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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库尔德人与土耳其之战:民族冲突还是意识形态之争?

鲍克凡(荷兰莱顿大学博士候选人)
2019-10-20 10:3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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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取得土耳其独立战争的胜利后,以凯末尔为首的土耳其民族主义者与协约国重签《洛桑条约》(Treaty of Lausanne),并由此奠定了现代土耳其的疆域。

叙利亚东北部各大城市的街道上,阿卜杜拉·奥贾兰(Abdullah Öcalan)的肖像随处可见。由这位库尔德领袖所建立的库尔德工人党(PKK)长久以来始终被美国政府列为恐怖组织。而如今,罗贾瓦地区(Rojava,叙利亚库尔德人聚居地区)由美国人一手扶持的库尔德士兵们却将“恐怖分子”的肖像贴在了来自美国的武器之上。

这样的合作本身即充满着矛盾。若非当地库尔德人的人民保护部队(YPG)在过去数年间始终处于抗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的最前线,美国人或许永远不会在北约盟友土耳其的家门口扶持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如今,共同的敌人已看似绝迹。一周之前,美国宣布将从叙利亚东北部撤军。土耳其军队随即南下。安卡拉政府表示己方军事行动的目的在于沿边境开辟一条纵深三十公里的安全区,而这样的区域已将罗贾瓦一半土地与几乎全部主要城镇涵盖在内。库尔德人苦心经营数年的半自治区一时危在旦夕。

苦难之源

“除了大山我们没有朋友”,库尔德人的谚语讲述着他们悲惨的经历。二十世纪初,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解体,中东各民族的民族主义思想逐渐崛起。多个民族国家在英法两国的托管统治下初见雏形。

1919年的巴黎和会间隙,法国总理克列蒙梭曾询问他的副手:“我们整个早上都在与英国人谈论库尔德人,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法国总理并没有太多时间去细致了解这一群体,英法两国很快便对“陌生人”的命运做出了判决。1920年夏天,协约国与奥斯曼帝国签订《色佛尔条约》(Traité de Sèvres),条约在瓜分奥斯曼帝国遗产的过程中为库尔德人划出了一片拟定建国的区域。

然而,以凯末尔为首的土耳其民族主义者们并不甘于接受这一苛刻的条约。在取得土耳其独立战争的胜利后,他们与协约国重签《洛桑条约》(Treaty of Lausanne)并由此奠定了现代土耳其的疆域。库尔德人的自治与建国梦想至此破灭。殖民者离开后,库尔德人只得寄居于阿拉伯人、波斯人和土耳其人所各自建立的民族国家之中,即伊朗、土耳其,及阿拉伯人的伊拉克与叙利亚。如果说土耳其人、波斯人与阿拉伯人均是西方各国殖民主义与霸权角力的受害者,那么库尔德人便是受害者中的受害者。他们的存在与周边新兴民族国家的逻辑天然相悖。

在伊朗,巴列维王朝向来不愿给予库尔德人更多自治权利。1979年,库尔德人积极参与伊斯兰革命,而阿亚图拉霍梅尼上台后却旋即宣布“少数民族”思想与伊斯兰教不符。在伊拉克,库尔德人虽然很早便在巴尔扎尼家族与其治下的库尔德民主党(KDP,以下简称库民党)的带领下取得了一定的自治权利,但他们仍是复兴党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想与阿拉伯化政策的直接受害者。萨达姆时期,巴格达政府对库尔德人的迫害达到了高潮。

在叙利亚,若一个库尔德人愿意拥抱阿拉伯身份,那么他甚至可以像阿迪卜·施舍克里(Adib Shishakli)一样成为叙利亚总统;但若执意坚持自己的库尔德身份,那么他们甚至连基本的公民身份都无法获得。在哈菲兹·阿萨德治下,库尔德民族服饰、节日与库尔德语出版物遭到了全面禁止。土耳其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自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以来,有数次库尔德起义遭到了当局的血腥镇压。1991年之前,“库尔德”一词本身即是土耳其国内的禁忌,库尔德人只能以“山地土耳其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国家之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即便用库尔德语唱歌也会遭致牢狱之灾。

