻跑过去,还好,冯主任没下班,看过检测结果,冯主任当即说,尽快住院吧,并开出住院申请单,上面写着:胸腔积液待查。
2015年3月20日母亲住进胸内二病区,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一,转天就是二月初二龙抬头,母亲属龙,龙抬头过后不知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
全面检查是从入院第二天开始的。血液检查,胸腔积液引流,全身强化CT和支气管镜。一个多星期后,检查基本上都做完了。
作为党派成员,每年都有参政议政的工作,在陪伴母亲就医的过程中,我随时留意遇到的各种问题,筛选哪些可以作为提案选题。做检查的几天里,我发现肺癌待查的患者非常多,并且大多肺癌患者的治疗以化疗为主。等结果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查资料,数据显示,靶向治疗进入中国十年,晚期肺癌患者五年生存率已从8%增长到18%。
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肺腺癌四期。主管母亲病区的洪主任把我叫去,跟我商量下一步的治疗。我觉得她找我谈之前应该跟冯主任沟通过,她直接向我推荐培美曲塞——一种新型化疗药,自费。我又问一下靶向药的事,她没有顺着我的话题往下说。
此时还没跟母亲摊牌,我想抽空儿到医大附属医院再找专家咨询一下,无论哪种治疗方案,至少保证有个较好的生活质量。
恰巧的是,我在头一天晚上跟值班医生聊天时,获得了有价值的信息。
那天晚饭后,我到医生办公室借CT片,准备转天去医大。值班的是个男实习医生,他很健谈,我就问他对目前肺癌治疗的看法。
他说,对于您母亲这种不能手术的晚期患者,主要治疗手段就是化疗,靶向药也有疗效,但费用高,而且会出现耐药,回过头来还是要化疗的。
我们正说着,进来一位中年女医生,之前查房见过,她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听我说到生物免疫疗法,她不屑道:要是有钱可以试试。我被她的话噎住了。
她接着说:目前有确切疗效的就是化疗和靶向药。
男实习医生接着说:她可能是担心老人化疗不耐受。
女医生问:患者多大年纪?
我说:75岁。
她说,那可以直接用靶向药。我其实都不赞成靶向药和化疗药一起用。
我的思路一下被打开了,这么说,化疗不是唯一首选。看来在他们的治疗团队里也有不同的观点。
医大的专家也建议直接用靶向药。综合这些建议,结合看到的文献资料,我心里大致有了结论,下一步的治疗首选靶向药,暂不考虑化疗。
与冯主任商讨治疗方案前,我先跟母亲说了我的想法,涉及到用药也瞒不住她,药还得她自己吃。
我主动找到冯主任,她还是很温和地建议做两期化疗,她不温不火地劝导使我对自己的固执己见有些动摇,但我还是郑重地说,我不是排斥化疗,只是担心她现在的体质能否承受,而且心有不甘,她没有什么基础疾病,如果靶向药控制得好,可能更利于维持较好的生活质量。既然哪种治疗都有耐药的可能,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冯主任见我还是坚持首选靶向药,她就不再坚持。
等了两天,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符合用药适应症。冯主任给了我药店的联系电话,转天母亲就出院了。这一天是2015年4月2日。
2016年5月母亲参加侄子婚礼后,参观苏州博物馆
03、互助的力量
突如其来的一场疾病,像在你面前摆了一只嘀嗒作响的钟,它时刻提醒着你,生命的尽头就在那可预见的未来。
母亲很快适应了生活中新添的领药、随访、复查的环节。用药以周计算,复查以月计算,时间概念在我心里也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生病后,母亲虽然表现极为淡定,跟外人也不避讳谈论自己的病情,但我和她都不约而同地回避后续治疗的话题。我只是给她打气说,你看新闻里奥巴马都在推广精准医疗计划,这是大势所趋,咱们静下心来养病,以后这类新药会越来越多的。
除了咨询医生,我先后加入两个靶向药交流群,入群后才发现,那些闪烁的小头像就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折射出它们背后无数病患及家属的彷徨无助、恐慌焦虑和满怀着的脆弱希望。疾病把人们联结在一起,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相互鼓励,战胜病魔。
患者群的蓬勃兴起也反映出现存医疗体系的滞后。在母亲就医的过程中,让我亲历当下医疗环境的种种怪现象,深知要改变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医院像一架庞大的机器,一旦进入这个系统,医患双方都会身不由己。
2015年国庆节后,区委召开参政议政推动会,召集大家针对市里、区里的工作申报选题,我上网搜索了大量关于靶向药纳入医保的资料,了解到许多省份,包括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都已将靶向药纳入医保,于是,我就以此为题撰写了一篇提案。2015年底,我在新闻联播上看到一则新闻,国家相关部委正在组织专家与药厂谈判,争取将靶向药的采购成本降低,以便纳入医保报销。看来从国家层面已经把这个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了。
