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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件产品可以像筷子那样准确地表达“极简”?
【编者按】
杨明洁,《福布斯》“中国最具影响力工业设计师”、全球设计大奖“大满贯”得主、YANG DESIGN和羊舍创始人,在《做设计》一书中,他通过文字和作品两个维度呈现了25年来的经典案例和经验。本文摘编自该书第一章,由澎湃新闻经浦睿文化授权发布。
爱因斯坦的忠告: 极简是一种精神
从德国回到中国的十多年间,有一句话对我影响至深,迪特尔·齐默(Dieter Zimmer)教授在我回国前告诫我:“极简是一种精神,它并不容易实现!”这句话被收录在2000年度《红点奖设计年鉴》中,是他那一年担任德国红点奖评委时的评审语录。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将自己的头脑变得尽可能的简单,才能够看清楚眼前什么是没有意义的诱惑。必须放弃,从而将有限的时间与精力专注于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并将其做到极致。
Einfach ist nicht einfach。我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这句话。
“这个明智的建议不是我发明的,而是出自伟大的德国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他在给德国柏林大学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上课时不断提起这句话。”齐默教授补充说。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极简。从他告诫我的那一天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理解清楚,并坚持去做到。
迪特尔·齐默(Dieter Zimmer)教授
德国人的严谨与逻辑
与齐默教授第一次碰面是2000年。那时我在中国美术学院读研究生二年级,他作为客座教授带领我们做关于中德城市家具的课题项目。在讨论方案的时候,他反复问我:“为什么这样设计?”他认为:设计依靠的不是灵感,而是依靠逻辑。推进设计的每一步都应该是有理由的。要我找到问题的本质,提出尽可能简单的解决方案,放弃形式化、表面化的设计。
在这样的逼问之下,我完成了第一个由德国教授指导的项目。这个推导的过程虽然很复杂,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简单的,教授很满意。
极简的结果背后是复杂的逻辑推理过程,需要不断地选择、再选择,做减法、再做减法。很多时候能够拥有不代表应该拥有,我们拥有的东西中大部分是没有意义的。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比选择拥有更艰难,也更充满智慧。这样的过程无论对于做人、做设计师,还是做设计,都是同样适用的。
用简单的方法解决复杂的问题,体现了一个设计师的智慧。落实到一个具体的产品,实现一个极简的外观背后往往意味着更复杂与更高超的工艺。如在与德国嘉格纳(Gaggenau)厨电的合作项目中,会发现要实现家电面板外观极简的大面积平整度,对面板的选料与厚度的要求,以及冲压折弯的工艺复杂度其实非常高,可以做到如此高表面精度的企业并不多。所以,极简的产品通常意味着极高的品质,这也逐渐成为德国产品的标签。很多时候,产品表面的花里胡哨,是为了掩盖背后劣质的工艺。
穆特修斯学院与赫尔曼·穆特修斯
2001年秋季,美国“9·11”事件发生后不久,我背着行囊出发了。从上海浦东起飞,转机香港,在浅水湾游了个泳,然后飞往法兰克福,再转机汉堡。停留两周后,坐火车到基尔,我所留学的学校——穆特修斯艺术与设计学院(Muthesius University of Fine Arts and Design)所在的城市。
当火车抵达基尔时,印象当中这个火车站正在改造施工,有意思的是几年后当我毕业离开时,这个火车站的施工还没结束,心想德国人做事情真的很慢。后来理解了“慢”其实是一种态度,对待品质的态度。所以在毕业离开德国前,我的导师特别叮嘱我:“每年只要设计一到两件作品就够了,这样才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将每一件作品的设计做到极致!”
