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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在树间》:一部亲近乡村的散文集,对深沉大地的书写
序 : 后现代乡村哲学的舞者
文/吴义勤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散文的发展日益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题材和主题得有了很大拓展,而且艺术技巧的创新也不断赋予散文以新的美学形态。以此为契机,一些学者提出了“21世纪新散文”的概念,并将刘亮程等新崛起的青年散文家列为代表。事实上,这种散文创作观和审美观的改变,以及散文的整体“复兴”态势,并不仅仅由个别散文名家推动,而是与整个时代的审美需求和众多散文家默默且卓有成效的艺术努力分不开。在我看来,山东青年女作家于兰也是当下散文家队伍中比较勤奋和努力的一个。她的新散文集《声在树间》,叙事从容自如,语言素淡、明澈,在对童年的回忆与梦想中展开关于乡村的叙事,表达事物的微妙肌理,文笔充满欣悦感,展现了汉语所独具的纯真和瑰丽。
作为一个内省的文学创作者,于兰有着女性散文家特有的敏锐和悲悯。她的文字毫不张扬,颇似一个谦卑的“叩问者”和“倾听者”。她以朴素的乡村哲学对生存大地进行了自己独特的思考,不仅以朴素的线条勾勒了家乡高唐的山、水、河流、村庄等风景,而且以朴素的笔法描述了现实的偏僻、贫困以及神秘而浪漫的民俗。她单纯而丰饶的生命体验来自村庄和田野,她讨论着中国农民在苍茫大地上的生死衰荣,庄严地揭示了乡村生活中素朴的真理。但是,于兰笔下的乡村,不仅仅是田园诗的乌托邦呈现,而且蕴含着一个女性写作者在高速发展的工业社会中独特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在乌托邦式的田园写作中,她的散文充满着对乡村的留恋和对城市的排斥。乡村以记忆的形式融入作家的生命中,在乡村的回忆里,世界的荣辱、欲望和生命的尊严、挣扎,全都成为一种主体性的互动和存在关系。她在乡村的变迁中看到了一种人类迁徙的命运;她在乡村的琐碎而平静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种相对主义的生活哲学;她在乡村的回忆中找回自我;她在乡村的传奇和童话中收获梦想。在《声在树间》这本书中,城市不过是一个更大的乡村,而乡村不过是城市人都市放牛般的一个奢侈的梦想。在乡村的回忆里,她理解了世界。
在“乡村动词”的这一章,作家通过“赶、走、活、看、唱、生长、开花”等一系列的动作再现并回忆了记忆中乡村的动作,展示了乡村生存*基本的动态表情。比如,“赶”代表了村民赶集时的欣喜和自足。“走”中蕴含着作者对离家出走的妹妹的心痛和留恋。“活”是对姑姑坚持爱情自主和个性至上的做法的理解,而“看”却是一个乡村里叔嫂通奸的悲剧。“唱”中的四叔,受到小队长的权力压制,但是他决不屈服,只能以唱歌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悲愤。“站”中一个沧桑的老妇人拍照的姿势,印证着这块土地上的苦难和无奈。“开花”与“生长”中写出了土地上的两种*常见的状态,充满着温情。相对于“动词”一章的动感,其他章节更多的是作家对乡村生活的静物写生式的细致体察,行文之间充满着《昆虫日记》一般的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敬畏。寂静,安居,孤独和回忆,既是作家的生存状态,也构成了整部散文的内在哲学基调。正是在寂静而孤独的安居之中的回忆,让生存在乡村的大地上变成了一种后工业社会的“诗意的栖居”。它既有着童年的趣事、美好的回忆,又有着对乡村中人的再现,对乡村生存状态的体验,对美丽的农业自然中一草一木的思考,对乡村世故人情、悲欢离合的理解与超越。
