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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失色”:三道“禁令”为何难治科右前旗私开滥垦
山地草原上,一块块巨大的农田从山沟延伸到山腰,大型收割机穿梭其间;湿地中,一条条排水沟把溪流排干,湿地变成耕地;就连草原防火通道也未能幸免,被种上作物以牟取利益……在大兴安岭南麓,我国北方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科尔沁右翼前旗(简称科右前旗)的草原深处,这些隐藏的农田面积多达数万亩。
私开滥垦,导致原有的草原湿地开始消失、溪流河水逐年减少,对当地牧民生产生活用水造成困扰,而且春天一起大风,就会刮起漫天黑尘。然而,从1997年至今长达20多年,这片违规开垦的草原,在悄无声息中不断扩大。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采访了解到,内蒙古自治区在1998年到2000年之间,曾连续下发三道“禁令”,严禁私开滥垦草原。多年来,当地群众也曾多次向有关部门举报开垦草原的行为。但这片隐藏在草原深处的“伤疤”,始终没能被治愈。
排干湿地犁草为田
有的农场主在湿地中挖出壕沟,沟两侧的水不断地渗到沟里形成小河。当地群众说,水被排干后,第二年湿地就会变成麦田
今年9月上旬,有牧民反映,科右前旗满族屯满族乡(简称满族屯乡)的草原上,有5户个体农场主向政府租赁数万亩草原开垦种地,已持续20余年。
记者乘车从满族屯乡政府所在地出发,在颠簸崎岖的草原小路上行驶。远处山峦起伏、植被茂盛,近处草原辽阔、河流蜿蜒,牛羊成群、水草丰美的自然美景令人陶醉。行驶一个多小时后,景色突变,一片片隐藏在草原深处的麦田、油菜田开始出现。
站在山脚下仰望,只见碧绿的山地草原上,麦田从山沟一直延伸到山坡,黄绿撞色十分扎眼。用无人机从空中俯瞰,这些农田就像一道道伤疤。
在其中一块麦田,大型农业机械正在收割已经成熟的小麦。“这片麦田至少9000亩,山那边儿还有好几片。”当地一位牧民指着麦田说。
记者随意走进一块麦田,看到大型喷灌设备矗立其间,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机井。
据一位农场主介绍,大约2015年,当地政府投资上千万元,为4个农场拉了电线、打了机井。“这些设备原本是为了旱涝保收,但四五年来一直没通电,因此也没用上。”
不仅山地草原被割裂得支离破碎,一些湿地也在溪流被排干后用来种地。
当地群众告诉记者,这里的山谷地带曾经水草丰茂,其间分布有一片片的湿地。但记者走访看到,有的农场主为了开垦耕地,在一大片湿地中挖出几公里长、1米多深的壕沟,沟两侧湿地中的水不断地渗到沟里,形成一条小河。
当地群众说,湿地中的水被排干后,第二年就会变成一片麦田。
甚至连草原防火道也没能“幸免”。一位农场主就在草原防火道上种了地。他说,他出钱开了7公里长、100米宽的防火道,政府没给他钱,但允许他们“以道养道”,在防火道上种地换取收入。
据当地干部和牧民介绍,这里的草原从1997年开垦至今,主要种植小麦、油菜等作物。目前,有3万多亩地与乡政府签订了协议,每年每亩给旗政府交50元管理费。
记者了解到,这片草原被开垦的面积还在一直增加。当地牧民提供的一段今夏拍摄的视频显示,一辆大型农业机械从麦田旁边的草原上犁过,混着草皮的黑土被翻了出来,形成一道道沟壑。来来回回开了几圈之后,这片草原就变成了新翻的耕地。
牧民高某说:“农场的人每年都转着圈开地。新开的地里还有草根草皮,种几年粮食就看不到草根了。”
今年夏天,牧民又发现好几处草原被开垦。举报后,一位农场主因私开3亩多草原,被旗草监部门罚款2万元。
据当地干部和牧民估算,这些年来,这5户农场主至少将6万多亩草原开成耕地。
牧民马匹被铁丝绑嘴
以前这地方的草原植被很好,多大的风也刮不起沙尘来。现在春天一起风,就会刮起漫天黑尘,都不敢开窗户
科右前旗草原曾是少有的无污染、无沙化的山地草原。这里的湿地面积广阔,是重要河流——归流河的发源地之一。长时间、大规模私开滥垦草原,已经给当地的生态带来危害。
湿地开始消失,导致地下水位下降。当地牧民说,以前湿地中溪流纵横,草长得有半人高,骑马都过不去。现在农场主为了种地在湿地中挖了一道道深深的排水沟,很多湿地里的小溪水量减少,有的甚至断流,部分湿地干涸。
一些牧民说,以前用水就用泉水、小溪水,开地后小溪水量少了,大家也不敢喝了,怕里面有残留的化肥农药。现在很多牧民都自己打了水井,有的人家打了20多米才出水。有的牧民为了吃水安全,甚至打了60多米的深水井。
草原植被开垦破坏后,春天一起风,就会刮起漫天黑尘。“风一吹黑尘飞扬,都不敢开窗户。”牧民努某告诉记者,以前这地方的草原植被很好,多大的风也刮不起沙尘来。现在被吹得满天飞的不止有尘土,还有化肥农药的袋子,吹得都挂在树上,望过去白花花一片,连羊都不去那边吃草。
