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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工作坊 | 叶伟民:故事就是关于人与困境的哲学
编者按:2019年10月18日至20日,第二期“澎湃·复旦”非虚构工作坊在上海举办。本次工作坊由澎湃新闻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共同发起,建投书局参与主办。98名学员在罗新、庄永志、周浩、李宗陶、郭玉洁、叶伟民六位导师的引领下,展开了为期三天的学习,共同探索非虚构创作的魅力。
10月20日下午,知名媒体人、非虚构写作者叶伟民以“非虚构写作的路径与半径”为主题,结合自身从业经历,从理解故事、掌握故事和拓展故事三个层面出发,深入挖掘非虚构写作的潜在可能性。他提到,非虚构写作不应该在小的议题里打转,应该具有国际视野。以下为讲座内容精选。
今天我的主题是非虚构写作的“路径”和“半径”。顾名思义,“路径”就是通往非虚构写作的方法和工具,“半径”就是今天以及未来,我们要写什么样的非虚构?这是我一直以来思考的,也是这个下午跟大家着重讨论的两个问题。总共分三部分,理解故事、掌握故事和拓展故事。
你为什么写非虚构?肯定有一个很小的切入点。村上春树的自传《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写到,他正在看养乐多燕子队的比赛,突然有一个选手打全垒打,“啪”的一声,很漂亮的一个弧线就飞出去了。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念头:或许我能写小说呢?这个感觉就像一片羽毛从天上缓缓地掉下来,落在村上春树的手心。
我看赫拉利的《人类简史》时,有一句话打动了我——“人类偶然获得讲故事的能力,是使得人类称霸世界的工具”。讲故事的能力为什么在人类进化中这么重要?从这本书出发,我联想了这么一个故事:
狮子包围了部落,袭人无数,饿殍满地。
人王率众出击,战至一人一狮,决战。
人王终胜狮王,成首领,英名永流传。
我们设想一下,人来最初的语言,这是狮子,是个猛兽……但这些只是信息,不是故事。后来狮子包围了人类的部落,人类出不去,就要被饿死。如果人类投降了,就没有故事了。但是“人王”率众出击,和狮子搏斗,最后战胜狮王,成了首领,英名永流传。这个极简的故事,我们从叙事结构、故事内涵思考一下,从这个故事我们得到了什么?
遭遇危机——有个勇者出来——战胜了危机——成为首领。包括后来众多如《复仇者联盟》好莱坞电影,都是这样的故事模式。这三段代表人类讲故事最基本的结构——三幕式结构。开始、发展、结局,这就是三幕剧。从故事的内涵来说,故事一定要有困境,如果狮子跟人类不相遇、不碰撞的话,就不会有故事。故事不能简单地说谁打赢了谁,还要思考它背后代表什么?代表着对勇气、奉献等人性光辉的赞叹。从自然界来讲,无论是人打赢狮子还是狮子打赢人,都是自然规律,但人类赋予了它意义。
没有困境,就没有故事,一个人终究会遇到他的“狮子”,各位也一样。现在,“狮子”很多样,生存、发展焦虑、环境危机……所以我们要写一个人,写一个故事,一定要有这个意识——“狮子”是什么?我们去哪里寻找“狮子”?他所面临“狮子”是什么?那如果他没有这个“狮子”,我们是否应该继续写?在我看来,故事就是关于人和困境的哲学。
在这里分享一下我寻找一个流浪少年的“狮子”的故事——从恩里克到伊利亚。《恩里克的旅程》讲的是中美洲洪都拉斯少年恩里克在孤独中成长的故事,他问:为什么妈妈不在我身边?恩里克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决定穿越中美洲去寻找母亲,这个过程是非常艰险的。1997年,洛杉矶时报的记者索尼娅在厨房和来自危地马拉的钟点工聊天,钟点工也是这样一个妈妈,离开了他的孩子,来到美国打黑工,索尼娅捕捉到了这个人群。1997年,是在911事件之前,美国正面临最大的一次移民潮,移民和当地人的融合和暴力冲突,在当时是一个很重要的社会问题。