《词语如花》一文,又分了枣花、萝卜花、向阳花等几个小节,细致而饶有趣味地对各种花的习性,以及对花中藏着的故事进行述说。很久以来,散文这片田园里,芜杂纷呈地演绎着各种哲学化的倾向。学者散文的博学与深沉*终走向了掉书袋的自以为是,而抒情的表达也在不经意间背离了散文感情真挚的传统,走向了伪崇高与假抒情。读于兰的这部《声在树间》,你会喜欢她那宁静、旷远的文字,向往文字里那充满着欢乐忧伤的记忆的、不为人知的枣树林、小村庄、清平镇。那是一个感性的世界,神秘的世界,充满声音和色彩、充盈着自然和生命的世界。那一幅幅仿佛经过“还原反应”的纯粹景象,那因我们熟视无睹而被忽略已久的村庄,那些平凡的人和事,让我们透过岁月的粗粝与荒凉,真切地触及生命的尊严与温馨。也许,正如于兰所说:“一篇散文,就是一个回忆,像乡村里废弃的水车,它标示出年代、岁月,既有失去的庄重,又有一副不驯服的自怜和傲慢。那里的风却总是飘来朴实琐碎的话语,每个人都面对自己的苦难,就是面对自己的孤独和痛苦。”在生命的孤独和痛苦里,于兰*终用散文的方式升华了创作的激情,成就了天边那一抹亮丽的彩虹。
这部散文中的《曲尘花》一篇,是她散文作品中升华的一部分,足可显现她的本色。“曲尘花”本意指用水煮茶时,茶叶的精华部分,即水中大大小小的“沫饽花”(散文集《声在树间》也同样是当代散文作品中精华的一部分)。该文包含了九个各自独立又互有牵连的短章,有如一轴以疏笔淡墨画就的长卷,于不经意间展开了一幅穿越古今、虚实交会的“拟古怀乡图”。以重读《水浒传》为引,抒古典情怀,唱《诗经》遗韵,且糅合说解宋明山水画,将古代山水和当今的荷花枣林相拼贴,把曹植、王羲之、顾恺之、施耐庵的“曲尘花”化作了今世的曲水流觞。读于兰此文,常觉时空交错,多有诗情画意,直如《兰亭集序》所言:“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部散文集亦可大见于兰的功力,她对所要表达的事物有着自己的意趣和理解,她凭着自己对生活与文字的想象力和领悟力,进一步确立了她自己独特的表达风格和语言魅力。
于兰是一个执着的写作者。这种执着有时就如折磨她的失眠一样令人感慨。这部散文的出版对她来说是一个特别值得珍藏的事件。在我看来,这种创造的愉悦是无法与人分享的,更是无须任何“序言”之类的东西加以点缀,但她的执着*终说服了我,使一直对“序言”之类充满恐惧和敬畏的我,不得不无奈地写下了如上文字,权以充序吧。
后记 : 一个人和一棵树的对话
文/于兰
树啊,你站在这里,你全身流淌的是什么?不是血液,不是可以沸腾燃烧的热血,所以有时我觉得你是无情无义的。是你经历了几百年的沧桑,心肠已经变硬了,不再关心村子里人们的苦难和艰辛,以及他们的生老病死?
人们常来祈求你,他们有病有难的时候。他们在你的身上挂满了红绳,每个家庭都认得出自己挂上去的红绳。它们寄托着他们的愿望,祈望幸福和美满,但是这些从来没有出现过。
于是,今天有一个人站在这里,来质问你,树啊,你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为什么人们拿你当神崇拜,你却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只是穷困苦难艰辛的生活,疾病,更多的是疾病。
听到远处有唢呐吹奏的声音,该是村子里某位老人,他还没来得及吃上年夜饭就离开了。他的儿子曾到你的枝叶上挂了红绳吧?这个老人还是有点德高望重的老人,虽然没做过村子里的“官”,支书、村长之类。老人是用他一生的行动来赢得大家的尊重的。村子里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有人悲,就会有人喜。嫁给小叔的女人刚生下一个儿子,家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男人招呼着每位来家道贺的人。煤炉里烧着旺火,灶上放着一碗给产妇喝的红糖小米饭。女人满脸的幸福,几年过去了,村子里的人还是习惯把她现在的丈夫叫做小叔。她的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子,跟前夫生的儿子,则坐在柴灶里,啃着手指头,家中欢乐的情景没有感染他,他的脸上是一片木然的神情。
树啊,你站立了几百年了,当年跟你一起站立的都不存在了,当时的人与事,包括你的同类,经过多少年的淘汰,只剩下你了。
小时候,我看到父亲把一棵棵的大树锯掉,我问他为何要砍树,父亲说当然是卖了贴补家用。星期天,弟弟和父亲去田里继续把那些树根刨下来,装到地排车上,再运回家来,把它们堆放在院子的东南角上。这样,它们静静地,或粗或细的根须固定在那儿,有时候,我会看着这些树根发呆,在心里跟它们说话,想象它们活生生的时候,树干长在它们身上时,叶子树枝都随风飒飒而动,是何等的生机?我也曾想象它们是有血液的,所以知道疼痛,我也就随着斧头的起落感受它们的疼痛,可是,它们没有叫喊只有沉默,深深的沉默。
所以,一棵树能保留几百年,不知要经历多少的磨难,要躲过多少次的刀斧,这是什么样的大自然的造化?又怎能不让人们心生敬畏?
