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海上钢琴师》即将重映,漂泊中我们也许都丢掉了自己的传奇
1998年前后,这世界上有两艘大船,在电影的世界出海了,一艘撞上了冰山,却成就了一段现代的爱情神话;另一艘历经沧桑,没逃被炸掉的命运,却也流传下来一段钢琴的传奇。
没错,前者是悲情壮丽的《泰坦尼克号》,后者是文艺浪漫的《海上钢琴师》,这两艘船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虽然相隔不远却很少有人拿来一起比较,如果非要说他们的共通之处的话,那就是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音乐作为电影的基调。
此前《泰坦尼克号》的重制版已经在国内上映,补上了很多人当年的遗憾。而就在今年的11月,《海上钢琴师》也将登录国内院线,这两艘大船终于都在大陆“靠岸”了。一直不想动笔写下对《海上钢琴师》的感受,确定性的文字一旦落下,就会打碎影片创造的可能性的世界,语言的确定性会赶走对画面的丰富想象,只留下一些残缺破碎的个人观点。
不过不对这部电影说点什么,也会有一些遗憾,所以还是说说这部海上传奇背后的只言片语吧。
回归三部曲中最文艺的篇章
《海上钢琴师》出自意大利著名的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之手,跟《天堂电影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一起构成了导演的“回归三部曲”。如果说对导演名字还很陌生的话,那么回归三部曲中一定有一篇曾经震撼过你。之所以称作“回归”,是三部作品都有着一种相近的主题气质,那就是对曾经过往的一种怀旧,用怀旧寄托着回归的希望。
这三部作品,每一部都创造了一个传奇,有世界上最有特色的电影院,有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还有世界上最传奇的钢琴师。导演都在用一种泛黄的回忆色彩,轻轻的讲述着一个个传奇故事,而这其中,最具艺术气息的,就当数《海上钢琴师》了。
它的剧情并不复杂,通过一个曾经在船上乐队任职的小号手的回忆,引出一位被遗弃在船上,并终身没有离开海洋踏上陆地的被称为“1900”的钢琴大师的传奇经历。影片用略带夸张和童话色彩的语气,真诚的讲述着这个传奇。无论是他的成长,还是他的琴技,无论是他洞悉人性的双眼,还是超然世外的灵魂,虽然都会让人觉得这不可能存在,但却又宁愿相信。
这也正是这部影片的成功之处,在“1900”看似懦弱的不敢踏上陆地的背后,包含着童真与成熟、艺术与世俗、古典与现代、欲望与创造的种种冲突,导演正是将这些冲突,放到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成人童话。
童真与成熟,不愿下船与必须离开
当我们被父母推到幼儿园门前,鼓足了勇气,憋着眼泪,最终还是不敢迈出那一步,转身抓住爸妈大哭了起来的时候,跟“1900”不愿下船的样子也是有几分相像。在一个浅的层面,《海上钢琴师》的怀旧与回归,实际上是对我们每个人童真的怀念,以及对成熟的抗拒。
童年里,我们活在一个想象中的世界,真实而又浪漫。有父母、长辈的各种保护,就像“1900”被船工发现遗弃在大厅的钢琴上,于是几乎整个船上的人,都成了他的父母,保洁、厨师、医生、船长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照顾着这个孩子。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1900”悠然的成长着,并且发掘了他一生所爱——钢琴和音乐,在船上他恣意的挥洒着他的音乐天赋,毫无限制。在狂浪奔涌的船上,随着摇晃的节奏,在钢琴上起舞;在头等舱的舞会中,随意的换掉曲目,让那些名流爵士在他的手下癫狂;在臭气熏天的三等舱,跟怀揣着美国梦的穷人打成一片。
在这个熟悉的船上,“1900”就是想象力的国王,而在那近在咫尺的陆地上,他就会变成孤立无助的蝼蚁。当他有一天发现,他必须要面对下船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像在童年中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明确的记忆——一夜长大,突然之间,似乎曾经家庭的保护、父母的疼爱都变得不再牢靠,我们要自己面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世界。
新的世界里,想象力不再是一个被夸奖的东西,踏实肯干、听话才是获得“糖果”的主要方式。这个世界里的人,也不再如亲人般的彼此照顾,而是如此陌生,陌生到擦肩而过也不会彼此微笑。
所以在面对这个新的世界,“1900”选择了不下船,而他的哥们小号手则认为自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童真与成熟,有时候最直接的差距就是可以任性和必须要做之间的差别。有时我们想要任性的躲在童年里,不想长大。
艺术与世俗,纯粹流露与功利表达
这个世界上,有人忙着长大,有人忙着寻找童年。毕加索曾经说过,“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长大是个时间问题,而童年是个永恒问题。跟这一主题最为相近的,就是《海上钢琴师》另一个想要表达的内容——艺术。