人体工学的测试,2001年
在德国第一个学期的学习将近尾声的时候,偶然在与同学的聊天中得知,穆特修斯学院的名字原来是来自一位对德意志制造联盟(The Deutscher Werkbund)的理想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物——赫尔曼· 穆特修斯(Hermann Muthesius)。而德意志制造联盟正是德国包豪斯的前身。
赫尔曼·穆特修斯是一位建筑师,1896年被任命为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建筑专员,一直工作到1903年。在此期间,他对英国建筑与住宅、手工艺与工业设计进行了大量调查研究,完成了三卷本的巨著《英国住宅》。穆特修斯为英国的实用主义所震动,他写道:“英国住宅最有创造性和决定价值的特点,是它绝对的实用性。”
回国后他被任命为贸易局官员,负责应用艺术的教育,并从事建筑和设计的工作。对他来说,实用艺术(即设计)同时具有艺术、文化和经济的意义。新的形式本身并不是一种终结,而是“一种时代内在动力的视觉表现”。它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改变德国的家庭和住宅,而是直接地影响这一代的特征。于是形式进入了一般文化领域,其目标是体现国家的风格。
一种体现了国家文化的艺术风格也进一步体现了经济价值:“商业上的成功是与普遍的精神价值同步的。”他声称,建立一种国家美学的手段就是确定一种“标准”,以形成“一种统一的审美趣味”。
1907年成立的德意志制造联盟的目标是“建立一种国家的美学标准”。同年,德意志制造联盟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与组织者、德国现代主义设计的重要奠基人之一彼得·贝伦斯(Peter Behrens)开设了自己的设计事务所,一批建筑师、设计师先后在贝伦斯门下学习工作,其中包括了后来成为现代主义设计大师的沃尔特·格罗佩斯(Walter Gropius)、密斯· 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与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他们将贝伦斯的设计理念进一步发展,让现代主义设计思想逐渐走向成熟。
1919年,沃尔特·格罗佩斯起草了《包豪斯宣言》,在魏玛成立了包豪斯学院,距今正好100 年。
德意志制造联盟是包豪斯的前身,而包豪斯奠定了工业革命之后现代设计的标准,德国设计的极简正源于此。工业革命之后,技术的革新使得机器化大生产所诞生的产品与传统手工艺品有着截然不同的外形。模具化、标准化、批量化的生产工艺产生了大量的直线条。技术革命导致设计语言的改变,最后演变成为一种工业文明时代的美学标准——极简。
此极简非彼极简
曾经有一位法国的记者问我:“什么是华人的设计?” 她补充说:“比如说日本的设计是极简。”
当时我回答:“筷子,筷子是可以代表中国的设计的,但不是中国当代的设计。”的确,筷子是可以代表中国的一件优良产品。相对于西方的刀叉而言,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使用层面,筷子都体现了典型的东方哲学思维与生活方式,以不变应万变,用一种工具实现了各种进餐方式。西方的刀叉则是用不同形式的刀叉解决不同的食物类型,一一对应。东西方不同的思维逻辑在两种不同的餐具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有意思的是,因为饮食习惯的不同,流传到日本、韩国的筷子与中国筷子也有所不同。日本筷子的末端很尖,适合鱼和生食刺身等食物; 韩国筷子是金属的,适合于肉类烧烤。
有哪一件产品可以像筷子那样准确地表达“极简” 呢?无论是使用方式还是哲学思考,都找不到更好的范例。
再将目光转向日本的极简传统。我曾参观京都的禅宗寺院,也和村田智明、土谷贞雄、长谷川等日本朋友交流,他们都说到了一个人:千利休。从四百年前千利休的茶道开始,他所推崇的茶道——“侘寂”(Wabi Sabi), 亦是受中国禅宗文化影响,坚持一种未完成的、静寂的、缄默的美学,当代日本的极简设计多少受其影响。深泽直人的八分目、堀口彻的玻璃器皿、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原研哉的平面设计以及枯山水庭院……“侘寂”是一种精神,不要做到很满,只到80%,未完成的部分在使用中达到完美。
比如一个容器装上东西,那才是完成的,完美的。如果容器本身就已达到100%,再装上东西,那就是120%,就太吵闹、太喧嚣了。在真正使用的过程中达到100%,那么容器本身做到80%就可以了,剩下的20%留给人使用的时候实现。
日本的极简、静寂、节制的美学体现,与日本的岛国环境多灾、物产资源匮乏有关联。正因如此,他们对于自然所赐予的物料心存敬畏与感激,万物皆有灵。以一丝不苟的态度面对有限的资源成为了日本普遍的价值观,使得他们在设计中非常吝啬与珍惜每一块物料,精益求精地将物料本身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丝毫不浪费。这种态度与美学相较于物产丰富的东南亚有着天壤之别。在东南亚,我们眼前所感受到的更多是满满的喧嚣,因为即便他们躺在地上也会有亚热带的食物从天而降。对他们而言,珍惜、极简、节制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所以在农业文明时代,受地域物产与气候等因素的影响,不同地区的审美与设计是有很大的差异性的。
日本的极简与德国的极简来自两种不同的体系,而有一个美国人乔布斯,同时受到了日本禅宗的极简主义与德国博朗的极简主义影响,于是催生了苹果,进而又影响到了当今世界很多其他产品的设计。
比如我们之前谈到的日本与东南亚,再比如在北欧国家,漫长寒冷的冬季使得人们长时间待在室内,北欧国家的室内家具与灯具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极简与温暖,每一件室内用品都能让人长时间细细地品味。在北欧的芬兰,白天很短,夏天的色彩是如此绚烂,所以色彩对于芬兰人有心理治疗的效果,芬兰人对于光线与色彩非常敏感,这种缘于气候的心理特征也会自然地流露在他们的设计当中。
所以,此极简非彼极简,从农业文明进入工业文明,来自中国、德国、日本、北欧、美国的极简有着各自不同的起源与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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