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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会讲印度故事的小货郎
王昱
在《幽暗国度》里,印度裔作家奈保尔第一次回到故乡,对印度脏乱差的公共卫生大感吃惊。他愤恨印度的贫穷,人民的懒惰和精神世界的混沌,他引用甘地的话形容道:“印度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国家”,同时也感叹自己歇斯底里的无用——
“对它的贫穷感到愤怒是没有用处的,在你之前,多少初履斯土的外国人像你一样,看到了印度的贫穷,说出了你现在说的那些气话”。
印度,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不理睬”外界眼光,拥有自己独特运行逻辑的国家。它让人讨厌又让人捉摸不透,让人失望又让人向往。于是,当奈保尔仓皇逃离的时候,仍有更多的人跋山涉水去探寻这样一个神奇的国度。
一场打破“既定人生”的旅行
认识暴岩,是在一个展示传统手工艺和特色土特产的集会上,比起他那充满个性的名字和那头卷曲的头发,更令人产生兴趣的是摆在他前面桌子上的一堆堆花花绿绿的布。布上的花纹展现的是一种南亚的风情,暴岩向我介绍道:“这是印度一种叫做‘Hand Block Print’的雕版印染工艺”。
东北大男孩与印度手工雕版印染工艺,很难想象这两者之间是如何产生的交集?而暴岩自己也没有想到7年前的一场旅行会带给他自己这么多的改变。
2012年,第一次去印度时的暴岩。30岁似乎是一个有魔力的人生节点,许多人想在30岁的时候改变些什么。
“按部就班地考上一间好学校,毕业后从事一个收入稳定的工作,这些都是过去所受的教育给我的价值观。因此当30岁的我已经实现了这些的时候,突然发现人生需要形成一个自己的对世界的理解,意味着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逻辑去生活。”
2012年的夏天,暴岩辞去了糖果公司的工作,决定开始人生第一场长途旅行。他坐火车从上海到西藏,又通过陆路来到尼泊尔,一路向西,计划之外,又冥冥之中,闯入了这个神话一般的国度。
“当时的想法其实就是走到哪是哪,也没有说一定要去印度看看,因此对于印度的认识也就仅限于旅游网站上的信息。”除此之外,童年经典《西游记》里所描绘的“天竺”是他关于印度最早的记忆。
这个大唐高僧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抵达的地方终于在车子驶进戈勒克布尔(位于印度东北部,隶属北方邦,与尼泊尔边境接壤的一座城市)的一刹那,向暴岩掀开了神秘的面纱。
印度北部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地貌景观,这里有八千多米的干城章嘉雪峰,有孟加拉虎生存的丘陵,有沙漠有戈壁,还能看到恒河边拥挤的朝圣人群,和散落山间的各种文化古迹和宗教遗址。不同的城邦和社区里,居住着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等等各种宗教派别的人群。
“神奇”是暴岩对印度的第一印象。“印度女人都穿纱丽,男人都穿衬衫。每天都像过节一样十分热闹,到处都是鲜艳的颜色,随便一条街上就有一百多年的房子。基础设施很差,几乎没有见到过平整的马路。人们特别虔诚地信仰着各种宗教……总之,信息量太大,应接不暇”。
斋浦尔当地的传统节日——Teej festival,通常在每年的8月举行。乌代布尔的城市宫殿遗迹眼前的奇观刺激着每一个感官细胞,让暴岩感觉兴奋与刺激。而让他最受触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
“在印度,人们之间的交流比我们更直接,隐私和防御意识也没有我们那么强,也不太在意别人问自己是做什么的。我在印度被问的频率最高的问题就是‘你是做什么的?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你爸妈多大年纪?有几个兄弟,你结婚了吗?有几个女朋友等等’”。
司机在路上不认识了路,也是随便探出头,逮着路人就问。路人也不会迟疑或停顿,大大方方地接上了话茬,力所能及地提供线索,甚至还有自告奋勇的热情的领路人。不仅人与人之间没有屏障,在印度,人与动物的相处似乎也有自己的逻辑。
