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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写作计划02 | 在家乡,开一家书店
编者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书店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妙空间。在书店里,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文明一步一步走来的足迹,也可以看到对于未来一点一滴的想象,书架之间,古往今来,无数的思想在这里聚集,让过去与未来的连接变得更加自然。透过一家家书店,能够唤起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力。
从2016年开始,为了与更多对书店感兴趣朋友一起探索书店的秘密,我们开启了“加油!书店”这样一趟看似热闹却又充满了孤独的未知旅程,一年一季,风雨无阻,今年已是第四季。在今年的活动中,“加油!书店”活动主办方广西师大出版社将联手澎湃新闻·湃客,共同邀约对实体书店发展这一议题较感兴趣的作者、学者、读者等,亲身走进书店进行观察、体验与访谈,并用文字记录当下实体书店最真实的一面。
文 | 魏然
一根麦秆可以包含一千个农场的麦子。
——《鲁米的抒情诗》
书店内景,作者供图
若然不是因为妻子的家乡在那里,恐怕我永远都不会踏进这家书店。2018年,一家名为“沐尘”的书店悄然开在了这个恐怕多半人第一次听见都以为是安徽阜阳,剩下没有听错是因为曾经看过一部叫《富春山居图》的电影,于是才被记住的地方,富阳。
这座“八山半水分半田”的江南小城,是孙权的故里,是郁达夫的东梓关,是黄公望的山居,是麦家的“人生海海”。自古繁华钱塘侧,富春有山间竹涛,元书谢笺,经过一轮的经济发展,又一轮的环境治理,所谓“生活富裕,生命阳光”在这里,倒并非民生工程的口号,而是真切地浸润了每一分秒的时光。从高铁车厢踏进干净敞亮的富阳站的一瞬间,分秒似乎也开始慵懒起来,长长的通道里,突然飞来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蝴蝶,盘旋、飘舞,没有人驻足停留,也没有人步履匆忙。有一种慢,叫作自然而然。极少旅行,也极少体验另一种生活的我,恐怕无法在各色小城里的不同慢生活中,作这样或那样的比较。但富阳的慢,分明就是不同的,它不是慵懒,似乎也不是悠闲,不曾造作,也断然不是悠长时光里凝固了的结。这慢是活的,它生机勃勃,又活色生香。生活在城里的富阳人,最离不开的,是清晨江畔的慢跑与垂钓,是夜里体育场赛道上的散步与健身,还有空气中淡淡的药的甘苦。
书店沐尘,居于中医养生馆茂年堂之上,从城区主干道之一桂花西路转进旧堤改造而成的西堤路,斜斜地走上去。路上多衣装店而少食肆,一家旧琴行据说以如是叮叮咚咚地响了三十多年,不多远的路口两侧各是斜坡,向前也是一个斜坡。最显眼的是养生馆仿中古式的大门,之上是树荫和书店黑白的窗户、雨棚,似乎是二楼,向下再走一段才发现底下还藏着一层药房。临街的门面被中药与西药填满,因此虽然望见了书店,却仍要凭着久在富阳的经验,循着同样黑白色的引导标示,从一个小巷口绕进去,攀上居民楼样的大千城,沿着干净整洁的黑白色调楼梯走上三楼,才终于见着了书店装饰着黑色边框的玻璃门,沐尘书店,难道真的便是沐浴尘寰,心向书中桃源的意思?推开玻璃门,左转,是一道狭长的玄关,右手边是推荐书架,左手边是照片墙,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巧合的是,这段《桃花源记》也被店主放在了书店的公众微信号简介里——“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古今之耦合,常令人意外,兼且会心。
开阔处迎面的是一横新书架,右手边是一小架书法、传统文化有关的书,透过间隙可以看到几张矮桌,几矮蒲团,墙上两幅墨迹。左手边带着弧形的吧台后,粉笔在黑板上写着咖啡、茶、酒,一位长发女子正坐在吧台里的小圆桌边看书,厚厚的一大本,看不清名字。这应该就是老板吧?我猜。来前虽然通过微信联系过,却仍不好意思开口便问。于是先点了份美式咖啡,在吧台边高脚凳上坐下,冰敲玻璃杯,泠泠作响,机器嗡然。趁着准备咖啡的间隙,环顾四周,新书架后是剧场式的一弧阶梯,点缀着三四蒲团,七八绿植,半圆形的空地当中夹了一横白色的木质长桌。越过高阶,隐约可见深处是一排落地窗,粉白的墙间隔着黑的窗框,金黄的阳光透进来,晕染了一组组整齐放置的原木桌椅、原木色调的沙发。大约是长假的缘故,偌大的书店里似乎没有人,因此接过咖啡道了谢之后,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她坐回圆桌旁,喝一口茶,悠悠翻过一页书。
“所以,你是上海来的那位杂志编辑吗?”
