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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灵庚:坎坷的经历 无悔的选择 ——回顾我研究《楚辞》的历程|70·初心

2019-10-17 16: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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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治学严谨、学术领先,他们是与共和国同呼吸、共命运的浙师人,传道授业、教育报国,他们将育人初心与报国之志书写在这片黄土地上。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崇尚“士以弘道”的价值追求,看到了“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执着坚守。70 · 初心,这些灿若星辰的名字,是浙师不断向前发展的底气与动力,他们孜孜不倦、上下求索,他们潜心笃志、求真务实,这样的初心和精神,将激励着每一位浙师人一往无前走向未来。

我的毕生愿望是:为后人留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将来有人研究《楚辞》,非得看我的书,想绕过去也不行。尤其在物欲横流、利势熏天之际,反复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头脑,搞学术研究,得循规蹈矩,按其自身的规律一步一个脚印走。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是做不出一等的业绩来的。我的学术梦大致可以告一段落,惟将寄厚望于矢志于《楚辞》研究的后生。

从一篇《怀沙》开始的《楚辞》研读生涯

在历史上,屈原是个不幸的人物,令人费解的是,以后研究屈原的人也多遭不幸。我研究屈原已四十多年,也是经历坎坷,大概不能例外。古人说,屈原的书是“不祥物”,我深有感触。

从事《楚辞》研究,我是先天不足。首先,我不是出身于具有厚实的家学源渊的“书香门第”,父母世代为农,我的童年教育差不多是在牛背上度过的;其次,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正好赶上“十年动乱”,白白失去了一生中最好的读书机会,五年大学生涯,中文专业的知识似乎没什么学到。

所以,命运决定我的《楚辞》研究,只能选择一条艰难坎坷的道路。虽然,我的成绩微不足道,但是所付出的代价相对要比别人多一些,其间某些曲折的磨难,实在不是顺顺当当从书院里出来的人所可想象的。

1968年夏天,我与千千万万的发过“高烧”的红卫兵一样,在盲目地跟着狂热了一阵子之后,已经日益厌倦于无谓的“火热”政治生活。于是逍遥起来,整天捧着一部残缺不全的《史记》以消磨时日。当我读完第八十四卷《屈原列传》时,立刻被屈原的高尚人格和不屈精神所感动。既同情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不幸的人生际遇,更折服于他那种遗世独立、横而不流的不妥协的精神。在这以前,我虽然知道《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可是并没读过,更未曾接触屈原的全部传世之作。当时,所读到的,仅是收入《史记》的一篇《怀沙》而已。

《楚辞集注》。

我生性倔强,不肯服输,还有个爱钻“牛角尖”的毛病,遇到愈是不明白的东西就愈不肯放弃,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于是乎我捧起屈原的《离骚》、《九歌》、《天问》等作品读起来了。当然,这算不上是研究,可是以后研讨《楚辞》的漫长生涯,正是从这篇《怀沙》起步的。

从1969年到1976年

七年钞书,只为读懂《楚辞》

在开始《楚辞》的学习时,不得其门而入是当时的我最大的困难,幸好的是当时正在攻读《楚辞》的郭在贻先生为我提供了帮助,为我开了书目。可尽管如此,知道了该读什么书却无书可读依旧是摆着我面前的难题,十年动乱这些书早已成为禁书。

幸运的是天赐良缘,终于认识了一位家藏万卷古书的朋友,知道他家藏有清代以前的十几种《楚辞》注本。可是,书的主人嗜书如命,他的藏书是不肯外借的,只允许在他的寓所里查阅。起初,我在他家看了几天,后来在他的儿子“担保”下,方破例允许每次可借一种,但是必须在十天内归还。

第一次向他借的是宋洪兴祖的《楚辞补注》,时间在1969年的年底。十天内要看懂《楚辞补注》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只能采用钞书的办法,不管懂不懂,先把它原封不动地钞下来再说,以后再慢慢推敲。