“许多人来印度,很诧异地发现城市里能看到很多动物。牛、猴子、狗、骆驼、大象,甚至孔雀……它们自然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场景里,同时人们对动物很好。”
大街小巷随时可以偶遇小动物,其中印度对牛有特殊的崇拜。“刚来印度的那会,有好几次,我看到一些当地人早晨会在公园里撒一种白色粉末,我刚开始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后来我鼓足勇气去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喂食地上的蚂蚁,白色的粉末是面粉。”
不同于奈保尔,暴岩的第一次印度之行,没有被印度的脏乱差吓退,反到得到了巨大的惊喜和快乐,他似乎感受到这个国度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他,想要与他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跌跌撞撞的创业之旅
告别 “既定人生”的旅程结束后没多久,暴岩开始萌生了想要创业的想法。而在印度北方,丰富的传统手工艺文化似乎让他看到了机会。于是,2012年的年底,暴岩再次踏上了赴印的旅程。
“我之前从事的工作与零售营销有关,就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可以把印度的传统手工艺介绍到中国,”暴岩告诉澎湃新闻。
纺织业是印度的主要产业之一,并且40%的生产都在农村进行。在印度北方邦,许多藏人以地毯织造为生;在喜马偕尔邦的库鲁山谷,妇女们擅长生产厚实保暖的羊毛披肩;而在拉贾斯坦邦,扎染、木版印刷、手工刺绣、手工编织的技艺也是丰富多彩。
来自西孟加拉邦的刺绣,图案反映出农村地区的传统生活场景。斋浦尔是拉贾斯坦邦首府,也是印度北部知名的旅游城市,素有“印度粉红色之城”之称。置身斋浦尔的街头,粉红色的墙,粉红色的窗,粉红色的屋顶,就连街边小摊和厕所也都涂成了粉红色。同时,这里也是许多手工作坊的聚集地。暴岩瞄准了当地一种叫做“Hand Block Print”传统工艺,翻译过来即“手工雕版印染”。
就像中国古代的活字印刷技术,在手工雕版印染中,工人事先在布上打好草稿,然后使用木质的模具把不同颜色的花纹一点点印在布上,如果有十个颜色就要印十遍,因此一个熟练工每天大概也只能印几十米。繁复的花纹、艳丽的色彩是手工雕版印染的特色,同时人工操作难免会有“误差”(印染的颜色和线稿会有分离),这种小小的“误差”反而带来了别具一格的灵动,比起机器印染更显得独特。受制于手工操作的环境,如今这技术仍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存在。虽然量产不高,市场不大,但它常常出现在本土品牌的服装,或床单、靠垫等家居品上。
斋浦尔素有“印度粉红色之城”之称,图中建筑为风之宫殿。凭着一本旅游工具书上的简短介绍,暴岩按图索骥,来到了斋浦尔一个以手工雕板印染著称的小镇,希望可以找到合适的合伙人。旅行指南书只推荐了镇上的一家店,位于主干道上,并不难找到。
老板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知道暴岩的来意后,很兴奋地带着他参观工厂。他告诉暴岩自己的爸爸是当地印染协会主席,父亲退休后,由他接手了生意。并且,自己再过三个月就要结婚了,现在家人们都忙着给他筹办婚礼。
“听上去是一家很有声望和地位的工厂,我想如果能跟他们合作,无论是在设计资源还是在印染质量上都应该更有保障。而且这半天的参观过程感觉还不错,老板也很积极。”
于是,暴岩花了三天的时间选颜色、挑图案,确定种类和价格后,约定等两周之后来看样品,然后商谈下一步计划。
一个熟练工一天也只能印几十米,每一面上又有很多花纹和颜色,如果有十个颜色就要印十遍。这其实是一套挺复杂的工序。在雕版印染工艺中,从事印染生意的主要是印度教的家庭作坊,而制作雕版模具的手艺人则大多来自穆斯林社区。不同宗教信仰的群体相互协作。“回到印度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就想看样品了,毕竟是第一次自己参与设计的东西要变成实物。当天下午就来到镇上,而这次店里接待我的却是他弟弟”。
弟弟告诉暴岩,哥哥一周前去亲戚家了,要再过两周才会回来。然而,关于样品的事情,弟弟声称哥哥没有交代过任何事情,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之前谈好的东西,他完全不知道,反复打电话给他哥哥也没人接……”