索尼娅想,我能从普通人的角度去还原他们呢?所以她就去采访了半年多时间,找到了恩里克,和他穿越中美洲八次去找妈妈的故事。我看到这个作品很受触动,这是世界主义的一篇作品。现在的写作有一种自我萎缩的趋向,未来的非虚构作者,应该有更大的“半径”。像何伟(彼得·海斯勒),千里迢迢不远万里来写中国,在中国火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反向输出一个“何伟”呢?看完恩里克的故事后,我也想写出这么伟大的故事,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恩里克”。2012年,新疆决定在内地召回所有的流浪儿童,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我想寻找的恩里克,所以我就去做这个选题。我去新疆寻找了很长时间,前期的寻找相当受挫,采访的孩子,要不去没两天被逮回来了,要不语言不通,要不家长不配合。在非虚构故事创作里,真的有一条“死磕”规律:当你死磕到最后,无路可走的时候,就有一个大彩蛋落下来。通过一个公益组织,我找到了伊力亚——一个小时候被爸爸带到内地偷东西的少年。但是这个小孩有很宝贵的品质,他妈妈小时候教他一些很朴实的道理,比如你偷东西,真主会砍掉你的手。伊力亚记住了妈妈的教育和宗教朴素的告诫,所以他在近十年的流浪人生里,一直想回到母亲身边。所以有了这一篇《伊力亚的归途》。
这当然是对《恩里克的旅程》的致敬,也希望我们的非虚构写作题材能不断开拓,不要老在小的话题里打转,有更加国际化的视野。
学员提问:叶老师,您写伊力亚的时候是有对照的,怎样才能避免这种对照影响您的创作?
叶伟民: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对照会不会限制我?我觉得没有,我对《恩里克的旅程》是向往,我觉得中国应该有这样的故事,它反而激励我,而不会给我一个框框。《伊力亚的归途》与《恩里克的旅程》本质上不是一个类型,《恩里克的旅程》是世界主义的,像小说一样,但我写的归根结底是很中国的故事,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同和差距。
二、掌握故事:在非虚构写作中,你遇到过什么困难?
再来一个小讨论,在非虚构写作中,你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
学员提问:没想到一个很好的开头,写下不去了,甚至不想写了。
叶伟民: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问题,很多人对开头一定有过执念,例如一定要写出马尔克斯式的开头,才能写得下去。这个愿望没有错,但不现实。海明威老师说过:“任何初稿都是臭狗屎。”所以先写完再写好,这是我对你的建议。
学员提问:我在思考过程中有太多细节和材料没有办法取舍,结构上很头痛。
你在系统的训练上、方法上可能有些缺失。阎连科老师说过:“写作是有电梯的”,他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作家,都能从一楼坐电梯到顶楼,但之后能不能上天,这就看天赋了。我们要尽量把“爬楼”这一段做好,通过系统的学习建立这样的能力。写作不等同于生活,不能事无巨细,有闻必录,它一定需要经过选择和排列,这就是我们后面将说到的结构。
(一)虚构与非虚构——如果要造一匹木马
虚构是什么?就是编故事的小说、戏剧、电影。非虚构是以真实事件为写作对象的。虚构和非虚构,大家可能认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也有人认为它们俩有共通点。在我看来,虚构和非虚构不是泾渭分明的,非虚构并不是一个全新的物种。大仲马老师有句话:“什么叫历史?历史就是钉子,用来挂我的小说。”历史就是非虚构的,这句话延伸一点,那就是虚构和非虚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虚构和非虚构用到的技巧和方法都越来越趋同,都是一个文学库里的工具和武器。
我做一个形象的比喻,要造一个木马,有几种方法?我认为有三种,一,拿块大木头,把它雕刻出来。第二种,找来很多小木头,从零开始把它拼起来。第三种是建一个模子,把木头磨碎,倒入这个磨具里。这三种分类,我认为是有取向的。比如说,你用大木头雕刻一匹马,这叫非虚构。生活就像一个毫无规则、形状的大木头,你把多余的去掉,剩下的就是艺术品。如果你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建一个马,那自由度很高,这就是虚构。为什么虚构这么宝贵,因为它展示了人类的想象力。如果第三种是建个模子再用胶水粘合,我认为这是现在的网络文学、爽文,都是批量复制、批量输出。我想以造木马的例子解释虚构与非虚构,它们是通往同一个东西的不同路径,背后用到的技法技巧是相近的。
(二)什么选题值得写?
