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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铸一座用浪花、热泪和黑铁浇灌的纪念碑

2019-10-24 20: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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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 文学报

李修文见过春天的黄河,东风浩荡,冰花碎裂,浊浪排空,奔腾而去,“最终,就像在世上逃难的母亲,它们吞下了苦楚,掩盖了伤痕,携带者仅剩的儿女奔向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远方。”

这滔滔东去的大河,在他看来,多么像我们置身其中的人间:深山里的雪水还没有化开,独木桥上的人正在淌下热泪;冻僵的手会攥紧一个馒头,大风里的腿脚终于向前迈进了一步;自取灭亡的人不发一言,苦水里浸泡过的心却偏偏不肯被驯服。

“在春天的黄河边,当我回过头去,看见渡口上长出的花,看见更广大的人世,不由得再一次决下心意:那些被吞咽和被磨蚀的,仍然值得我泥牛入海,将它们重新打捞起来;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只要我的心意决了,他们便配得上一座用浪花、热泪和黑铁浇灌而成的纪念碑。”在最近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作《致 江东父老》的自序中,他这样写道。

《致 江东父老》

李修文/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9年9月版

“李修文是个古人,厮守着文人的信仰,穷尽所有,成为了他想成为的样子。人如其名,以文修身,以身修文。“读了这部书后,与他有十多年交情的导演宁浩这样说。

他还这样评价:”眼看着这七尺汉子修出了铮铮铁骨也修出了柔情似锦,其文骨骼精干,笔翼丰满,性刚猛,情浓烈。如王昭君练拳击,有容貌有力气。读之,行云流水大开大合,花团锦簇,刀刀见血。时而天地万物,时而庖丁解牛。看其文章如拜一尊大山大河儿女情长的菩萨,满满的苍生,满满的慈悲,满满的热血就在如画般的文字中流淌出来。合卷后性情不去,其味愈浓,久了,那文字和文字后说的清的事和说不清的韵,倒更加清晰起来。”

“如此大的天下,这么多的人。我已经写下不少,但还远远没有写够,就像行走在一条永无穷尽的长路上,越写,越觉得自己一贫如洗;越写,越觉得莫大的机缘正在临近,一草一木全都变作了江东父老。”李修文写道。

而他的江东父老,是那些在今天的叙事中越来越难以安放的寂寞面孔:落魄的民间艺人、与孩子失散的中年男人、过了气的女演员、流水线上的工人、不得不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爱上了疯子的退伍士兵,靠歌唱获取勇气的穷人……

“是的,一定要记得: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事,建一座纪念碑;一定要记得:天下可爱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怜人,都是可爱人。”李修文这样告诉自己。

他也这样写下一笔一划,一字一句,致自己的,江东父老。

作家李修文 / 郭天容 绘

今天的夜读,推送的是《致 江东父老》中《七杯烈酒》一文的节选,一杯敬给山桃花的酒。

七 杯 烈 酒

李修文

第一杯酒,我要敬的是山桃花。

那满坡满谷的山桃花,并不是一树一树,而是一簇一簇,从黄土里钻出来,或从岩石缝里活生生挤出来,铺展在一起,偶尔中断,渐成连绵,再被风一吹,就好像,世间的全部酸楚和穷苦都被它们抹消了。

我知道,在更广大的地方,干旱和寡淡,荒瘠和贫寒,这些语词仍然在山坡与山谷里深埋,但是,风再吹时,这些语词都将变成山桃花,一簇一簇地从寸草不生的地方破土现身一一山桃花,它们是多么赤裸和坚贞啊:满树满枝,几乎看不见一片叶子,唯有花朵,柔弱而蛮横地占据着枝头,像出嫁的姐姐,像奔命的舅舅,今年去了,明年一定还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们会不由分说地给你递过来他们的心意。

为了写作一部民国年间匪患题材的电影剧本,在这部电影开始拍摄的前一年,我受投资人之命,一个人前来此处生活和写作三个月。

说实话,在来到陕北角落里这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之前,尽管我已经对可能遭遇的情形作了许多遍设想,但是,当我的双脚真正踏足于此,眼前所见还是让我欲说还体:真正是满目荒凉,非得要睁大眼睛,才能在山旮旯里发现些微活命的口粮:村庄空寂,学校闲置,年轻人早已都远走高飞,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年人里,好几个都是在外打工时患了重病再回来等死的人。

还有我住的那一口窑洞,背对着一座山,满墙透风,窗户几近腐烂,到了夜晚,甚至会有实在挨不过寒冷的狐狸奔下山来,从窗户外腾空跃入,跳到我的身边。

幸亏了那满坡满谷的山桃花:这一晚,北风大作,“倒春寒”明白无误地来临,雪粒子纷纷砸入窑洞里。

我避无可避,渐渐地,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悔意,是啊,为什么我会身在此时此地?不写这部电影就一定会死吗?于是,稍作思虑之后,我决心就此离开,不是等到天亮,而是现在就收拾好行李离开。

几分钟后,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出了窑洞,爬上了窗户外面的那座山的山脊,我大概知道,在山脊上一直走到天亮,我会看见山下的公路,公路上,会开来去往县城的大客车。