呵,原来她也认出了我。
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神清亮,更衬出来自江南的秀美,衣饰颇彩却不失简洁明快,几件简单的银饰,点缀出主人的成熟干练。简单寒暄,原来老板娘姓潘,确是富阳本地人,先生姓杨,在夫妻二人姓氏中,各取偏旁,开出了家乡里第一家独立书店,沐尘。“尘”,大约是“身在红尘,怀揣理想生活愿景”之意。据介绍,夫妻二人本职皆是富阳本地公司的销售,前些年忙于经营生计,奔忙各地,却也因此有机会领略不同城市的书店风光,更因此遗憾于自己生长的城市至今尚未有一家文化气息丰富的独立书店。于是,在一次工作调整后,老板老板娘决心将生活的重心放回家乡,在工作之余经营起了这家书店。选址时几经考量,既欣羡商场里的源源客流,又因高昂的房租与书店经营几乎必然萧条之间的落差而犹豫不决。几经周折,终于选定了坐落于老城区楼上的店址。这里原本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办公地,老旧肮脏,却胜在一角环绕的巨大落地窗户与窗外的法桐。签约后,设计师给出了一个包含整个楼道的装修方案,经历了四个多月的推倒重来后,书店终于在二〇一七年的腊月寒冬,悄然盛开。老板娘潘昕在开店的微信稿中,摘引了当年出版的一本叫作《文艺书店》的旅行MOOK里的一段话,最后一句是“身在尘世,心怀远方”,大概这就是她内心中最真实的写照。
书店内景,作者供图
与老板娘的交谈,时断时续,连接话题的间隙总是被各自放在手边的图书抻得更加冗长。这许是多半爱书人共有的“坏”习惯,当面对另一个沉默的爱书人,总容易滑入安静的纸页中,彼此心照不宣,相处淡然。活生生的光影奔驰太快,生活需要书作成的刹车,慢下来,才有时间思考方向。“下了班,在家、在书店,在哪儿不是看书呢?”这话,大约只有真正的爱书人才能体会,当然,也只有真的爱书人才能说出。就像只有爱书人才会开书店,而开书店的人多半都是真正的爱书人。这是书店宇宙独具的秘奥核心。一个人喜欢吃日料、喜欢喝咖啡、喜欢啤酒炸鸡,多半不会真的就去开一家日料店、咖啡馆或者动力鸡车;就像一个人若是开了网吧、旅店、小酒馆,也未必是因为自己喜欢游戏、旅行或者喝酒聊天。但若说一个爱书人,心底从来没有做过开属于自己的书店的梦,那一定是在骗人;同样的一个爱书人,若说心底从来没有想过做一本属于自己的书,那也一定是在骗人。书与书店以及与书有关的一切,是目的是书本身而不是手段。然而,这样简单纯粹的背后,却也折射了行业本身的不景气,不爱,谁又愿意跳这样的“火坑”?
