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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伊拉克,探索两河文明①:乌尔,人类史上首批城市遗址
姚璐
去伊拉克之前,我的脑海中时常回荡着对两河文明的想象:在潺潺流动的幼发拉底河边,土色的房子围绕着巴别塔整齐排列,茂盛的椰枣树点缀着富饶的城邦。商旅队伍从波斯湾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带来新奇的商品,人们在泥板上用楔形文字书写契约,做着买卖。
当世界上大部分地方的人类还屋不避雨、食不果腹时,人类文明的第一道曙光已经出现在了两河流域。
苏美尔人在这片宽广、肥沃的平原上,建立起了乌鲁克(Uruk)、乌尔(Ur)、尼普尔(Nippur)、拉格什(Lagash)、埃利都(Eridu)这些等级鲜明的城市文明。
如今,这些遗址四散在伊拉克的荒漠里,无人问津。两伊战争、海湾战争、美国入侵……近现代史的硝烟弥漫、千疮百孔,让伊拉克人无暇再去关注文明遗迹的千年浮沉。
在伊拉克旅行了10天后,我终于坐上了从纳杰夫(Najaf)驶向纳西里耶(Nasiriyah)的共乘出租车,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古巴比伦的前身、迄今发现的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一批城市遗址——乌尔(Ur)——相见。
曾经的人类文明遗迹掩藏在荒漠之中 本文图除注明外均为 姚璐 摄一波三折进入纳西里耶
去往乌尔的旅途并不顺利,车子开出纳杰夫后不久,大片沙漠出现在路的两旁,热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大地的最后一点水分似乎要被蒸干殆尽。而更糟糕的是,晴朗的天气没持续多久,沙尘暴就来了。
我曾幻想站在人类建造的第一批城市上一眼万年,如今却连前方车辆的双闪灯也看不清。
司机对沙尘暴司空见惯,用手势跟我比划着“这很正常”、“无须担心”。果然,在经过了一段黄沙漫天的路程后,艳阳重新高照,我们到达了乌尔遗址所在的城市——纳西里耶(Nasiriyah)的检查站。
带枪士兵照例拿着我的护照左看右看,再拿去哨岗进行登记。在伊拉克旅行的这些天,我早已对城市内部、城市与城市之间密布的检查站司空见惯,毕竟这个国家才刚刚开始从连年战争中恢复,这些必要的安全措施当然无可厚非。
但士兵神色凝重地向我们的共乘出租车走来,告诉我:“你的签证过期了。”这让我非常惊讶,因为我的伊拉克签证有效期是一个月,而我只逗留了10天而已。不过来伊拉克前,我就听说,由于伊拉克长期没有外国游客,许多政府工作人员根本看不懂护照和签证,于是,我耐心地指出签证上用阿拉伯语写的日期,向他表明我的签证还在有效期之内。
他又回岗哨一番确认之后,示意我拿着包下车、坐在岗哨里等待他们请示上级。就在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时,共乘出租车就载着其他乘客离开了。虽然无奈,但我也没辙,只好坐下来等待。
几个士兵一会拿着我的护照打电话,一会交头接耳,一会给我送瓶水来。差不多等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士兵终于把护照还给了我,并用蹩脚的英语遗憾地告诉我,他们不能放我进城,除非我可以获得本地人的担保。
之前的10天里,我已经游览了伊拉克的三座城市,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好在我之前联系过一位本地人,于是赶紧给他打电话。这位叫穆罕默德的男生在与士兵通话了解情况后,非常热情地告诉我,他会马上开车来检查站接我,不用担心。
大约半小时后,穆罕默德带着他的一个曾经给美国军队做过翻译的朋友,一起开车来到了检查站。一番交涉后,穆罕默德用自己的身份证为我做了担保,至此,我才终于进入了纳西里耶,这个坐落在幼发拉底河岸的城市。
纳西里耶乌尔壮观的月神庙
从纳西里耶市中心开车到乌尔只需要十几分钟。我去的那天正值开斋节假期,遗址并不对外开放。
但伊拉克是一个人情社会,没有那么多严苛的规矩,穆罕默德告诉管理员我是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后,这位会说英语的管理员就毫不犹豫地为我们开了门,并且拿上一串钥匙、跟我们一起进去了。