什么是艺术,有人说“艺术家的工作就是产生新的陈词滥调”,也有的说“艺术表达人的普遍伤痛——在有限的生命中无法获得完整价值的伤痛”;画家塞尚说“艺术乃与自然平行之和谐”,他希望“通过模棱两可的艺术在世界上建立秩序和稳固”;保罗克利说“艺术不是为了再现可见的事物,而是使得生活成为可见的事物”。
很多人说“艺术是一种表达”,但其实不是所有的表达都能成为艺术,我更喜欢那句“绘画艺术是想象力的视觉表达”,没有了想象力,一切艺术都会变得空洞无味。但想象力并不是艺术的全部,艺术还包含着一种目标,一种追求,和一种奉献。
“我行至你的王座前,噢,上帝,我恭顺的祈求,请不要将你那慈悲的面容,从我这个赤贫的罪人身上转开。赐我一个极乐的归宿吧!我主啊!请在末日那天唤醒我吧——让我永远能够看到你。阿门,阿门,请倾听我的祷告! ”——在巴赫的最后一首管风琴前奏曲手稿中写着这样的祷文。
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萨尔斯说,“在巴赫的音乐里,我听得见上帝的存在”,在他的音乐中,想象力是上帝的仆从,而在贝多芬的音乐里想象力是追求永恒和无限的工具。艺术家,之所以能够留下不朽的作品,正是他们某种超越生命力本身的追求,被想象力完美的注入到作品当中,才成就了经典与奇迹。
而留在船上的“1900”既代表了人类在艺术当中绝佳的想象力,也代表着支配想象力的那种绝对的追求,即对一种永恒艺术、对美的追求。与之相对的,是一种用世俗的眼光,用价值、金钱去衡量艺术的庸俗态度。
在影片中,最知名的一段“斗琴”,正是艺术与世俗、纯粹与功利之间的斗争。美洲大陆上最有名的爵士钢琴演奏家,听说“1900”是海上钢琴弹得最好的,表示不服,遂买了船票,向“1900”发起了挑战。
三回合的斗琴,陆地爵士大师均全力以赴,“1900”对输赢毫不在意,用最简单的圣诞曲子热身,被对手的第二首曲子所感动,即兴模仿对方弹了第二首,而对方用人身攻击的方式,彻底激怒了“1900”,当弹完第三首曲子,用琴弦把烟点着,塞进爵士大师嘴里之后,“1900”完成了电影史上最伟大的斗琴片段,至今无人超越。
“1900”对艺术的追求是纯粹的,在与对方的较量里,他沉醉在琴声中,不论是对方还是自己的,可以说这是艺术的较量。而对方则在人的层面去攻击,这是一种世俗的斗争,最终“1900”代表的艺术,那种纯粹的艺术,最终战胜了世俗。
艺术不是什么,艺术就是艺术。
古典与现代,田园风光与摩登城市
随着影片的深入,我们也会渐渐的摸到他更深且更宏大的主题。为什么传奇会叫作“1900”?为什么发生在大海上?为什么船是穿梭在欧洲和美国之间?实际上“1900”是个人,但1900也是个年代,也是一个年代所代表的一些精神,或者一些文化。
1900年是个什么样的年份,它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爆炸事件,但作为一个象征,切割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如果说19世纪是属于欧洲大陆的话,那么20世纪则是美洲大陆的年代。1900仿佛是时钟上的一个刻度,在那之前充满骑士精神的欧洲荣耀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主题,而在那之后,荣耀的光辉被新的希望所替代,古大陆上的神庙被从那个大陆送到新大陆上伫立在海边的自由女神像所替代,美国,象征着新的希望,在老旧大陆上不堪生活的人,在旧的时代疲惫挣扎的人,找到了他们新的方向。
那艘大船,连接着欧洲和美洲,运送着怀揣着新生活希望的人们。他们抛弃了曾经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投向新的生活。而“1900”这个世纪的弃婴,就好像那些人们,连同旧的生活一起抛弃的什么——一些苦难面前的骄傲、一些积淀下来的礼仪、一些跳脱出生活的想象力、一些自由的艺术品位、一些浪漫的生活追求,只有抛弃了这些,才能够在崭新的世界里,用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1900”日复一日的在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方的接纳着他们不想带到新大陆上的那些旧观念,在一片想象力的海洋中,活出了现实世界反面。纽约那摩天大楼林立的对面,是船上“1900”式的田园牧歌。
在所谓的“现代性”席卷整个人类之后,世界变成了马克思所说的“生产的不断革命,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确定和骚动不安,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区别于过去一切时代的特征。一切固定的冻结实了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古老的令人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扫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终于不得不冷静的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
在西方有两个神话人物,普罗米修斯和俄耳浦斯。普罗米修斯可能我们会更熟悉,他为人类盗取火种后所受的残酷惩罚。俄耳浦斯则是缪斯女神(掌管艺术之神)之子。音乐天资超凡入化。他的演奏让木石生悲、猛兽驯服。在西方的语境中,普罗米修斯是克服磨难寻求发展的代名词,而俄耳浦斯则是享受艺术生活的一种象征。
