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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往事
作者:赵小薇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01.
八零后关于被子的记忆,通常是从棉被开始的。天气转凉时,一条厚厚的棉花被,曾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最忠诚的伙伴。
后来,样子朴实的棉被不再是唯一床伴,纤维被、羊毛被、羽绒被等各色妖艳之物渐渐爬上床头。双十一要买床被子,收到的推送中也难见棉被踪迹。我总疑心,这曾经陪伴国人多年之物,终将要与生活作别。
不过,万物皆有迭代。就像我们似乎从来不会深究,在棉被出现之前,人们究竟靠盖什么度过严冬?
抛开兽皮取暖的原始世界不谈,只从文明时代算起,出现在古装剧中的卧具,看起来都像是棉被。这当然是误解——据史料记载,棉花经由丝绸之路大量传入内地,已是宋元之间。在此之前,国人的字典里甚至没有“棉”字,而只有“绵”。
从部首看,“绵”与“棉”的差异也显而易见。前者为丝绵,后者才是种植的棉花。以丝绵织就床被,在养蚕大国倒不稀奇。不过,彼时用得起丝帛的人,当属王公贵族;至于平民百姓,用的不是“绵”,而是麻或葛织就的布。
至于此间的区别,倒是可从诗句中一探端倪。同是唐朝,温庭筠写“山枕腻,锦衾寒”,杜甫则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前者的日子精致华丽,后者则过得惨象环生——麻布被子盖了多年已不保暖,被里还被孩子踹破了(娇儿恶卧踏里裂)。
不过我总觉得,更容易被踏破的,恐怕是宋朝的“纸被”。陆游有“布衾纸被元相似”之句,可见其与布衾大概同属同一等级,也是清寒之物。
纸被是历史前进的另类产物。唐宋时长江流域人口增加,农田都被用来解决粮食问题,桑麻种植受到挤压,被子的原料也紧张起来。好在宋朝造纸技术大发展,勤劳勇敢又智慧的国人物尽其用,将藤纸和楮皮纸蒸煮阴干,使其产生褶皱具有韧性,再制成纸衣、纸被。
这一发明听着虽然过于简素,在诗人笔下却颇有意趣,雪天抱着纸被取暖的陆放翁,就热情地赞美这床被子比狐狸毛还白,比丝绵还软(白於狐腋软於绵),听起来有过度阿Q的嫌疑,但的确浪漫又乐观。
不过,不管是锦衾、布衾还是纸被,想要过冬,内里总要填充些东西保暖的。广泛流传的说法是,被子里的保暖物是“絮”。絮可以是破丝绵,也可以是芦花或杨絮。
“单衣顺母”的故事里,后母给亲生儿子的衣服里絮丝绵,给继子闵子骞的衣服里絮芦花,后者冻得瑟瑟发抖,父亲以为他耍滑,一鞭子抽过去,不料抽出了芦花,才算真相大白。可见芦花远不及破丝绵保暖,难怪有“梦冷芦花被”之说了。
02.
不久前,一位“猫友”发来求助消息,说自家猫一连尿了两床被,“是我妈新给做的棉被!”
我的重点不是同情,而是:自己有多久没有盖过手作的棉被了?
从前家里的厚被子全是棉花被。棉被是奶奶做的,盖久了,棉花变薄,被子塌下去,盖在身上死气沉沉。于是每年总有那么一个时间,奶奶在地上垫上布单,铺上棉被,用小剪刀沿着四周一点一点挑开被面四边的线。待到被面被拆下,再以手将失去弹性的棉团一层层掀开,撕成小片。
“絮”这个字,从前是填充被子的旧丝绵、轻芦花,在这里则成了以棉花制被的传神动词。絮被子,就是将因拉扯而再度蓬起的旧棉片,重新填回到被子里,当然,有时还会加入新棉。撕下来的棉片约一寸长,前半部分略厚,尾巴则是薄薄的一层。人以拇指和食指轻捏,将一小片棉粘到前一片的尾巴上,絮出的被子才能大体薄厚均等。
这是极需要耐心的活计,待到每一片棉絮都安排得妥帖,又要将洗净的背面蒙上,折回四边托底的布面,一针一线地缝好。彼时家里已经住进楼房,没有炕可以盘腿劳作,小板凳又嫌高,人就只能铺个垫子坐在地上。絮好一床被子,有时要花上两三天的时间。
我那时年纪太小,絮棉花这种事,是上不得手的,但那时奶奶已开始老花,收尾的时候,我就守在旁边,帮着纫针。暖洋洋的午后,一老一小在老房子里对着一床棉被,不用说话,也很温暖。
絮好的棉被变得蓬松,柔软,叠放在柜子里,比别的被子高出一截。絮了新棉的被子也更透气、保暖,深秋暖气还没来,一床棉花被,是温度骤降时最大的慰藉。
如果被子太久没有翻新,棉层压得太实,还可以交给弹棉花的处理。秋冬时,家属大院里总会有走街串巷的棉花匠,记忆中劳作的场景已然模糊,但总记得弹棉花所用的一张弯弓,从匠人头上悬垂过来,发出蹦蹦蹦的声音。
前些年,北京的胡同里还有写着“弹棉花”字样的小屋,这两年踪迹越发难寻。有人在网上求助弹棉花的地方,倒是得到了热心回复,说前门三井胡同里,还能寻到棉花匠。
可见,新材料虽好,但总有人是舍不掉旧物的。棉被是厚实的,暖和的,是可以被拯救后重复使用的,也是在寒冷日子里最被偏爱的。木心先生在《棉被》一文中这样写:“只盖毛毯或羽绒薄衾,轻软固然是的,不复有深沉历史感的隆冬寒夜的认知了。”
说是厚棉被,其实写的是俄罗斯文学。但灵魂是一样的。在没有火炉没有水汀的卧房,在全部雪,全部夜,全部马车驿站的时代,人们以自己的体温熨暖一床厚厚的棉花被,深陷在和煦的包裹中,直到“人与被浑然不分”。
03.