为守信用,我日以继夜钞写,有时钞到凌晨三点,真的在十天之内把四册书全钞下来了。这一切都是在极“秘密”中进行的。那时上三届同学都毕业了,只剩下我们69、70两届“末代大学生”,学生寝室多空着,一人住一间,所以就是同班的同学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以后,我又钞录了明周拱辰的《离骚草木史》、李陈玉的《楚辞笺注》,于惺介的《文选集林》中《楚辞注》等七种,装订起来,也是“蔚为大观”了。可以说,我的《楚辞》研究,从钞书开始的。这是一种笨工夫、笨办法,相信现在的年轻人,不会重复我的老路。但是,钞书经历告诉我: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钞书。钞一遍比读十遍,印象更加深刻。

黄灵庚教授在查书。

这种钞书的经历并没有维持多久,1970年7月,我与所有的同学一样,被送进省公安厅管属一所的劳改农场“接受再教育”,一时中断了《楚辞》的钞写。

1972年2月,从农场出来后,我被安置在浙、苏、皖三省交界的一所煤矿职工子弟学校教书。这是谁也不愿去的地方,命运却无情地落到了我的头上。初到那偏僻、荒远的地方,诵读屈原和诗句,环顧四周,但见群山环抱,空旷萧条,“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此山中”。隐隐感到有种被“流放”、“遗弃”的味道,处于人生的低谷。

这所学校的条件非常简陋,除了一册语文教本以外,再不见有任何书可供阅读。读书人的日子再也没有比无书读更难挨的了。在百无聊赖之际,我就翻出当日钞录的《楚辞》注本来打发空闲的日子。可是,许多地方还是看不懂,以为这大约读的注本还不够多的缘故罢,发誓要读完、钞完当今所能读到的全部《楚辞》注本。

于是很快我又与朱师辙先生的儿子联系上又重操旧业,钞起书来了。先后向我提供书源的人,除朱先生的儿子外,还有杭州大学的郭在贻、李遵进先生,《浙江日报》的杜永进先生以及其他好友,我至今忘不了他们对我的慷慨帮助。

日复以日,年复一年,我的钞书生涯大约维持到1976年。当时,我已钞录自东汉王逸以来历朝历代的各种《楚辞》注本达47种,连现代郭沫若的《屈原研究》、《屈原赋今译》、文怀沙的《屈原〈离骚〉、〈九章〉今绎》、闻一多的《楚辞校补》、游国恩的《楚辞概论》、陆侃如的《楚辞选》、姜亮夫的《屈原赋校注》、朱季海的《楚辞解诂》等都一字不漏地钞了下来。

开始,我选用日记本钞写,后来改用大16K白纸钞写,每张白纸钞一句《楚辞》正文,然后再按注加的时间先后钞录注文于其下。这样一来,原先在杭大钞写的那些本子都得重新誊写一遍。几年钞下来,两只大纸板箱装得满满当当的,这些钞本至今依然是我从事《楚辞》研究要经常翻阅的资料。

为了钞录这些书,我确是付出了代价。当时,一方面要躲过他人的眼睛,以免招来不必要麻烦,另一方面又得不影响日常教学工作以及承担起家庭的拖累,所以只能安排在晚上的时间。那个时候,条件非常艰苦,连一张书桌也没有,妻子从医院里找来两只硬纸箱,叠在一起给我当书桌用。我每天给自己规定了钞写万字的限量,常常从晚上六时钞到十二时以后,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黄灵庚教授。

冬天,两脚冻得发麻,仍然辍笔不止;夏天,为躲避蚊子咬,钻在蚊帐里钞写,汗流浃背,憋得满身长出麻麻密密的痱子来。不久,我终于累倒了,被送进医院。躺在病床上吊着瓶子,脑子里依然跳动那些钞录下来的句子,好像别的都可以放弃,就是这些书搁舍不下。或者干脆拿一册书看起来,只要有一丝力气,决不懈怠。

