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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者 | 傣陶艺人玉南恩,从慢轮到快轮的坚守与变通
丁子凌
当快轮拉坯技术早已大行其道以满足批量生产需求时,带着新石器时代原始印迹的慢轮制陶,经由西双版纳傣族妇女沾满泥土的双手延续至今。
在陶坯随慢轮旋转而出的圆润弧线里,在木板垫着卵石拍打出的清脆节拍中,先民的古老智慧经此传承。
因为取材方便,土陶曾广泛应用于傣族的日常生活和宗教活动中,并影响到周边的布朗、哈尼、基诺等山地民族。
上世纪8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内地生产的金属和塑料制品大量涌入西南边陲,直接冲击了传统土陶的市场。受生计所迫,许多手艺人纷纷改行。
如果不是因为2006年“傣族慢轮制陶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使其得到大力保护和扶持,这项古老技艺恐怕已然绝迹。
如今,也只在少数几个傣寨还有人从事制陶业,其中包括景洪市曼阁村、曼斗村、勐龙镇曼飞龙村、勐海县勐遮镇曼朗村、勐海县打洛镇的勐景莱。在景洪市橄榄坝的傣族园两个旅游景区,仍有艺人专门向游客展示慢轮制陶并销售产品。
西双版纳曼飞龙村30家制陶作坊之一2019年10月,我前往曼飞龙村拜访省级非遗传承人玉南恩。穿过曼飞龙的寨门,就像走进一个大型傣陶展示区,门前摆的,房檐吊的,全是粗朴的傣陶花盆,栽着多肉、石斛、辣椒,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各色花草。一路经过好几家传习户,终于找到玉南恩家的“傣族慢轮制陶技艺传习所”。
听闻我的来意后,玉南恩略显疲惫地解释:“这两天我们傣族过开门节,有点忙。”接下来一天半的时间里,只见她一会儿张罗饭菜,一会儿帮儿女带娃,招呼客人到半夜,凌晨三点起来蒸糯米饭,清晨跑两趟寺庙虔诚礼佛,又去和同辈朋友聚餐……
当她终于得空喘口气,穿上傣装为我不紧不慢地演示慢轮制陶时,我发现眼前这位50岁的傣族女子也换上了专注而坚韧的眼神。
玉南恩家的地上摆满了正在晾干的陶坯,窑炉里砖红色的陶罐还散着余热。不过这些都是快轮拉坯的产物,也是目前绝大多数傣陶作坊的生计来源。作为非遗的慢轮制陶技艺,已不轻易出手。
玉南恩拿出一个金属轮盘,最初慢轮都是木头做的,直接插在土里,现在则来自网购。各地对慢轮的使用也不同,曼飞龙村用手拨轮,但在曼斗村等地,则赤脚以脚趾来操作,手脚并用。
准备好泥巴、木拍、木刮、卵石、湿布和一罐水,玉南恩先把泥搓成几根泥条,在慢轮上做一个圆形的罐底,将泥条绕着底的边缘一圈圈盘上去,一手转动轮盘,一手用木拍光滑的一面沾水拍打泥条使其成型,再用木刮修整形状,用湿布将罐口和罐体内外壁抹平滑。一个普通陶罐的模样出来之后,她随手捏个花边就成了花盆,把罐口收进去便是钵,向外敞开又能做果盘,看得我眼花缭乱。
变完戏法,她又找来一个已经半干的罐坯抱在怀里,左手在罐内以卵石垫住,右手在罐外以木拍有纹样的一面拍打,每一下都准确地落在暗处的卵石上,毫不迟疑。拍打的目的,一是增加罐坯密度,二是做装饰纹样,传统纹样只有朴素的绳纹和网纹两种。拍好的陶坯完全晾干后,就可以烧制了。
玉南恩拿起一只快轮拉的坯,向作者展示如何用卵石和木块配合拍花纹玉南恩现在使用的是柴窑,她为我讲解了传统的平地堆烧法。最早都是捡牛粪晒干做燃料,改进后,变成以木柴作底,在上面堆放陶坯,再均匀地捂一层稻草,在稻草外糊满泥浆。窑身两侧底部挖出点火孔,顶部留几个通风孔,点火后看到通风孔冒出青烟,就说明燃烧正常,再将点火孔封住,温度可达900多度,晚上红通通的,很好看。
经过20多小时的烧制,顶部的泥窑自会塌陷,露出烧好的陶罐。
以下是我与玉南恩的对话:
慢轮制陶技艺逐渐消失的过程中,您是如何一路坚持下来的?
1989年,我从隔壁寨子嫁到曼飞龙,看见我的奶奶和婆婆做,我很喜欢,就跟着老人学。这里做陶有几百年历史,一直没有中断过。但是后面不值钱了,哪个都不做。我婆婆也说,儿媳妇你不要做陶了,太累了,放弃吧。那时候日子苦啊,家里只有60棵(橡)胶树,我又没有别的本事,种菜养猪,什么都做,就这样养两个娃娃。有一年泼水节下大暴雨,屋顶漏水,又没钱买瓦,我就抱着儿子哭。那时拜佛都在想,什么时候能有个人来帮帮我啊!
