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史｜上海的微尘

在上海中环，过去10年的居住记忆里，灰尘令人印象深刻。从搬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发现，房子里的灰尘特别多。

无穷尽的灰尘、微小的灰尘、无处不在的灰尘，和它们的斗争令人筋疲力尽。我想起“尘归尘土归土”的警句，但上海的灰尘没有任何警示或暗喻的成份。它们从从街上飞起来，随空气穿过纱窗细小的孔隙，随机降落在厨房的水槽上、台案上、灶具上、瓷砖墙壁上。

灰尘降落在吊柜上、落地柜上和置物架上，降落在筷子架上和刀架上，降落在抽油烟机上、电饭煲上、咖啡豆磨豆机上和滴漏式咖啡机上，降落在微波炉和小烤箱上。灰尘还降落在热水器外百叶门扇的叶片之间。

所有有栅格的地方都隐藏着灰尘。一开始看不见它们，时间长了，它们堆积在一起，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能彻底清除干净。

灰尘和一些轻微的油渍结合之后，才能看到它们的踪迹。炒菜锅、奶锅、炖锅、面锅，炒菜铲和盘子、饭碗和小碟，油壶、盐罐、调料瓶，这些器具放在台案上，很快就会出现一种无法言说的混合物，手感如同一层极薄的腻子——就是涂在水泥墙面上找平的灰浆。

油和灰尘的混合物可以用传统的黄色洗衣皂清理。这是很多年来我学到的最有用的知识之一。

不管是粗糙的表面还是光滑的表面，灰尘都能将它们覆盖。甚至连一滴水的表面，灰尘也能在不破坏表面张力的情况下，将它们包裹起来。浴缸、洗脸池、马桶，一切镀鉻的五金件：水龙头、喷头、冲水扳手和镜子周围的框架，都会一层接一层地沾染上灰尘。

有一年，我们外出时间比较长，临走前关上了所有窗户——不仅是纱窗，也关上了双层玻璃窗。回来打开门的一瞬间，我们立刻感受到了室内空气的质地。空气不再是透明和无感的，里面充满了灰尘，尽管我们看不见这些灰尘，呼吸系统却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灰尘让我们的呼吸变得沉重、迟滞，好像在一台内存不够的电脑上打字，显示速度跟不上输入速度，当手离开键盘，屏幕上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字，每个字蹦出来的时间，都比你预计的要长一点点，灰尘和脱节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套不大的房子里，我们整天都在使用吸尘器、抹布和拖把，然后被灰尘击败，就像是喜剧版的西西弗斯。

灰尘和纺织物的纤维粘结在一起，变成轻飘飘的絮状物，在光滑的地板上上滚来滚去，充塞在家具下面的孔隙里，围绕着桌子腿和椅子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落满了书架上那些太久没有打开的书页。

孩子出生后，我把所有站着放的书改做平放，书脊朝外，一本接一本，把书架的每个格子都塞得严严实实。这种方法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絮状物仍然附着在一切可能的缝隙里，特别是当一堆书开本不一的时候，它们立刻沿着不整齐的一侧挤进书架深处。

因为书塞得太紧，擦拭变得很困难。每次我下定决心移开一堆书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些大书在下、小书在上的书堆一侧，就像空无一人的宫殿里被灰尘掩埋的台阶。

书架顶上，放着一些宜家买来的塑料盒子。塑料盒上堆着胶片盒、装拓片的纸盒和层层包裹的卷轴。几年后，我打算清理这些盒子顶端和缝隙的时候，不知从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