分居四国而面对不同国情的库尔德人逐渐失去了统一行动并争取独立的能力。不仅如此,库尔德人内部的分歧与嫌隙亦愈发明显。

东部方面,1975年由塔拉巴尼建立的库尔德爱国联盟(PUK,以下简称库爱盟)成为了巴尔扎尼家族库民党的最大挑战者。如今,双方的分歧一直延续到了土叙边境。政治立场偏右的库民党与土耳其政府交好,而立场偏左库爱盟则支持罗贾瓦自治政府。此外,两伊战争期间,因伊朗与伊拉克均希望在对方后院燃起战火,受到伊朗支持的库民党又与伊拉克扶持下、由阿卜杜勒·拉赫曼·哈塞姆卢(Abdul Rahman Ghassemlou)领导的伊朗库尔德民主党(PDKI)站在了对立面。

西部方面,叙利亚哈菲兹·阿萨德政府因忌惮土叙两国境内的库尔德势力连成一片而刻意改变了边境地带的人口结构,并由此设置了一条“阿拉伯带”。然而,奥贾兰的出现使老阿萨德设置的天堑失去了意义。叙利亚境内的西库尔德斯坦与土耳其境内的北库尔德斯坦在库工党的影响下逐渐弥合在了一起(注:库尔德斯坦是一个历史地理名词,意为库尔德人的土地,地域横跨今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西、北库尔德斯坦如上所述,东库尔德斯坦和南库尔德斯坦分别在伊朗和伊拉克境内)。

奥贾兰与库工党

如今已年逾七旬的奥贾兰出生于土耳其东部小镇厄梅尔利(Ömerli)的一户农民家庭。年轻时,拥有部分土耳其血统的奥贾兰并没有展现出明显的政治倾向,且土耳其语很可能才是他的母语。年轻的奥贾兰甚至还曾一度申请加入土耳其军队却最终遭到了拒绝。

入读安卡拉大学学习政治学期间,奥贾兰开始大量接受左翼思想并在学生运动中崭露头角。退学后,奥贾兰回到了土耳其东南部地区并开始领导库尔德独立运动。1978年,奥贾兰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共同建立了库尔德工人党,以期在整个库尔德地区建立一座共产主义国家。短短一年后,土耳其国内政变前夕的紧张气氛迫使奥贾兰逃往叙利亚。

叙利亚的哈菲兹·阿萨德政府对境内库尔德人的压迫由来已久。然而,出于对安卡拉政府的敌视,阿萨德政府决定为奥贾兰提供庇护并允许他在叙利亚境内训练库尔德武装。

如两伊方面一样,西部库尔德人同样在争取民族独立的同时沦为了地方强国角力的工具。自1984年开始,实力不断壮大后的库尔德工人党开始了针对土耳其政府的武装斗争。至少有三万人在这场持续整整十五年的血腥冲突中身亡,而死者中绝大多数为遭到土耳其镇压的库尔德人。奥贾兰则同样因下令屠杀平民及绑架西方游客而被美国及欧盟等政府视为恐怖分子。

1999年,叙利亚迫于安卡拉政府的压力最终驱逐了奥贾兰。库工党领袖随即被捕并被判处终身监禁。库尔德工人党随即宣布单方面停火并在尽数撤出土耳其后来到了伊拉克坎迪尔山重新建起了总部。大规模武装抗争结束后,库工党急需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继续自己的斗争。而深陷孤岛监狱中的奥贾兰则在博览群书的过程中适时地邂逅了自己今后的革命导师——默里·布克钦(Murray Bookchin)。

作为一位美国极左翼无政府主义思想家,布克钦的理论并非显学。他认为传统左翼学者将阶级观念作为理论核心的做法已经过时,并较为系统地提出了一套名为“社会生态学”(Social ecology)的理念。其理论的核心内容在于打破社会中业已固化的等级制度,并在下放与分散权力的过程中以合作经济及公社制度对社会进行重组。在布克钦眼中,即便是美国主流政坛中立场最为偏左的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也只不过是一位“中央集权主义者”。

布克钦在其著作中鲜有提及民族主义相关理论,因此奥贾兰对其思想的竭力推崇起初令人颇觉意外。而这也标志着奥贾兰与库工党的斗争内容已开始由单纯的民族独立运动慢慢转型成为了一场国际左翼无政府主义运动。在此过程中,奥贾兰再次重申自己与库工党已经放弃了武装斗争的模式。埃尔多安曾对奥贾兰的声明表示欢迎,但他或许没有想到,库尔德人乌托邦一般的新型斗争方式竟会在转瞬之间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罗贾瓦