也就是在此时,那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山桃花们,好像是被雪粒子砸得清醒了,这才想起我与它们还未及相亲,于是,凭空里造出了机缘,将我拦在了要害之地——雪粒子像是携带着微弱的光,照亮了我身旁西坡的一片还未及开出来的山桃花,看上去,就好似它们的冻死之时已经近在天亮之前。

我蹲在它们身边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接着往前走,哪里知道,刚刚走出去几步,一场灾害便在我身后发生了:脚底的小路突然变得颤抖和扭曲,我险些站立不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含混和轰鸣的声响。我回过头去,一眼看见途经的西坡正在崩塌一一那西坡,好似蛰伏多年的龙王就在此刻里亡命出世,沙块和黄土,断岩和碎石,瀑布一般,泥石流一般,全都不由分说地流泻、碾压和狂奔,猛然间又静止下去,就像那龙王正在黑暗里喘息,以待稍后的上天入地,唯有烟尘四起,穿过雪粒子,在山巅、山坡和山谷里缭绕不止又升腾不止一一虽说来此地的时间并不长,我却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类似的山体滑坡了,但是,这么大的滑坡,我倒还是头一回见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烟尘里,我却心疼起了那些快要被冻死的山桃花:经此一劫,它们只怕全都气绝身亡了吧?

这么想着,也是鬼使神差,我竟然想去再看一眼它们,于是,便在原地里猫着腰,小心翼翼下到山谷里,再走近了山体滑坡的地方。

果然,那些山桃花全都被席卷而下,却又被连根拔起,像是战祸后被迫分开的一家人,散落在各地,又眺望着彼此。我靠近了其中的一簇,伸手去抚一抚它们,而它们早已对自己的命运见怪不怪:暴风和尘沙们,焦渴的黄土和随时可能发生断裂的山岩们,你们若要我死,我便去死,总归好过哀莫大于心死。

哪里知道根本不是一一突然,像是雪粒子瞬时绽作了雪花,像是一根爆竹的引线正在滋滋冒烟,一颗花苞,对,只有一颗,它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而后,叶柄开始了不为人知的战栗,萼片随即分裂。我心里一紧,死死地盯着它去看,看着它吞噬了雪粒子,再看着花托在慌乱中定定地稳住了身形。

我知道,一桩莫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即使如此,花开得还是比期待的更快。是的,一朵花,一朵完整的花,闪电般,就这么开了出来。在烟霾里,它灰尘扑面;在北风里,它静止不动,小小的,但又是嚣张的。灾祸已然结束,分散的河山,失去的尊严,必须全都聚拢和卷土重来!

我看看这朵花,再抬头去看看昏暗的天光,一时之间,竟然震惊莫名,激奋和仓皇,全都不请自到。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就在我埋首那一朵完整之花的面前时,更多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像是领受了召唤,更像是最后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命运,哗啦啦全都开了。现在,它们不再是眺望彼此了,而是用花朵重新将彼此连接在了一起。哪怕离我最近的这一簇,早已被孤悬在外,却也开出了五六朵,而叶柄与花托又在轻轻地抖动,更多的花,转瞬之后便要在这“倒春寒”的世上现身了。

可是,就在此时,山巅上再次传来巨大的轰鸣,四下周边又生出了颤抖与扭曲之感,而我没有抬头,我知道,那不过是又一回的山体滑坡要来了,还有那蛰伏了好半天的龙王,也终于迎来了自己上天入地的时刻。

只是,对不起龙王了,此时此刻,我的满眼里已经没有你了,我的满眼里,就只有剩下的还没有开出来的那几朵花。紧接着,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烟尘愈加浓烈,小石子甚至已经飞溅到了我身上,所谓兵荒马乱,所谓十万火急,全都不过如此。我还是置若罔闻,屏住呼吸等待着发落,是的,最后仅剩的那几朵还未开出来的花,我要它们来发落我。

到头来,它们终归是没有辜负我:就在它们即将被彻底掩埋的同时。它们开了。看见它们开了,我也迅疾跑开,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它们最后开了一阵子,随即,轰隆隆滚下的黄土和碎石将它们吞没,从此再无了踪影。

所以,天人永隔之后,它们并未见证我对自己的发落——最终,我没有离开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而是在越来越密集的雪粒子里返了自己的窑洞。

是啊,我当然无法对人说明自己究意遭遇了一桩什么样的因缘,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目睹过一场盛大的抗辩。这场抗辩里,哪怕最后仍然被掩理,所有的被告们,全都用尽气力变成了原告。

也许,我也该像那最后时刻开出的花,死到临头都要给自已生生造出一丝半点的呈堂证供?也许,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里,酒坊和羊圈,枣树底下和梨树梢上,更多的抗辩和证词还在等着我去目睹、见证和合二为一?

这么想着,天也快亮了,远远地,我又看见了我的窑洞。正在这时候,一阵“信天游”从天际里响起,义士一般,持刀刺破了最后的夜幕,雪粒子好像也被吓住了,戛然而止,任由那歌声继续撕心裂肺地在山间与所有的房前屋后游走。

那歌声甚至不是歌声,而是每个人都必须安居和拜服的命运,只要它来了,你就走不掉,所以,我的鼻子一酸,干脆发足狂奔,跑向了我的命运。

新媒体编辑:金莹

文中配图授权自: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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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李修文:为遗忘的人或事,铸一座用浪花、热泪和黑铁浇灌的纪念碑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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