虽然早有了“万事开头难”的准备,但苦苦等了两周却换来一场空,也着实让暴岩栽了个跟头。然而,这样的麻烦事却没有结束。
“第一次去印度旅行的时候的状态是一种很随性的游客状态,无拘无束,没有目的。第二次有了目的,就没有上一次那么轻松了,反而有了一点压力,而且真正遇到了困难和挑战,”暴岩说。
老手艺人在做的雕版图案叫做“生命之树”。半年之后,再度回到小镇,暴岩发现小镇上少说也有几百家印染作坊,但要老板会说英语,做事靠谱不说大话,又能保证质量,价格合适,这么算下来真的就没有多少选择。
正想着,突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几块雕板印染用的木头模板,坐在摩托车上,像是在等人。
“我跑过去跟他搭话,询问这些模板是要被带去哪里的,可是他不懂英语。于是我指了指他手上的模板,又指了指马路的方向。他指了指自己的摩托车后座,我立刻懂了他的意思,跳上了摩托车。”
摩托车七拐八拐后来到了一个小作坊,院子里摆放着四五个七八米长的大桌子,几个工人手上都拿着一块模板,正忙活着。这时,一胖一瘦两个年纪差不多的老头走上前来和暴岩用英语打招呼。
“虽然这个作坊看上去没有前面那家大公司好,但我想上了年纪的人做事总应该比年轻人靠的住,于是决定跟他们谈一谈”。
有了上次的教训,才刚过去一周,暴岩就假借“探班”的名义过来检查他们的进度。胖老头告诉暴岩已经都印好了,拿去晾洗和熨烫了,两天之后就能拿到。
在印度的工厂里,暴岩与工作人员正在沟通。两天后,暴岩如约再次来到工厂取货,而当产品拿到手里时,他惊呆了。
“花案弄错,线条很多没有对齐,颜色也偏的厉害,这分明是在第一种颜色还没有干的时候就印上了第二种颜色,做得十分随心所欲。我很生气,但又不能和老人家发火。这时,瘦老头看出我脸色不对,便跟我解释说是因为他们忙不过来,送到别的工厂去做了,问我是否愿意再试一次,这次一定在这里完成。不过,当时我已经不敢相信了。”
“我后来想了想,如果这两个老头从年轻的时候就努力工作的话,不太可能到了这个年纪连自己的工厂都没有,是我大意了。”
第二天,暴岩根据自己事先做好的功课,重新走访一家作坊。而这一次,命运没有再捉弄他,暴岩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合作伙伴Nayan。在斋浦尔,Nayan的家族四代从事手工雕版印染的工艺,在当地有相当的知名度。
印度是多元、复杂和思辨的
一段自我介绍的文字里,暴岩如此写道:“一个会讲印度故事的小货郎,化学工科男,却痴迷于在印度乡间搜罗各种手工艺品。凭借勉强过四级的英语底子,练就了一口流利的印度英语。由于用印度方式生活太久,早就被当地人看成是长着东方面孔的印度本地少数民族”。
在暴岩工作室里,架子上堆满了货物7年,从刚开始的新鲜和困惑,到后来的理解和思考,文化的不断碰撞,对于暴岩来说,也是自身成长的过程。
“以前我觉得印度很神奇,是因为不明觉厉,不知道它背后有怎么一套逻辑。但现在我不会用神奇来形容它。我觉得印度第一是多元,第二是复杂(或丰富),还有思辨,会引发人的思考,重新认识和思考发生过的和没发生过的东西”。
“比如手工业,我觉得人本来就是可以靠双手制作出很多东西来的,但是工业化让人不再相信自己的双手了,相信了各种工具,相信了专物专用。但通过印度手工艺让我对人有了重新的认识,相信我们的双手具有很大的创造力,相信人本身就蕴含了很大的能量。”
晾晒完了之后,工人按照一米的间距折叠好布匹。“再比如,印度人做事态度马虎,不专注,在我们来看是不负责任的一面,但同时他们对物质又有一种轻视的态度。你在印度呆的时间越久,体验的越多,就能形成一套这样的逻辑,能解释清楚一些现象背后到底有什么原因。”
挑战与机遇并存,神奇的印度也给暴岩30岁后的人生带来了许多不一样的体验:在一个破旧旅馆里,与一位想要成为西点师的印度小哥互相鼓励;在印度邮局里,为了取回包裹,不得不花100美元“行贿”; 在《我不是药神》还没有上映之前,机缘巧合下帮助了一名救母心切的中国女生购买抗癌药……
“因为印度的多元和复杂,让你看到了从未看到的东西,从未想到的东西,才会导致你不得不去问自己问题。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它与很多国家都不一样,没有东西可参考。”
(本文图片均为暴岩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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