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巴沙尔·阿萨德政府为集中力量应对反对派的冲击而将军队撤出了位于领土东北部的库尔德地区。于是,由叙利亚境内奥贾兰的支持者于2004年所组建的人民保护部队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下了边境地区科巴尼与阿夫林等城市的控制权,并随即壮大了自己的势力。

起初,人民保护部队在叙利亚内战中主要采取守势意图确保库尔德地区的安全,而当“伊斯兰国”与“努斯拉阵线”等恐怖组织开始逐渐扩大版图后,叙利亚库尔德人开始展开了攻势。2014年起,在美国及其盟友的帮助下,人民保护部队面对恐怖组织取得了数场大捷并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叙利亚库尔德人在军事胜利的基础上开始逐步将布克钦与奥贾兰的思想付诸实践。2014年,杰吉拉、科巴尼与阿夫林三州正式开始自治,“罗贾瓦-北叙利亚民主联邦”初见雏形。依照罗贾瓦的政治纲领,民主联邦将在地方自治与直接民主的基础上摒弃一切中央权力。区内各族群一律平等,民族国家的概念将遭到彻底废除。经济方面,罗贾瓦无比敌视资本主义制度,合作经济成为了区内的主流。此外,民主联邦还将男女平权与生态环境保护视为自身的重要原则并彻底废除了死刑。2016年,自治区在名称中抹去了意为“西库尔德斯坦”的“罗贾瓦”一词,浓重的国际主义色彩使“北叙利亚民主联邦”成为了全球左翼青年心中的理想国(注:“罗贾瓦”在库尔德语中是“西”的意思,在叙利亚库尔德人的语境中有西库尔德斯坦的意思)。

土耳其政府显然持有不同观点。在安卡拉当局眼中,人民保护部队的上属政党民主联盟党(PYD)只不过是宿敌库工党的叙利亚分支。这样的看法并非毫无道理。首先,民主联盟党本身即毫不掩饰自己与库工党在意识形态上的一致性。其次,库工党自1980年以来作为叙利亚唯一一个可以公开运作的库尔德政党已在该国深耕多年。此外,自叙利亚内战爆发之初,人民保护部队严明的军纪与接连取得的军事胜利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库工党的组织工作。即便在今天,北叙利亚自治政府在作出有关军事与外交的重大决定时依然需要向坎迪尔山寻求建议。以这样的视角来看,土耳其的确有足够的理由为“北叙利亚民主联邦”的存在感到担心。

于是,2018年年初,土耳其政府发动“橄榄枝行动”悍然出兵叙利亚并最终夺下了阿夫林州的控制权。如今,在美国特朗普政府宣布将从叙利亚撤军后,安卡拉当局立即开展行动,“北叙利亚民主联邦”已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因何而战?

在看待土耳其与库尔德冲突时,人们很难通过单一的民族对立视角看到问题的全貌。无论历史还是现实都在反复证明着,意识形态对立已成为了土耳其与库尔德民族冲突中无法回避的议题。

库尔德人针对土耳其共和国的首次大规模起义发生于1925年2月。然而这场由谢赫萨义德(Sheikh Said)所领导的起义其最终目的却是恢复哈里发国与苏丹统治,库尔德民族主义则只是服务于该目的的工具。共和政体与哈里发旧制之间的矛盾成为了土耳其与库尔德两大民族此次碰撞的动因。

时至今日,安卡拉当局与库尔德人之间的矛盾再次以意识形态之争的形式呈现在了世人面前。奥贾兰与库工党在以民族独立为宗旨抗争多年后最终放弃了这样的思想并逐渐开始向国际左翼运动靠拢。如今,在“北叙利亚民主联邦”摘去了罗贾瓦的前缀后,土耳其与库尔德人之间的矛盾俨然成为了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对立。对立中,一方是代表着保守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埃尔多安右翼政府,而另一方面则是代表着左翼运动最新成果的“北叙利亚民主联邦”。

此外,库尔德民族内部的严重分歧也使土耳其与库尔德两大民族二元对立的逻辑难以自洽。以当下为例,罗贾瓦的民主实验远非库尔德民族的共识。控制着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的库尔德民主党始终与土耳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由库民党在叙利亚扶持的“库尔德全国委员会”(KNC)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会站在叙利亚民主联盟党的对立面。因此,土耳其与库尔德人之间的古老矛盾很难以民族冲突的理论一言蔽之,意识形态的对立与现实政治的考量已成为了双方角力过程中难以剥离的要素。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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