为什么有的同学,写着写着,写垮了?这就是没有做好选题规划。在我看来,故事要有三个层次——故事、问题、意义。首先,这个故事要符合三幕剧的故事曲线,有冲突、矛盾、困境、反转、结局、升华。第二层,需要有问题,这个问题当下的,因而在不同时代又是不同的,以前可能是生存问题,现在是环境问题。第三层是要有意义,意义是更高层次的,相对永恒的。例如打败了狮子之后,人王成为新的首领,人王的勇气和自我奉献被提升为非常宝贵的品质,这就是意义。
在原始部落,勇敢是好的,现在勇敢依然是好的,依然能得到赞颂。所以,问题和意义是有区别的,问题就是当下的困境,而意义则是更哲学层面的反映。因此,我们写一个选题的时候要想一想,我们有没有指向当下的困境?最终揭示某种意义?一个故事,能不能穿透这三层——故事、问题、意义,决定了选题的好坏。
选题规划,刚才也说过,现在有一种“自我萎缩”的倾向,我把它归结为“自怜”和“自嗨”。卡尔维诺老师说:“这些年我一直提醒自己一件事情,千万不要自己感动自己。人难免天生有自怜的情绪,唯有时刻保持清醒,才能看清真正的价值在哪里。”不要自怜自嗨,否则你看不到故事背后的意义。很多选题写的都是让自己很感动的事情,没有拓展到公共性层面,这是选题上一个非常大的痛点。
(三)文笔:回到标准汉语的表达,理解语境和思想
其实文笔是一个很泛的概念,有人觉得用词高级,用词特别难懂,这叫文笔好,其实不然。接下来咱们来讲到底什么才叫好的文笔,怎样才能快速提高自己的文笔。
第一是排毒。
毒从哪里来?第一类是传统老旧的语文教育。我们当年小学学的文章——《荔枝蜜》,“多可爱的小生灵啊……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现在很多小伙伴做文案工作,还是高频用到这样话。当然,我们要用发展眼光看问题。现在语文课本学的文章,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我们当时没学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还有《瓦尔登湖》,这些后来都进入了中学课本。但是我相信某些样板课文的影响肯定不小,一定要排掉。
第二类是报刊,我们耳边有各种媒体空话套话的传播报道,影响着我们的表达。余光中老先生写过《论中文的西化》,他改学生的作品,与其说改学生的翻译,不如说他在改学生的中文。在新的一代中国年轻人里面,标准的汉语表达正面临丧失,这真的在影响我们写作的美感。
第三类是网络语言的影响。“人丑要多读书”,“我的内心是崩溃的”,这种话很多年轻人特别爱用,我还是持保留态度,语言的筛选、进化,是需要时间的洗礼的。
斯蒂芬金在《写作这回事》里提到了作家应该有一个“工具箱”,第一层应该放词汇和语法,第二层放一些风格的要素,第三层放常用的小说技巧。结合我们说的,第一,用词要准确、简洁、达意,不要用大家都看不懂的生僻词。第二,句子的也用简单的,不要用翻译腔的句式,回到标准的汉语言。第三,不要滥用副词、介词。斯蒂芬金说“通往地狱的路是由副词铺就的”。简单举个例子,“他绝望地哭了”,什么才叫绝望呢?我是躺地上算绝望?还是扑在楼梯上算绝望?这是一个很模糊的一个概念。如果你换成“她哭了,把头发一缕一缕生扯下来”,我认为更形象。所以,不要滥用副词,把它转化为动作,会更加帮助你的表达。
文笔不难,难在语境,难在思想。关于语境,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说:“红楼梦里的诗,放在水里好看,拿出来不好看。”像《活着》里有一句话:“做人还是平常点好。”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话,你说好不好呢?不知道,乍一看还以为鸡汤。
但放在具体的语境里,放到故事的情节里,就不一样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文笔就是难在语境,难在思想,这个是文笔里最难言的部分。
平凡的语句通过合适的场景,合适的故事情节,能迸发出你想象不到的魅力。《我与地坛》,这篇文章名字也很简单,像小学作文题。但落到史铁生老师手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里面有重的东西。“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撤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看到最后一句话,心里面“咯噔”一下。很简单的语句,没有生僻字、形容词、状语等等,都是作者的人生的阅历和思想的宝库,所产生的一些非常微妙、美好和深邃的东西。
有一句话送给大家:写故事,要不以情节取胜,要不以思想取胜,你总得有一样!