生活中的全部乐趣似乎都在读书和钞书上了,如果没这些书,心里便感到空荡荡的,变得无所适从。书,是我个体生活的第一需要了。

自那时开始,我对书的痴迷程度,用“瘾”或者“癖”来形容,不显得有何夸侈之处。然而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追求什么?名耶?利乎?都不是。实在说不出任何功利目的,只是想把《楚辞》读懂,读通,仅此而已。尽管如此,那时候,我仍然读不懂陈第、戴震、朱骏声、孙诒让、姜亮夫、朱季海等人的注释,决心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下一番功夫。

全面注释《楚辞》路上

有失也有得,有苦也有乐

从1974年开始,我有计划地攻读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读书杂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等,清代的训诂笔记著作差不多翻遍了,而且对每部读的书都做了词条性质的索隐卡片,并按照先秦古韵的韵部编为二十八函,每函又以三十六字母排列,这等于给自己编写了一部非常有用的“辞典”,为以后注释《楚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编卡片的过程中,逐步掌握了上古汉语的声韵知识。

在学习过程中,还是离不开名师的指导和帮助。在训诂方面,给我指导最多的是郭在贻先生。我一本一本读这他与我列的训诂书目,不明白之处时时向他求教,他总是及时来信给我祛疑解惑。

在音韵方面,完全得力于上海复旦大学张世禄先生的帮助。在他的指导下,读完了《广韵》,认真分析了其中每条反切的声韵结构情况,这为我以后着手分析唐宋《楚辞》音切的等韵门法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最让人感动的是,张先生还把自己给研究生讲课的讲义以及过去出版的著作寄我学习,并嘱我读后把“意见”寄给他。从75年至80年间,前后给我写了十几封信。

有了这样的“小学”根底,再回过头去读那些《楚辞》钞本,其间是非得失问题,心里就有些了底,于是萌生全面注释《楚辞》之志。

我正式注释《楚辞》是从1981年开始的,由于杂事牵连,时作时辍,至1986年才完成《楚辞校诂》的第一卷《离骚校诂》。继此书之后,原计划有《九歌校诂》、《天问校诂》、《九章校诂》、《远游校诂》四卷,这些都是公认的屈原作品,所以颜曰“屈原赋内篇校诂”,凡五卷,而“屈原赋外篇校诂”只包括《卜居》、《渔父》、《招魂》三篇为卷六,卷七为《宋玉赋校诂》,收《九辩》、《大招》二篇,卷八为《楚辞学杂论》,作为历年单篇论文之结集。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治学计划。自己如此先天不足、孤陋寡闻,实现这些远大梦想,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勉为其难了,不加倍努力付出,能成么?

楚辞章句疏證

楚辞章句疏證

黄灵庚教授编写的《楚辞章句疏證》。

从此,更铁了心肠,一心一意闭门著述,规定日写千字以上。寂寞经年,青灯长伴。后来多次改写,力求精益求精,直至1992年送交中州古籍出版社时,又进行过一次大修改,说十易其稿也不为过。这部近76万字的书稿,所参徵的历代《楚辞》注本,达百余种,凡是国内重要的著述都涉及到了。《离骚》异文搜集甚为广泛,“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几乎翻遍了唐、宋以前的所有文献,达一百七十多种,上万卷之多。

正式出版时,我刚好五十岁。以后,又纂写、出版了《楚辞异文辩证》、《楚辞章句疏证》、《楚辞集校》、《楚辞与简帛文献》、《楚辞文献丛考》5部著作,并在海内外重要刊物上先后发表百余篇论文。这自然要比《离骚校诂》成熟、完善多了,也弥补其书缺陷和不足。

近五十年的治学生涯,可谓有失也有得,有苦也有乐。当看到自己的文章发表,特别是《楚辞章句疏证》—这部长达298万字、倾注了我四十多年心血的专著出版时,其欣喜又当何如?这种心情很难用言语表达明白。

扎根浙师,数十年学术探索

笔耕不辍,与死神擦肩而过

1987年的春天,请调报告被批准的我开始寻找接下来的工作地点,最终在郭在贻、张世禄先生的推荐下来到了浙江师范大学。这一呆,便是从1988年到现在。从1991年评上讲师,到1994年破格评上副教授,再到1998年又破格评上教授。