在草原深处种地,还严重影响了牧民的生产。据牧民介绍,这片草原以前是夏季游牧场,变为农场后便不许牧民再放牧。
即便在冬天收完庄稼后,一些牧民想把羊赶进地里吃些秸秆,农场的人也不允许,说是怕羊把地踩硬了,来年不好播种。
2017年冬天,牧民高某家的3匹马跑进耕地,跑回来后都不吃草了,仔细一看,马嘴都被铁丝绑住了。
牧民努某说,牧民的羊进农场的地里吃东西,就会被抓走。她看着家门口不远处的麦田,长叹一口气:“家门口的地,要是能自己种草打草多好,每年买草料负担太重了。”
还有一些牧民家的草场不断被农场主“蚕食”,造成牧民和农场主矛盾激化,不时发生冲突。
“我现在一听汽车声就害怕。”牧民高某告诉记者,自己被农场的人欺负,一听到汽车响就担心是农场的人来赶他们走。
2009年,满族屯乡给牧民高某等10户没有草场的牧民分了草场。新分的草场靠近农场主赵某的田地。
10年来,赵某不断蚕食牧民草场。高某说,每次找赵某理论,他就跟雇佣工一起恐吓牧民。如今,其他9户都被吓跑了,只有他们家实在没处去。
牧民王某说:“农场的人晚上偷偷扩地,白天我们发现了,去找他们理论,他们死活不承认,发生了好几次争执。从2004年到现在,农场占了我家两三百亩草场。”
从2010年开始,当地牧民因为草场纠纷持续上访,曾先后到旗、盟、自治区有关部门反映此事。
为了阻止开垦草原,当地牧民与农场主多次发生冲突。规模最大的一次是2016年春耕时节,牧民们在农场旁边搭起了简易房屋,不让播种。
据当地牧民介绍,农场的人报警后,旗里派人去调解,最后把牧民的简易房子铲平,还抓走了30多名牧民,其中2人被拘留半个月,3人被拘留10天。
违规开垦戴红花受表彰
当时旗领导鼓励大家:“步子要大一点儿,胆子要大一点儿,谁有能力谁多开,开地越多为旗里做的贡献越大。”
如此长时间、大规模的开垦行为,地方政府不仅不予制止,还曾公开表彰,甚至给草原上开垦出来的耕地配套节水增粮项目。
当地一位基层干部坦言,最初在满族屯乡草原上开地就是为了“抢地盘”。
记者了解到,20世纪90年代,兴安盟和锡林郭勒盟在这片草原有边界争议,为“保护”本旗的土地,当时的旗政府引进了科右前旗阿力得尔粮库、赵某等单位和个人,在边界草原垦种。
霍某当时是阿力得尔粮库的副主任,前期负责粮库的开地工作。粮库改革后,他承包项目继续开地。
他说,阿力得尔粮库是1997年第一家进入这片草原开地的,“开地是响应政府号召,主要是为了在两个盟边界存在争议的草原占地,当时都给我们出了手续。”
一位农场主提供的材料显示,1997年三四月间,满族屯乡政府向旗政府报送了一个《关于开发敖门台与东乌旗交界处的请示》,提出要在与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交界处开发农场,目的是确保“地界完整,使有限土地发挥更好的经济效益”。此后,旗政府相关部门为有关单位和个人出具了开垦手续。
霍某说,当年机器设备不全,这些地方天气严寒没有居住条件,也没有人手,开地非常艰苦,没少遭罪。
一些农场主回忆,当时旗领导鼓励大家:“步子要大一点儿,胆子要大一点儿,谁有能力谁多开,开地越多为旗里做的贡献越大。”
农场主赵某说,当年因为开垦草原生产的粮食多,他还受到过旗里相关部门的表彰,“我是戴着大红花上台领的奖”。
然而,早在1998年5月,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就发出了《关于严禁到牧区、林区开垦种地的紧急通知》;1999年2月,又发出了《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关于严禁乱开滥垦,加强生态环境保护与建设的命令》。这两份“禁令”都明确要求,各地必须停止一切形式的在草原开垦种地行为。
2000年,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划定了兴安盟科右前旗、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接壤地段的行政区域界线,并规定“对近年来界线两侧形成的乱开滥垦的草原,限期退耕还草。对宜林、宜草的土地绝不准乱垦,也不准擅自移民”。
然而,这些规定并未在满族屯乡得到落实。
2000年至今,不仅已有耕地没有退耕,每年还有新增耕地出现。几位农场主给记者展示的土地承包合同显示,他们最新一次向满族屯乡承包的土地有效期为2014年4月10日至2027年12月31日。
记者了解到,科右前旗已对有关问题进行整改,开始组织回填排干湿地溪流的壕沟,要求农场主退耕还草,恢复草原生态,同时依法对他们进行处罚。此外,当地还将开展深入调查,对有关责任人严厉追责。
(原题为:《草原“失色” 三道“禁令”为何难治科右前旗私开滥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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