(四)结构:选择与战略意义
结构非常重要,又经常会被忽略。人们开始写作的时候通常不会去学习结构,都是从用词用句以及文笔的层面去学习。所以很多人一开始进步很快,但到一定时间,发现自己只能写一类东西,很难再进步,然后怀疑自己是不是“仲永”。
如何设计结构?编剧圣经《故事》里说,结构是对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选择,这种选择将事件组合成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序列,以激发特定的情感,并表达一种特定的人生观。第一个关键词:选择。有小伙伴不知道这么写,这就是没有把生活和创作区分开,你一定要对事件做选择。第二个关键词:战略意义。事件经过选择后,你要有意识的进行排列组合,然后激发情感和人生观。换一句简单的话,结构是事件的时间和空间编排的艺术。
狮子的故事就是极其简单的三幕剧结构。三幕剧是人类经过数千年而探索出的最基础的叙事模型,从三幕剧衍生了很多叙事结构模型,例如故事曲线。遭遇危机,危机积累,到达一个顶点,千钧一发,这个时候发生一个意外的反转,最后下降,结局。
时间和空间这两个变量在三幕剧的基础上变化,就有了“花式”玩结构。我举个例子,《我不是药神》是单时间线,因为它的故事变化足够剧烈。但《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内容比较简单,主时间线是一个印度少年在参加一个百万富翁的智力冲关游戏,每答对一个题,尽管全国观众在欢呼,主持人和警方却怀疑他作弊。实际上他并没有作弊,这是一个非常魔幻现实的电影,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藏在这个少年过去悲惨的生活里。他在思考问题的紧张时刻,故事就闪回到少年过去的某段人生,这就叫双时间线。有一条A时间线,即在问答现场、和主持人斗智斗勇的时间线,B时间线是少年过去的人生。
还有“多空间线”。《通天塔》这部电影,是发生在摩洛哥、美国、日本、墨西哥四个地方。一开始看很乱,看到后面慢慢知道这是一个高超的时空结构手法。最后指向“人类因为缺乏沟通,心灵成为孤岛”这样一个深刻的议题。这些都是“花式玩结构”的方法。
总结一下,结构应该怎么选?第一种情况,如果这个事情本身变化很剧烈,像大灾难或者大营救,全程无尿点,就用单时间线。但如果它存在一个很短的高速紧张的时间线,背后关联漫长的、背景性的时间线,那就用双时间线。多空间线就是不同地理方位的组合。
不是每篇文章都讲故事,还有一些讲道理的、讲悬疑的,所以还有“多人物线”——数个人物交叉叙事,它和多空间线是很像,通过一些关联物不断的跳来跳去。还有“剥洋葱式”结构,《走近科学》就是这种结构。在夜晚,远处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最后发现是隔壁老王挂了一个镜子。虽然挺扯的,但层层拨进,像拨洋葱一样剥掉一层又一层,确实能推动着观众的情绪。
(五)四元素行文法
四元素指任何一篇叙事类文章都由叙述、描写、引语、背景四个元素组成。
有一个例子,来自《恩里克的旅程》。“那是1989的1月29日,恩里克的母亲走下门廊,她走远了。”第一句是很典型的描写,将人物的动作细节描写出来。“恩里克一遍一遍哭叫到:‘我妈妈在哪里?’”这就是很明显的引语。第三句是,“他母亲再也没回来,他在十几岁将独自踏上寻美之路”,这叫叙述。“不知不觉中它成为了......每年的数量多达48000人。”这就是背景。