我认真检讨一下自己进校以后十多年来的经历,觉得我没有丧失一个学者应有的学术良知和义务。一旦抛开了所有的功利和人间的烦恼事情,全身心地涵泳在《楚辞》研究之中,真有说不尽的乐趣。我的毕生愿望是:为后人留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将来有人研究《楚辞》,非得看我的书,想绕过去也不行。尤其在物欲横流、利势熏天之际,反复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头脑,搞学术研究,得循规蹈矩,按其自身的规律一步一个脚印走。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是做不出一等的业绩来的。

1998年11月,我的教授职称的文件刚批下来才几天,突然暴发急性胰腺炎,生命垂危,当即被送进医院抢救。整整28个昼夜,不能吃任何东西,连一口水也不能喝。每天高烧不退,两个鼻孔分别插着输氧管、胃管,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处在一种极度疲惫的半昏迷状态,只有脑子还是清醒的。

在生命最危险的那几天,上自学校党委书记,下至亲朋、好友、同事、学生一批接一批来病房探望,心里不免犯起嘀咕:他们是来向我道别的吧?“岁忽忽其遒尽兮,恐余寿之不将”(《九辩》),我是否真的快完了?不能走,我不能走!……手中还有一部书稿没校对完,怎能放得下?心里便焦急起来。于是预作后事安排,万一不测,将《楚辞异文辩证》一书的校对工作托咐给好友蔡根林先生。生命快到了尽头,好像只有这件事放不下!

黄灵庚教授与其主编的《楚辞文献丛刊》。

生命又是顽强的,我居然会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自1999年以来,便全力整理、撰写《楚辞章句疏证》,2001年底基本完成。又时时从旧稿中清理出一些必须面世的论文,先后在《文史》《文献》上发表出来。

◤近20年来,我独立承担完成国家社科课题6项,一项重大,两项重点,三项一般。其中五项都是以研究《楚辞》为内容的课题,已全部结题,三项获优秀,并入选国家成果文库。

这在国内也只有我一人。还完成教育部重大课题2项,省重点课题3项,跨境与香港大学合作课题1项,主编《吕祖谦全集》、《重修金华丛书》、《衢州文献集成》,一直处在超负荷的紧张状态。

由于身体病根未除,时好时坏,2010年8月,我又被送进了杭州的浙一医院,做了第3次大手术,肝被割去一块。当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全身插着4根管子,已经不能动弹了,生命似乎又到了“炼狱”的关头。当然。这次是我为了根治病灶,是主动“送”上去的,似乎比上次要乐观,相信会慢慢好起来。

重逢劫难意如何?再度开膛除旧疴。

六气微微入地府,三光暧暧见阎罗。

人来尘世欢时少,病到残躯苦日多。

死里逃生今又是,天公肯与度恒河。

现在,身体还可以,精力未減。差可告慰的事,《楚辞集校》2009年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楚辞与简帛文献》2010年被选入国家成果文库,2012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楚辞文献丛刋》囊括清代以前重要著作207种,已于2014年由国家图书馆出版,2017年又由该出版社出版了与之配套的《楚辞文献丛考》。这5种著作,是对自己一生《楚辞》学术研究的总结。认为自己一生所写的著作,只有这5种书,差可传之后世。人生一世,感到知足了。惟希望能健康平安多活几年,为《楚辞》研究再贡献一份力量。

从1966年到2019年,五十多年的治学生涯

不仅是黄灵庚半生的主旋律,

更是新中国成立70年来无数学者

艰苦奋斗,笔耕不缀的人生缩影。

孜孜不倦、上下求索

潜心笃志、求真务实

是一代代浙师学人的初心与使命

许教许国 立德树人

出发吧 坚守初心的浙师人

文章转载自公众微信号“浙江社科”,有删减

图片来源于各媒体报道

今日编辑 | 李韬

责任编辑 | 姜旭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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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黄灵庚:坎坷的经历 无悔的选择 ——回顾我研究《楚辞》的历程|70·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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