2003年这个人真的出现了,就是段老师(段其儒)。没有他就没有今天,他对我来说就像亲爹一样。他那时是(西双版纳州)文化馆馆长,到处找这些老古董和还会制陶的人,就找到我,还好我没有丢。2009年,国家拨了经费,段老师就在我们村搞培训,给村民钱让他们来我这里学,每人三十块,搞了六天,从那以后,就带动起来了。以前只有我和大嫂两家,后来有九个人五组,现在整个村子有三十家,有些一家人在做,有些忙不过来就老人做。
2012年,我评上省级非遗传承人,政府给些补贴,2017年,我又盖了这个传习所。经常有人来参观学习,外国人也有,三五十人的也有。哪个学校请我去教,我就拿车子把工具拉过去,刮的、拍的、小石头,还要带泥巴,有时候娃娃多的,要带八十个轮盘。
老祖宗教给我们这门手艺,我也不想在自己这代人手上荒废。那么多寨子,那么多傣族,一共也没有多少人还在做了,我就希望娃娃一代代传下去。
快轮拉坯才能适应批量生产的需求这些年傣陶的用途和销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以前家家都用这个装水装米,装蒸好的糯米饭不会硬,一直都软软的,(就算)有点冷也好吃。
有些老人还是不会丢掉,我妈到现在还在用。泰国买那种保温桶,塑料的不吸水,就容易馊。陶罐装水可以软化水,陶里面含有四分之一的沙,透气,用的水下土也比较干净。
版纳天气热嘛,烧好的水我们都倒进罐子里,清凉好喝,加个水龙头用起来更方便了。寺庙用的钵、滴水壶也都是陶做的。
现在变化可多了,各种各样都有。卖得最多的是茶叶罐和花盆,还有灯罩、果盘、存钱罐。这些刚烧出来的小腌菜罐,饭店用来装牙签,这个烤茶罐,早上刚拿走五套,他们放到网上卖。
现在都是定制,想要多高,口口几(公)分,人家要什么就做什么,有些客户就不喜欢规则的,专要那种扭扭歪歪的。我姑娘说想要个葫芦,我都忙不过来。(笑)
现在算是不愁销路了,烧出来人家没空我们还送货。以前太难了,到1996年前后都还是以物换物,一个陶罐换两罐谷子,拿自行车带着出去卖,人家说不够,就一天跑两三趟。要是对面寨子不远的地方有人要,就高兴死了。之后买了拖拉机,后面一点点就好起来了。
慢轮制陶技艺中,最难的点在哪里?
最难的是拍。慢轮不像拉坯机,一下子就成形了,形状都是一点点拍出来的,哪里薄哪里厚,全凭手感。要薄厚均匀烧了才不会炸,如果底厚上薄,就容易炸。不会的人要么拍拍通掉了,要么拍拍残掉了。
想拍得好,每个罐不论大小都要拍三四道,一回拍出来它软嘛,撑不住,就会塌下去。先把边边固定好,风吹半干了拍出来一点,干点再拍,费时间得很。
以前我们太憨了,不管多大都抱着,找地方靠着拍。一个人抱不赢(住),有一个在前面帮着抱,我拍,对方转。现在简单了,都摆在轮上弄。
过去一天做不了几个,不能光做这个,它不干嘛,等着的时候就种菜,怕它干,就拿东西盖起来。现在除了搞教学和展示,这种都不做了,村子里三十家真正会全手工的,也就七八家吧。
新鲜烧制出炉的茶叶罐和花盆,还散发着余热也就是说,傣陶早已不局限于慢轮了?
是啊,现在量大,质量要求也高,不用机器跟不上,家家都用快轮拉坯。
原来的做法太慢了,价钱上不去就划不来做。你看最小的才卖五块,大的也就两百多,花盆一个才十块,装茶叶的带个盖子稍微贵一点,小的三十元,大的一百多。曼飞龙这几年名气起来了,有不少人来批发傣陶,但是做的人多也有价格竞争,同样大小的我家卖一百,别人家可能卖八十。我们都是自产自销,没有中间商,要是在景洪买价钱至少得翻倍。
玉勐(曼斗村的国家级传承人)还在坚持做慢轮,1996年她就去日本展示过,现在年纪大了。他们寨子在城里嘛,都不愿意做这种体力活,除了她,哪家都不做。
传统傣陶都是女人来做吗?
过去都是女人做,传女不传男,男人坐在那里弄泥巴要被人笑话。这几年卖得好了,村里很多男人也在做,我老倌(老公)、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帮忙。
以前活多,犁田、种田这些体力活大部分都是男人做,但是这个(做陶)也算是体力活了。
那时家里没条件,拿推车去拉土,拉回来还要舂碎,一天舂出一盆土,也就够做两个罐。现在土和沙专门有人卖,和泥巴也都用搅泥机了,以前全拿手弄,太累了。
但是我们傣族有宗教上的讲究,像寺庙屋顶那些装饰、大象、龙凤之类的只能男人来做,岩罕滇(曼阁村的另一位省级传承人)就专门捏这些,他女儿玉章凤的厂子请了好多师傅,全部用机器,搞细陶精品。
您收过多少徒弟?傣族这边拜师学艺有什么讲究吗?
学生不算嘛,正式的徒弟八个,都是傣族,有三个男的,都还没结婚。有些来一个星期,有些来十天,回去搞作坊自己做,有问题再打电话问我。
拜师男女都一样,要拿个小桌子,三根香,两百块。我说我不收这个钱,会一点就教一点,老人说不行,你必须要收,必须要摆三天,段老师也这么说,说是(学得)更快嘛,有这种说法。老人帮着拴线,(一边念)“赶快会啊”什么的,我就说“我有多少我都教给你”。两边都有(证)书呢,哪年几月几号来学,还按手印,我老倌每回都会帮忙打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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