相对于人类有限的生命,我们总在想,我们什么时候会站立成一棵树呢?
去世的老人家里的唢呐声还未停,就有零星的鞭炮声。平时人们都出去打工赚钱了,村庄更加破落而寂寞,只有这时候,过春节了,有些人回来了,村子里才活跃起来,不过也是有悲有喜的,赚到钱的会高兴,赚不到钱的家里会罩上一层阴云。二闷也回来了,他是去东营打工了。去年他的暖鸡房又赔了,为了还债,他不得不出去打工。现在他穿着一件皮夹克,人五人六地站在村子的大街正中,吐沫星子乱飞地讲着外面的趣闻,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大家以为他一定赚了不少钱,可后来才听说他没挣到多少钱,人们也是听到从他家里传来的吵架声才知道的。
现在有一家人正在杀猪,整头猪都是留给自己吃的,不拿出去卖。这时院子里的大铁锅里水已经沸腾,等着肉下锅,当然还准备了胡萝卜、白菜和土豆之类的菜,跟肉一起炖。小孩子都快等不及了,他不停地在锅底下吹着柴火,烟呛得他像个老头似的直咳嗽。周围帮忙的和站在那里看的人们都不停地咂着嘴,仿佛在品着即将炖出的肉菜的香味。
树啊,你站在这里,能告诉我什么?你说为什么人生会有那么多遗憾?我们还有很多疑惑,不明白,一辈子也不明白的事。
又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现在人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只能沉浸在眼前暂时的快乐中。一年当中也只有这时候是快乐的,男人们聚在一起推牌九,每回的赌资不大,就是一角钱的事。小孩子们在寒冷的空气中跑着,将脸冻得通红,女人们则忙着浆补缝洗,油煎烹炸。她们说她们可没有那么好的命,可以出去玩乐赌钱,她们是劳碌的命,有什么办法呢?这样说着的时候还脸上带着笑,等自己的男人回来了,就沉下脸,支使着他做这做那。
是啊,我们总是被这片刻的快乐所迷惑。我们被寒冷的空气里,从各家房顶上冒出的炊烟,从一进村子就闻到的香味里,从大街上人来人往地奔忙里,从人们欢乐的脸庞上,看到美好和幸福,赞美着现在的生活,可是这是假象,这是一个村子表面上告诉你的假象,其实,大树啊,你应该最明白了,你看了多少年了,你心里什么不明白呢,是用不着我来说的。
乡村的夜真黑呀,还不到除夕夜人们点长明灯的时候,所以,乡村在人们入睡之后显得那么沉寂,安静,没有一丝的光线证明世界还活着,除了天空中高远的星星显得特别亮之外。
这时,住在乡村的城里人听到了大树的话语,好像是在反驳这人在白天对它的质问。它说——
你就是那个小时候得了病,母亲带你来向我祈求的人吧。那时候,你多调皮,母亲说系上红绳你的病就好了,可是你蹲在地上不肯往前走,你在后面哭泣,你让母亲回去接你拉你起来,于是你母亲不得不往回走,拉起你。她说,走走,病就走没了。你那时可能不明白,到底是在大树上系上红绳病会好,还是多走走路病就好了。
你作为一个城里人,来到村子里就像是一次旅行或者度假,但你的到来没有打扰村子里的生活节奏,乡村生活永远有它自己的节奏。
你看现在的夜多么安静,没有来来往往的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有星星,这些星星多美啊。你可以查查镇志,看看这个村子有多少年了,它像那个镇子一样很老了。当然年深日久我也老了,当年,我曾经是一个树林中的一棵,到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因为砍伐树木建了村子。人们还在那些荒芜的地带种上玉米和棉花,树林于是退到了离村子较远的地方,那些树就在离我远一点儿的地方。你在那些年轻的树林中醒来过吧,在下午昏昏欲睡的时刻。当时你听到了校园里传来上课的钟声,悠悠地飘荡到你的身上,洒过树林打扰了鸟儿的安睡,那些中午的鸟儿,在树林中和你一起做着梦的。是啊,你又逃课了。