如木心先生所言,盖在身上的东西,轻软固然好,但许多人还是喜欢深沉厚重。不只一个朋友有这样的习惯:即便是夏日,也要开着空调裹在棉被里,才能睡得安稳。
铁凝在小说《大浴女》里写主人公尹小跳对待被子和被窝的态度,字字句句都在棉被爱好者的心坎上:
“……她一直不能习惯宾馆、饭店和外国人的睡法:把被脚(或毯子脚)连同被单紧紧绷在床 垫上,腿脚伸进去,一种四边不靠、没着没落的感觉。
她也不喜欢羽绒被和蓬松棉、透气棉之类,轻飘飘地浮在身上反倒让人累得慌。她一直盖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欢棉被叠成的被窝儿的千般好处,喜欢它覆盖在身上那稍显重量的温柔的压迫感,喜欢被窝儿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不同温度......“
这种任性来的也并非毫无道理。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发现,床上用品重量的适当增加,可以促进5-羟色胺水平的提升,从而令人更为平静、睡得更好。由此看来,拥有一定重量的棉花被,或许最可当此重任,难怪许多人至今对盖棉被存有执念。
不过,与某些打开被子的古怪方式相比,对盖棉被、卷被窝的执着,实在正常得不值一提。
《后汉书》里写东汉的姜肱,与两个弟弟仲海和季江特别友爱,“虽各娶,不忍别寝,作大被同眠。”一个姑娘听了这典故,真情实感地表示:妯娌太难了。
另一个故事异曲同工。三国时吴国孟宗少年游学,“母为作十二幅被”,有人问她为什么做这么大的被,孟母答:“大其被,以招贫生之卧,庶闻君子之言耳。”汉尺一幅为二尺二寸,约合现在半米有余。做一条六米多宽的被子给儿子和男同学同盖,孟母真的是用心良苦。
几个人盖一床被子的事儿,并非我国独有。中世纪的欧洲,平民家庭只有一张床,所有家庭成员睡在一张床上,共用一条被子。为了取暖,有的家庭甚至会让家畜上床。
这画面因过美而难以想象。说到底还是不如中国人精致:后蜀皇帝孟昶有一床鸳鸯被,“被头作二穴......两侧余锦则拥覆于肩。”这个画面不难想象:被头上挖两个洞,两颗头伸出来,其余部分都裹在被子里——讲究得略显怪异,但好处显而易见:睡在这样的被子里,肩膀是绝不会受风的。
大概是实用性实在不强,这一香艳之物早已销声匿迹。不仅如此,大婚时用锦被的习俗,给旧被子絮棉花的手艺,乃至弹棉花这一传统行业,也在日子的流逝中渐渐远离了现代生活。唯有晒被子的习惯,始终在国人中代代相传。
找一个晴美的午后,抱出一床被子,晒在暖烘烘的太阳下;再拍打一番,让每一根纤维于日光中舒展开来。入夜时钻进被子,闻着针织物被光吻过的气息,像抱着一个春天。
木心先生将这好闻的气味叫“太阳香”。他说这种说法是羞于告诉别人的,“过巨和过细的事物事理,都使人有顾忌,只能在心里一闪而逝”。
如同我们对一床被子的依赖。
参考资料:
1.《也说纸被兼及纸衣》,作者:扬之水,来源:《文史知识》,2003-01。
2.《古人冬天盖什么被子?》来源:北京晚报,2016-11-25。
3.《人类行为研究:睡觉为什么一定要盖被子?》,来源:公众号看理想,2019-03-21。
4.《床的历史及其文化解读》许美琪,来源:《家具》,2017-04。
5.《琼美卡随想录》,木心著。
6.《谢朱元晦寄纸被》,陆游诗。
7.《床榻怪史:从卧室窥见社会变迁》,来源:公众号界面新闻,作者:Brian Fagan,翻译:林达。
8.《Toward a Comparative Developmental Ecology of Human Sleep》,carol m. worthman and melissa k. melby.
9.《Why Do We Sleep Under Blankets, Even on the Hottest Nights?》BY DAN NOSOWITZ AUGUST 15, 2017.
10.《If walls could talk/the bedroom》,by Lucy Worsley,bbc.
晒被子图片购自视觉中国,其余为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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