为什么要四元素去交叉使用呢?就是防止你用过于单一的叙事方式去写作。史蒂芬金也这么说过:“在我看来,长篇也罢,短篇也罢,都是由三部分构成:叙事——将故事从A点推进到B点,到Z点结束,描写——为读者描绘出现场感觉,对话——通过语言赋予人物生命。”这与我们刚才提及的四元素高度相同。他为什么没有提及背景?他是写小说的,所以背景没有那么重要。你爱某位老师的文章,就照着去学习,对于新记者真挺有效。到后面写第七篇八篇时就不用了,因为这种条件反射和行为习惯他已经建立了。我们可以用一些庖丁解牛的方法,最终达到“无招胜有招”。
学员提问:很多时候,我们采访一个人物,要站在他的位置理解他的处境和选择,另一方面,需要跳脱出这个人物带给我们的影响。如何把控和采访对象的距离?还有,对于形容词,您说不要滥用,那什么时候可以使用?
叶伟民:在我当编辑的时候,“零度视角”是很流行的,就是要求采访者是绝对理性的。哪怕是再大的一个灾难,再惨的一个事情,我们的采访者一定要是“零度情感”。到后期我发现这个原则慢慢被打破,“我”会和采访对象更加交融在一起。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是2015年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他就采用口述的方法采访女兵、切尔诺贝利的受难者、二战时候的母亲等,他的状态就很“共情”,跟采访对象天天在一起逛街,看照片。所以,究竟是零度情感好,还是相互交流好,这个没有定论。但是在我看来,零度情感也不是绝对正确的,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和采访对象有更多的交流,但是在交流的过程中,一定要注意不要被他带跑,不要影响到你的独立判断,这是底线。
形容词不能滥用,但是不代表不用,这个界限很微妙。不要用特别夸张的形容词,如流光溢彩、兴高采烈、阳光灿烂等高频使用的形容词。既然副词介词形容词是独立存在的词,不可能说一个都不用,但要坚持极简原则,能少用就少用。如果少用不影响表达的完整性,咱们就不用。
三、非虚构+:我的两次试验
非虚构已经成为我们一个基础表达的技能,它可以应用到各行各业去。2017年的时候,我刚好从北京回到老家,赋闲了半年时间,思考未来去做什么。那段时间里,我也觉得不能闲着。我是很喜欢非虚构,但我不想写传统题材了,觉得应该把非虚构用在陌生的领域去。当时我想,现在最火的就是科技和商业,那我就死磕这两个。当时我和支付宝谈了一个项目,用非虚构的方式来记录一个国民应用从“零”到“一”的15年。它在15年里究竟穿透了哪些历史的节点,背后又发生了什么故事?最后就有了这一篇《支付宝,十五年穿越“无人区”》。
后来,我又用去写算法。大家觉得写算法是不是写技术代码的一些解释?完全不是。写算法背后,写的还是人的故事。后来我写了《谁是新的“华尔街之狼”》,写的金融市场里人的贪念如何通过算法表现出来。还有《凯西·奥尼尔:盲目信仰大数据的时代必须结束》,也是说的人性的故事。我很荣幸地通过邮件采访过一个反大数据滥用的科学家。我当时发现她不在实验室做实验,而去关心一个被机器开除的初中老师。美国开始用大数据去考核中学老师,通过各种数据的收集和指标的分析来判断老师该不该留任,最后这个深受社区孩子和妈妈喜欢的老师被开除了。这个大数据科学家就去研究这个问题,实际上这是一个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很重要的问题,以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死荣辱都交给机器去判断,是一件多么灾难的事。
所以,非虚构哪怕进入多么艰深的领域,它最终还是回归到人。以前我们各个领域的报道都是很割裂的。商业报道就是罗列财报数据,科技报道也全是代码、公式、符号,很难看懂。我觉得非虚构在这些地方会有非常大的应用前景,这些领域也是非常渴望非虚构的介入。这两次试验让我更有信心,非虚构以后的价值不只写草根、七大姑八大姨这类,它应该有更大的“半径”。