苏美尔的每个政治实体都有一个主供神灵,乌尔是月亮和智慧之神南娜(Nanna)的家。从入口处,我就可以望见乌尔著名的月神庙。这座大约建于公元前22世纪的塔庙(Ziggurat),底层长64米,宽46米,是乌尔第三王朝第一位国王乌尔纳木所建造的。这位国王,还颁布了目前发现的最早法典《乌尔纳木法典》,后来的古巴比伦正是沿袭了苏美尔的文明,颁布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集大成的完整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
本是三层塔庙的建筑,如今只剩下巨大的基层。据估计,当年的1500名劳工,花上5年时间,才能仅仅建好地基。塔庙的墙体向内倾斜,像分层的金字塔,结构稳固,看上去非常庄重。据说,当时方圆20公里内的农民,都可以遥望到高耸的月神庙。
神庙是乌尔的宗教中心,供奉着庇护神,是举行祭祀、做祷告、举行仪式和庆典活动、制定政治经济政策的地方。苏美尔人相信,城邦的主神从天而降,首先会莅临神庙顶层的小神堂。
乌尔宏伟的月神庙,正面两边有用来排水的小洞登上月神庙,泥砖洒落一地月神庙复原图 资料图管理员带我来到神庙的正面,指着一些分布规则的小洞告诉我:“这些洞的作用在于让建筑内部的水分蒸发。”他又带我来到神庙的侧面,指着泥砖上一些不规则的小洞说:“这是科威特战争时留下的弹孔,但还好,它们没有影响整个建筑的完整性。”看得出来,管理员对乌尔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毕竟5000年前,当西欧还处于石器时代时,乌尔已经居住着3万4千多的居民。
月神庙侧面的弹孔“苏美尔人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文明,把人类从史前无尽的黑暗中解放出来,世界上最早的城市、法典、文字、契约、学校、图书馆、车轮,都起源于这个地区。”
我从书本和纪录片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描述,但站在巨大的月神庙下,亲手抚摸着这些被烈阳晒得发烫的砖块,再去咀嚼那些文字,就不再觉得只是冷冰冰的介绍了。
正面巨大的坡道,通向月神庙的高台。拾级而上,泥砖四散一地。我独自站在平台上,望着干旱的土地,吹着沙漠的热风,想到斯坦因考察西域时曾写下的一段话:“在那辽阔无垠的平原里,我仿佛是在注视着地底下一个巨大城市的万家灯火,这难道会是没有生命又没有人类存在的可怕沙漠吗?我知道,我以后将永远也不能再看到这壮丽迷人的景色了。”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番景象?从这里望去,民居、小神庙、广场的断痕残壁屹立在沙漠之上,所有的建筑围绕着神庙星罗棋布。借着这些仅存的遗迹,我仿佛也能如斯坦因一样,看到埋葬在大地之下和历史尘埃之中的迷人往事。
远古时期,两河流域还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沼泽洼地。苏美尔人到来,在这里定居,用集体的力量挖掘沟渠、引水灌田、种植农作物,渐渐把村庄发展成城市,建起学校、神庙和王朝,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建起一个河道密布、绿树成荫、人头攒动的文明摇篮。
20世纪初,英国考古学家Leonard Woolley绘制了一幅乌尔的景象:“4000公顷的谷物田,环绕着这座广袤无垠的城市,来自波斯湾的商人源源不断地驶到这里、带来货物,再将这里的食品出口到阿拉伯半岛。”
管理员指着一些表面附着着黑色沥青的砖块,兴奋地告诉我,5000年前的苏美尔人,已经开始用黏土做成砖块,并使用沥青来粘合砖块、为建筑和船只防水了。
“防水”对于如今寸草不生的沙漠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但苏美尔人在泥板上书写的史诗《吉尔伽美什》,记录了一场大洪水,情节酷似诺亚方舟,学者们普遍认为,苏美尔人的记载,是《圣经》中大洪水故事的起源。
附着着黑色沥青的砖我的到来,被正在纳西里耶拍摄节目的伊拉克国家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他们邀请我在月神庙做了个简短的采访。在主持人看来,一个来自中国的游客,居然可以知道乌尔,着实令人感到惊讶,因为“伊拉克大部分本地人并不知道两河文明,更不会专程到访乌尔。”对此,我也只能哭笑不得。