潘昕说,自己多年前在杭州读书时,就开始了这个梦——“如果未来有闲钱了应该开一间书吧,晒太阳,发呆,与书为伴”——直到今天,却才实现了经济上的书店自由。语气里的唏嘘是假的,心底里羡慕到红了眼。等待再漫长,等到了,终究比等不到幸福许多。正说着,老板提着装满新鲜蔬菜的塑料袋回来了,点头算打过招呼后,从吧台里的小房间里,拿出了刀与砧板,洗菜切碎,“咄咄”的声响突然给书店增加了许多烟火气。还真是开在家里的书店啊。
“所以,为什么是这里。上海的独立文艺书店不是很多吗?” 这其实也是内心里自问的疑惑。身边的书店,开了又关,开了又关,却极少有闲心在书店里坐下来,看看书,听听他们的故事。为数不多的书店时光里,也无非是在组织或者参加活动,或者约三五业内好友,在店里闲逛、简谈,寻找或合作或发展的契机。也许,以爱好为事业最大的危机,也正在于爱好成了事业。美好想象的背后,总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斤斤计较与索然无味的细节,就像书稿里的错字,书店白墙上的一迹灰。直到,突然安静下来、慢下来,才终于体味出那些曾经简单美好的东西。但身处富阳,于我是远的,严格说起来,也是陌生的,当然可以看客的心态喜欢这里的市厘尘廛、活泼宁静,当看到沐尘之亭亭,更觉新鲜可喜;于沐尘以及关心她的人来说,却是切近的,甚至是迫切的。在家乡小城开书店、开图书馆,这件事看似浪漫美好,实际却更需现实与理智。人们当然可以想象,一座千万人口的都市里,潜藏着不多不少的爱书人,甚至可以想象有着更多的人,偶尔地夸耀爱好读书,仿佛这是一项来自另个时空的独异品位。很多事情,越多人引以为傲,越暗示着长衫底下的苍白与破落。因此,当京沪两地的媒体举着数据质问,今日中国人为何不读书时,他们也许早已忘记了更多书店消匿的小城。而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发现,原来忙与慢并非一对反义词。无论快慢,我们都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发展,忙着生活,忙着从一切入口,体验网络世界的潮流如水。而书与书店则是属闲的,闲来翻,闲来读,闲来咬文嚼字。即使是成功人士的读书经验,亦说是忙里偷闲。所以,无闲,不读书。
因此,也许就能够想象,在一座烟气缭绕的小城里开一家文化气息浓厚的书店,其中有多少不易吧。或者,也可以用一句最轻飘,最俗烂的词形容,“浪漫”?但,“浪漫”,许是店主夫妇最不喜欢的形容词了,于“流俗”相类。选址如是,选书亦如是。既不愿意将它作成一种纯然公益的东西,也不愿意用教辅与“抖音五书”充塞自己的梦想,巨大的现实与微渺的梦想相切,这是每一个书店人都在寻找的生活交点。因此,“沐尘”里,在老板的坚持下,有了小小的童书区,有了巨大的供人逗留、阅读的休息空间,有了书不多、好书却不少的展陈设置。其中有经营的考虑、推广的创意以及控制成本的周全。在老板娘的心底,还是期待这个小小的梦想,可以更长、更好的活下去吧。我也是。而在生命力面前,所谓“浪漫”,所谓“情怀”,所谓“抒情”,都太过单薄渺小,不值一提。回头,在沐尘书店的新书展陈里,看到了梵高,看到了米歇尔·奥巴马,看到了《奥丽芙·基特里奇》,也看到了《蒂姆·库克》;看到了《马尔克斯访谈录》,看到了知中知日,看到了《雕刻时光》,也看到了《真名实姓》。斑斓的便签点缀其间,灵秀的自己与令人会心一笑的可爱表情,一望便知是老板娘的手笔。也许,“用心”才是书店人最好的形容,毋需良苦。
书店展架,作者供图
再次来到沐尘时,是长假末尾的午后,明天就要回上海,因此需要简单的告别。老板娘依旧独自坐在吧台里的小圆桌旁看书,一个角落里,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正枕在铺满圆桌的作业上聊天,吵得人心烦,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在最远的角落里找了一处落地窗坐下,带上耳机,开始看书。不一会儿,一阵更大的喧闹压过了耳机里的声音,抬头,原来是小情侣要收拾东西回家吃饭了。又一阵“稀里哗啦”,又一阵你侬我侬。很难不注意到女生手里拿着的巨大奶茶杯,看来这一单又成了免费冷气。突然巨大的恐慌袭来,有多少如潘昕夫妇这般在家乡的小城里,苦耘文化的青年人,渐渐被巨大的现实压下去。“啵”,多少无人觉察处,泡沫消散,发出最后的微不可查的呐喊。多少文化人,愿意标榜自己的灵与美,不理解为何那些在各种平台上做着无聊蠢事的网红们,反而收割了更多的财富与关注。盛开在每一座小城里的文艺书店,是文化的毛孔、末梢,是毛细血管。天冷加衣,却也禁不住的遍体生寒,到底是血液无法通达四肢。对心与脑的层层包裹,固然可以暂时暂时的活下来,而渐渐僵硬的手脚,终究断了自力求生的关节。
“灵魂啊!每颗粒子的中心都照耀着一个太阳。每滴水里都奔腾着一百条河流。”
终究是要回家了,临别时与老板娘约定,下次假期再来坐坐。“下次别这么客气了,如果有机会,说不定还得请你帮忙。”客气的其实是她,一个无名的小编辑又能做什么呢?无非是抱团取暖罢了,再多,也无非是偶而想起时的感佩与祝福,愿“沐尘”在寂寞的尘埃里,开出花来。
作者简介:魏然,杂志编辑、民俗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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