算法密码系列里,我写了一篇《我和一个被代码复活的人聊了天,思考了生死》。一个俄罗斯的科学家,因为怀念他死去的另外一个伙伴,就编了一个程序,学习他在社交网络上的说话方式,模拟出一个和他一样的聊天工具。这故事背后有更形而上的东西,我们的思想能不能被科技所复制,我们以后能不能变成一种意识,存在电脑里面一直永生?这些议题,因为非虚构创作的介入,从而诞生了一些很有趣的化学反应,这是我两次试验收获最大的地方。
说到非虚构半径的拓展,第一,大家来自各行各业,学写非虚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是很通用的技能。第二,我们学习非虚构,有的是为了成为专业的作家,有作品能够流芳百世。但有很多朋友给我留言,说我学习写作其实只是为了更好的表达自己。所以我们学习非虚构,有很多层次的需求,非虚构+什么?大家可以用更多的想象力去思考,看在各自的领域能不能用上更多的写作技能,做出更有趣的东西。
我们能不能有作者去写美国,在美国火起来?完全有可能,我们应该有这个野心。当然中国年轻人生活挺困难的,用这么大的成本和时间去做这个事情,挑战确实很大。在座的各位接下来要写什么样的非虚构,你要开拓什么、警惕什么?非虚构的机会在哪里?这些都是我们思考的维度。
学员提问:在写稿或者去做采访之前,您会先思考主题吗?我感觉自己写了很多篇文章,但主题都很相似,推演不出大东西。
叶伟民:我写一个题材之前,一定会分析这个故事是什么,精不精彩,有没有一个更大的指向。如果推演不出大的东西,我就放弃了,背后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个故事没有大的意义,我做了也白搭;第二,我对世界的认识不够,我做了也做不好。每个人的生活经历和理解力在每个年龄阶段都不一样,做一些在你的生活经验里更有穿透力的东西是比较好的。
再者,你说你写的都是一个东西,老舍曾说:“如果各位想探讨文学,一定要记住多写、多读、多生活。”我们现在经常会把自己关起来多写多读,但忽略了最重要的“多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媒体这个行业带给我巨大的财富,我经历过很多重要的历史现场,当时只是觉得是一个任务,但回头想起来,这些事物对我冲击也好,人生价值的塑造也好,都是很巨大的。如何“多生活”,咱们各有各法,比如你多旅行、多接触一些国外的新闻、朋友等等,也是可以的。
学员提问:我在房地产或者商业行业采访,他们会比较强调自己的私生活,担心影响自己的工作。尤其是当我想挖掘更深东西的时候,被采访者就更不愿意谈了。
叶伟民:我觉得你没有“跳出来”,被采访者的这种状态非常正常。我建议你看一下盖伊·特立斯写的《流动的建桥工人》,他也是写一个很普通的群体,工人们讲不出什么东西,只讲扭螺丝这些无聊的事情。但特立斯以上帝视角去看纽约、看这些建大桥的工人,他不是居高临下,而是能掌握全局,能理解工人在时代中的地位。所以建议你尽快跳出来,不要仅仅依赖于访谈,这是远远不够的。要扩大访谈范围,比如能够敢说真话的同行、学者、社会团体、社会学家等,这些都能够帮助你快速跳出来,并且俯瞰全貌,千万不要沉浸在身边具体的访谈对象里。你尝试先跳远一点,再从外往里去推进,比你从里到外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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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 | 胡雅婷 王迪
摄影 | 邹佳雯 李美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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