苏美尔的陵墓与艺术
下了月神庙后,管理员带我来到一个小庙宇,指着小拱顶向我着重介绍:“你看,当时的苏美尔人已经掌握了弧拱技术”。不同于古埃及神庙使用大型柱子进行支撑,在缺乏石料和木材的两河流域,用大柱进行支撑的结构并不适合苏美尔人的土坯建筑,所以苏美尔的建筑中没有出现如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那般的柱式艺术。
但苏美尔人因地制宜,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建筑方式。
Dub-lal-Makh遗迹中的弧拱我们继续沿着木栈道来到一处民居区域。房屋同样用泥砖建成,没有窗户,靠天井来采光。如今,这些房屋只剩下残存的底座,用于粘合的黑色沥青从砖块的缝隙间涌出。
黑色的部分是沥青管理员用钥匙打开一扇铁门,带我穿过一个坡道,进入地下的王室墓穴。苏美尔文化中,王家的陵墓、乃至平民的陵墓,都建在城内。陵墓内有一个穹窿顶地下墓室,还有几个用石头或砖建造的侧室。
地下墓室
如今的陵墓当然早已被挖掘一空,但毫无疑问,苏美尔文明曾留下了艺术性非常高的珍品。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乌尔王军旗,即出土自乌尔的王室墓穴。军旗上的战车形象证明,当时的人们已经发明了“轮子“。
这个用贝壳、天青石与石灰石在木板上镶嵌出来的马赛克艺术品,正反面分别绘制了战争与和平的壮观景象,被公认为两河文明最具代表性的文物之一。
大英博物馆藏乌尔军旗 图 Wikipedia在位于巴格达的伊拉克国家博物馆,有一个苏美尔展厅。这里的镇馆之宝,是一尊被誉为“苏美尔的蒙娜丽莎”的女性大理石雕像。
这尊被认为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人类面部雕塑之一,虽然眼睛部分已被挖空,但我们还是能借助它完美的面部线条和细腻的雕刻手法,想象这个作品曾经的夺目光彩。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期间,这尊雕像连同其他许多珍贵文物一起被盗,所幸后来被重新找回。
藏于伊拉克国家博物馆的“苏美尔的蒙娜丽莎”为了遍览苏美尔人杰出的艺术作品,在完成伊拉克之行后,我专程去了卢浮宫的东方古文物展厅。这里展出的雪花石膏雕像《玛利城总督艾比伊勒》,再次向我展示了苏美尔人的雕刻艺术造诣。雕像最夺人眼球的,莫过于从阿富汗进口的青金石镶嵌的眼睛,以及雕刻得极其细腻的 “高那克斯(Kaunakes)”——一种系绑穗子的6褶羊毛裙。
藏于卢浮宫的《玛利城总督艾比伊勒》这些精致、细腻的艺术品,或许比遗址的断痕残壁,更能让我们切身体会到两河文明曾经的辉煌。
乌尔的消亡
即使先后被阿卡德、巴比伦等王朝征服,乌尔依然长期是两河流域南部的宗教和商业中心。但随着经年累月的灌溉,水分不断蒸发,地下深层的盐分慢慢到了地表。最后,被盐覆盖的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变硬,土壤变得盐碱化、毫无养分。地面开裂,谷物无法再生长。
再加上幼发拉底河的改道、气候变化、土地沙漠化,苏美尔人终于退出了人类历史的舞台。
在几乎完全没有旅游业的伊拉克南部,游客要探访遗迹非常困难,不仅要花费高昂的包车费用,甚至大部分本地人也根本不知道这些遗迹的具体位置,着实令人头疼。相对来说,距离纳西里耶只有十几分钟车程的乌尔古城,毫无疑问是最容易造访的遗迹,保存得也相对最好。
幼发拉底河这条西亚最长的河流,曾孕育了乌鲁克、乌尔、巴比伦等许多伟大的城邦。但千年时光,也不过转瞬之间。开天辟地的文明,早已被历史的洪流淹没。她曾经可以强大到四处征战,所向披靡,也可以脆弱到毁于旦夕,没于尘土。
如今,幼发拉底河沿岸的城镇和乡村,大多萧瑟寡淡、死气沉沉。
一天清晨,我去幼发拉底河的一座桥上拍摄日出,才站了5分钟,一辆警车就停在身边,三个警察下车检查我的护照和签证后,全程监督着我拍照。我本想趁着清晨寂静,吹着幼发拉底河的微风,与五千年前的文明默默对话,谁料却被监督得紧张兮兮,只好匆匆拍完,就此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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