2017年9月送外孙女上大学后,母亲去神农架旅游
2016年6月的一天,市委参政议政部的人约我见一下社保中心医保处的负责人。我如约见到了医保处的张处长,简单说了一下我写这个提案的初衷,以及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张处长谈了许多医保运作的情况,最后给我的答复是,靶向药纳入医保是大势所趋,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因为财政方面的缺口,近期实现这个目标有难度。至此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2016年9月,药促会(中国医药创新促进会)电话通知我,把母亲最近一次复查的CT原片寄过去,他们聘请一批专家,对患者复查的CT原片进行复核审查,评估是否已经出现耐药,如果病情有进展,就不能再领赠药。他们接到原片后很快就把赠药寄过来了。
国庆期间,我咨询了群友,看他们都是如何应对耐药的,群里有些过来人建议做几期化疗,或盲试9291(三代靶向药)。当时只有一种进口药,正在准备做三期临床,群里那些用9291的患者,他们的药品大多来自于印度和孟加拉仿制药,或是实验室的原料药。见我问药的事,有些人主动加我,攀谈几句发现都是卖药的。这个假期心情很郁闷,隐隐觉得艰难时刻在慢慢逼近。
在交流群里还有很多药物临床试验招募患者,联系了多家之后都因年龄不符被拒,后来听冯主任说,临床入组必须要做原位病灶的穿刺病理,于是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接受冯主任的建议,做两期化疗。
决心已定就不那么焦虑了,只等冯主任安排病床住院。也许是临近年底,冯主任过了好几天才给我回复,在等待的日子里,忽然想起群里那些终末期的患者,得不到正规的治疗,只靠群友之间交流的那些“经验”来应对,想到这些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04、坚守希望
经历了母亲就医过程中的种种困苦煎熬,深深地体会到人在生死边缘的脆弱无助,在突如其来的重压下的痛苦和无奈,人们常说生命是无价的,但挽救生命于生死一线之间,此时生命的价值却是有实实在在的份量。高昂的医疗费用可能使一个小康之家迅速返贫,人们在巨大的经济压力之下不得不低头接受命运的摆布。
记得母亲住院时,与她同病房的一位农村妇女,两年前查出肺癌,因为只有新农合,来三甲医院就医,基本上都是自费,所以只好选价格最低的化疗药,看得出他们是举全家之力来维持这个家的完整。长期以来,从医生到患者对癌症的生存预期都是很悲观的,再加上无法预估的费用支出,一旦患病,整个家庭都笼罩在阴霾之下。
2019年9月母亲在医院附近的河边带状公园
一种新药的疗效需要长期临床实践来验证,药品的缺位不仅使医生的用药经验不足,不能尽快建立新的治疗规范,也令医生的专业能力遭到质疑,对医患关系造成隐患。高昂的药价迫使患者服用进口仿制药和原料药,这在群里是很普遍的现象。患者为延续生命,获得相对较好的生存质量,不惜自行用药实属无奈之举。而庞大的仿制药地下产业链也存在监管空白。
肺癌的诊疗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我觉得脱离正规医院的专业治疗是不明智的。基于我国现阶段的医疗状况,作为患者家属,我们只能以谨慎的态度,配合医生接受规范的诊疗,这才是对家人负责的态度。即使到了疾病终末期,也要尽量客观面对现实,让家人尽量以最小的痛苦,有尊严地离开。
12月底,又到了做复查的时候,CT结果表明,肺内的病灶对化疗药物有反应,这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还收获一个意外惊喜,区委通过绿色通道将靶向药纳入医保的提案提交市政府相关部门,很快得到多位市级主管领导的批复。
接到区委的短信后,我问他们,这是不是意味着提案有可能落实。
他们说,落实的可能性极大。
2017年初母亲听病友说,肺癌靶向药已纳入医保。
春江水暖鸭先知,随着全国各地陆续将靶向药纳入医保,在患者群里也引起强烈反响,大家互相鼓励,期盼研发更多新药,早日把肺癌变成一种有药可控的慢性病。看着一个个闪闪发亮的小头像,我觉得我们虽然像泡沫一样微小,但无数的泡沫也能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2019年医院沿河一侧新开通的一条马路
2019年秋末的一天又是母亲复查的日子,我们起了个大早儿,出租车走了一条新的路线,听司机说,这是医院沿河一侧的马路,刚刚开通,以后到这里就医更方便了。
检查完之后,我专门到药房问了一下,药房的人说,肺癌靶向药已是常规用药,很少有断货的情况了。
在与疾病僵持多年的拉锯战中,我始终坚信,多赢得一分时间,就会为母亲争取更多治疗的机会。正是凭着这份信念,母亲也将迎来她患病后的第五个年头。也许我们不能最终获胜,但在与疾病的角斗中,人类从未放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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