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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要向某些伟大作家说对不起,比如诺奖作家吉卜林?

2019-10-22 17: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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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张炽恒 文学报

(原载于文学报2013年4月11日)

记得早年(大学时代)热衷于读外国文学经典的时候,曾经有一些名著读不下去,甚至怀疑那些文学大师是否徒有虚名。原因不外乎觉得文字不算好,或者没有什么妙处,或者不少地方读不懂──相信不是我理解力不够,而是中译似是而非,文字虽不别扭却“意思”别扭。总的感觉,不是在吃一枚多汁的水果,而是像在嚼甘蔗渣。

当然,许多作品,甚至可以说当时的大部分作品,是翻译得很不错的。而且,我们之所以能了解西方文化,欣赏西方文学,皆赖于前辈翻译家之功。但是,功在于翻译家们,过也在于翻译家们。何为翻译家之过?先举一个极端的例子:诗歌翻译。我一向认为,诗歌译者,必须是诗人,至少是诗歌欣赏家。但实际情况是,大部分的诗歌译者往往是将原诗译得整齐押韵。所谓整齐,基本上就是用中文的词对应外文的音步;所谓押韵,基本上就是不很自然地凑上韵脚。这样的译诗,也就是在饥渴的1980年代初,否则很难想象有很多人愿意读。不必讳言,有些翻译家是没有能力翻译作为艺术品的名著的,因为他们没有艺术再创造的能力。诗歌是艺术品,好的小说也是艺术品,也是多汁的水果。除了一些纯粹以情节见长的小说外,大部分小说行文都有其妙处。而以我这些年来所见,往往那些妙处被译得令人啼笑皆非。

译者之过对于读者,是败了兴致,对于原作者,则是令他们被读者误会,以为他们徒有虚名。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吉卜林。他是英国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1907)。从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整个人类文学史上第三个黄金时代(这是我个人的观点:第一个黄金时代是古希腊时期,第二个黄金时代是文艺复兴时期),大师如林,能在这个时期获诺贝尔奖的,绝无可能是泛泛之辈。但是,我一直未好好地读吉卜林的作品,一者当时中译本少见,二者我读原文作品时,一直未遇到吉卜林的,三者后来有机缘读到吉卜林的中译本时,觉得他的文字实在差了些,似乎除了故事中充满异国情调,别无多少可取之处。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

直至今年我自己开始译吉卜林时,才知道我过去冤枉了他。我之所以译吉卜林,原本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现在译童书最受出版社欢迎,我必须译童书才有饭吃,但不甘心只译孩子的书,所以译吉卜林是个好选择──他的《丛林之书》是动物故事,可入童书之列,同时,此书又是一位文学大师的代表作之一。也许,他的原作比我读到的中译本好很多。”等我真正拿起他的原作来读时,才知道我过去确实冤枉了他。他的行文并不像一块摊不平的桌布,他的文字并不缺少美感,他的故事叙述中并没有什么令人费解的地方……所以,真的──

对不起,吉卜林先生。

我们见到的《丛林之书》中译本,大多是将《丛林之书》和《丛林之书二》中狼孩莫格里的故事抽出来合成的。也有少数中译本选了一些非狼孩系列的故事,但似乎只有一个完整的中译本,就是我几年前主编的“某某经典丛书”中的那一个。译者是我相熟的一位老翻译家,我信任他并且推荐过他,从来不曾想过对照英文校阅一下他的译作。但我自己翻译吉卜林时,忍不住把他的译本拿出来看。大吃一惊,每页书至少十处译错,甚至可以说是乱译。吓死我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丛林之书》插图,唐·德雷/绘

正好,我刚译完吉卜林一篇中译最少(似乎只有一种)的故事,最难译的一篇,我译得很慢:很多东西要查,甚至必须翻过屏蔽出去查外面的.org网站,看上面的权威英文解释。有的查一处就要花半小时,有的甚至仍未查到(先放在那儿,等修改时再说)。正是这一篇,我觉得是作者最好的小说之一。选一段放在这儿。未修改过的毛坯:

这一个日子,成了虔信者普伦流浪生活终结的见证。他已经来到上天指定给他的地方──静寂与空旷之地。从现在起,时间停止了,他,坐在神龛的口子上,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生还是死,说不清自己是一个尚能控制自己四肢的人,还是群山、行云和不断轮替的雨和阳光的一部分。他喃喃自语着,把一个名字重复上万次,到最后,每重复一次,他似乎就游离出自己的身体一分,然后快速地飘升起来,升向某个极其非凡的发现的门口;但是,那道门正要打开,他的躯体又把他拉了回来,他悲痛地感觉到,自己被闭锁在虔信者普伦的骨与肉之躯中。

每天早晨,装满饭食的乞食钵被人静悄悄地放在神龛外的天然树根托架上。送饭的有时是祭司,有时是一个借宿在村子里、急着要得到这份荣誉的拉达克商人,他沿着那条小道走上来时很吃力。但更多的时候,送饭的是头天晚上做这顿饭的妇人;她会几乎不出声地喃喃念叨着:“虔信者呀,请为我在众神面前说些好话吧。就说是某某样子的一个妇人,某某人的妻子!”时不时地,还会有个勇敢的孩子获准得到这份荣耀;虔信者普伦会听到他放下乞食钵,撒开小腿就溜,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但是虔信者从来不曾到下面的村子里去过,它铺展在他脚下就像一张地图。他能看见黄昏时分的聚会,地点是打谷场一带,因为那是唯一的一片不倾斜的平地;他能看见稻田里那一片奇妙的未名之绿,靛青色的玉米,一小片一小片酸模草似的荞麦;他能看见当令的苋菜开着红花,它们那细小的种子既不是粮食也不是豆子,做成食物,可以在斋戒期给印度人食用而不违反戒律。

年末岁初,村舍的所有屋顶就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纯金的广场,因为村民们是把玉米棒子摊在屋顶上晒干的。蜂群贮蜜和庄稼收获,稻子播种和碾米去糠,都从他眼前过,都在下面一块块多边形的田地里,绣着它们的图案;他思索着那一切,想知道经过许多辛劳之后,所有这些人最终将被引向什么样的归宿。

即使在人口众多的印度,一个人也不可能整天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野生动物把他撞倒,从他身上跑过去,仿佛他就是一块石头一样。而在那一块荒凉的地方,那些原本就很熟悉迦利女神神龛的野物,很快就回来察看入侵者了。自然,最先回来的是叶猴,那种体形大、长着灰髭须的喜马拉雅山猴子,因为他们充满了好奇心。他们弄翻了乞食钵,拨弄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在铜柄拐杖上试了试牙齿,又对着羚羊皮做了几个鬼脸,然后断定:那个一动不动地坐着的人类是无害的。黄昏时分,他们会从松树上跳下来,伸手讨要东西吃,然后荡着优美的弧线离开。他们也喜欢火的温暖,会团团地围住泥灶,直到要添柴了,虔信者普伦不得不把他们推到一边。早晨醒来时,他多半会发现一只毛茸茸的猿猴在和他分享毯子。从早到晚,猴群里总有一两只猴子陪他坐着,瞪大眼睛眺望着远处的雪,嘴巴里哼哼唧唧,脸上流露出无法言喻的智慧和忧伤。

这篇小说讲的是印度一个土邦国的首相放弃荣华富贵,去当苦行僧的故事。他在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隘口终止漂泊,从此与野兽为伍,参悟人生。多年后,即将发生山崩时野兽们来救他,他又带着野兽们救了供他饭食的村民;山崩发生时,他圆寂在一棵松树下。

多么美的故事和文字!

对不起,吉卜林先生。

作者: [英]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

译者: 张炽恒

出版: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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