著名的哲学家、社会学家马尔库塞指出,“普罗米修斯是代表苦役、生产和由压抑而进步的文化英雄。”而马克思给出的现代化的社会图景,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英雄隐喻之上呈现的。一种反抗压抑,用痛苦去创造,不断的努力把握发展的生活状态。
马尔库塞随后也提出了很多可选的神话模型,比如俄耳浦斯、那喀索斯和狄俄尼索斯——“他们的形象是快乐和实现,他们的声音是歌唱而不是命令,他们的行为是和平与结束征服性的劳动:从把人与神、人与自然结合起来的时间中解放出来……快乐的恢复、时间的停止、死亡的吸收:宁静、睡眠、夜晚、天堂——不是作为死亡而是作为生命涅槃的原则。”
那些看到自由女神像的人们,奔向了他们“普罗米修斯”式的生活,而把俄耳浦斯丢在了船上,成为了“1900”的缪斯,实际上“1900”所弹奏出来的一切,都是人类古典世界的挽歌。
欲望与创造,有限与无限
影片的最后,当人们要炸掉那艘旧船的时候,小号手拼尽一切,去船上找“1900”,当他找到那个钢琴传奇之后,劝说跟他一起下船的时候,“1900”说出了影片最后一个主题——
“所有那些城市,你就是无法看见尽头。尽头?拜托!拜托你给我看它的尽头在哪?……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惟独没有尽头。根本就没有尽头。我看不见的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键盘有始有终,你确切知道 88 个键就在那儿,错不了。它并不是无限的,而音乐,才是无限的。你能在键盘上表现的音乐是无限的,我喜欢这样,我能轻松应对! ”
“你把我推到舷梯上然后扔给我一架有百万琴键的钢琴,百万千万的没有尽头的琴键,那是事实,它们没有尽头。那键盘是无限延伸的。然而如果琴键是无限的,那么在那架琴上就没有你能弹奏的音乐,你坐错了地方,那是上帝的钢琴。”
“天啊!你……你看过那些街道吗?仅仅是街道,就有上千条!你下去该怎么办?你怎么选择其中一条来走?怎么选择‘属于你自己’的一个女人,一栋房子,一块地,或者选择一道风景欣赏,选择一种方法死去。“
“我是在这艘船上出生的,整个世界跟我并肩而行,但是,行走一次只携带两千人。这里也有欲望,但不会虚妄到超出船头和船尾。你用钢琴表达你的快乐,但音符不是无限的。我已经习惯这么生活。”
“陆地?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一个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长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种我不会创作的音乐。我永远无法放弃这艘船,不过幸好,我可以放弃我的生命……原谅我,朋友,我不会下船的。”
“1900”说的已经非常直白了。其实在人类的古典时代,田园风光式的生活,这一生遇到的人是有限的,遇到的事情是有限的,人们可以在这种有限的空间内,最大限度的追求自己的无限,用艺术或其他的手段,在一种确定性的生活中获得安全感后,可以探索人生在纯粹的现实之外的意义。
而进入到现代社会里,城市的街道是复杂的,遇到的人是丰富多样的,未来的机遇与可能也是无法预知的,人们被锁死在一种看似无限可能的“现实生活”中,被这种生活的复杂多样、丰富多彩压得透不过气,根本无暇去探索现实之外的艺术、精神和想象力的世界。
这就是“1900”所担忧的,或者说所惧怕的,一个将艺术和想象力视为自己生命的人,一旦坠入到有无穷无尽的现实问题的世界中,就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生存。他所说的“幸好”,就是还有选择,可以在走进现实和用死亡逃避之间去选择,最终他任性的选择了跟大船一同死去,就像我们开篇说的,用一种童真的方式,守护了他之而生,为之而活的信仰。
最后的迷思:钢琴家是不是小号手丢在船上的艺术梦
随着大船的一声巨响,“1900”的传奇,也最终化为尘埃。在影片行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迷思。也许影片中的“1900”也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小号手幻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当小号手不得不面对真实生活的时候,他选择将那个艺术的自己,藏在船上,只身一人去面对那些茫然的可能性。
不同于《搏击俱乐部》中那种人格分裂,每个人心中,可能都有一艘大船,载着我们,在一片汪洋大海上,寻找新的希望。在到达彼岸之前,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海上的漂泊,爱上了一种确定和不确定之间的生活。
当下船的那一刻来临,我们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一种应接不暇的新生活,我们必须抛弃一些童真、一些想象力、一些不切实际的生活方式,用一种成熟而又踏实的方式,走上那片新大陆。
于是我们将自己心中的“1900”留在了船上,他是童年、是想象力,是怀旧、是不切实际的艺术追求,是不计代价的冲动,是人性中那些看似对生活无用,甚至不利的东西。我们把它们集合成的自己,丢在了心里的那艘大船上,直到有一天,去找回,或者,炸掉。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