一个村子无论大小,都有它成为它的原因。你不应嘲笑。对,你说了你没嘲笑。可是几百年的风吹过,我享受过更日久的风吹,人们在我的身下聚集在一起,他们商讨着,议论着,说着大事也有小事,但更多的是小事。
是啊,你们是曾经把我当神崇拜的。你们不能只是劳作,要休息,要在我的树荫下休息,于是谈论,于是在我的身上印证某些奇迹,于是我变得神奇万能。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人们依然相信我。是啊,当你们有时间有空闲时,你们会诉说自己,会更接近神灵,听到某些神的话语,你们自认为看到了某些场景,自以为神灵就在你们身边,保佑着你们,于是我就成了神灵的代表。
是啊,在这个村子里,人们琐碎地活着,卑微无奈地活着,可是又有谁能说自己不是卑微无奈地活着的?在这里没有慈善家,因为他们大都不富裕。有钱的人,像二闷家前院的那一家,他们在城里开饭店,从小饭馆到大饭店,他们赚了钱,就搬到城里住了,他们的孩子也在城里上学,应该说他们是城里人了,开始把村子当做故乡了。而留在村子的人,他们穷,斤斤计较,吃一点亏都会气愤,得了一点便宜又会沾沾自喜,他们不会像城里人花钱那么潇洒,他们还有被生活逼出来的所有的狡猾。他们的脸在夏天晒得黑红,他们的肩膀在现在的冬天里紧缩着,寒冷使得一些老人抵御不住,撒手离去。他们一辈子也挣不下几个钱,到头来儿女们还会为赡养的问题大吵大闹。
当然,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乡村,他们私下里商量着,说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地方,他们怕了,他们想换一种活法,到一个他们向往和恐惧的地方,它叫做城市。那里的房子叫做楼,那里的道路叫做柏油路,那里的灯红酒绿叫做娱乐。他们是有梦想的,哪怕那梦想只简单到对金钱的梦想。是啊,在那个更大的乡村里,他们中有的人实现了愿望,有的人失败了,可是,只要他们回到了村子,他们的脸上就是灿烂的笑,从不像在城市里有的只是孤单和苦闷,他们明白他们快乐的根源还是在这片土地上。可是,回到这块土地,土地又能给予了他们什么呢?他们迷茫着,他们这样问着,就又毅然离开了乡村,将卑微的身影再次汇入那些城市,让他们继续迷茫和困惑的城市里。
现在,要过年了,你们又都回到村子里了。你们看到那条小河了吗?在那座小桥上你钓过鱼。在河对岸有一个果园,当然现在它们也沉寂着。小时候你曾经在那里偷偷摘过桃和杏吧?每个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你们偷偷趴在树上,听大人们在园子里走动、说话,听他们有时谈三国,谈政治,有时谈村子里某个女人,有时起争执,你们觉得好笑,笑出了声,于是有人喊,谁?谁在那儿?另一个说,是风,风吹树叶的声音,傻蛋。你们又笑了,但捂上了嘴巴,大人们就听不到了。
这一切,就是乡村,永远的乡村。
我知道,你对乡村有着某种难解的东西,在你的心里,就像你在那个中午,昏昏然听到的钟声,听到的树林中大自然的梦幻,你知道你得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心中的紧张,你吹起了口哨,口哨中带着对乡村夏季的朦胧感受,你知道你要常常回到这片土地之中,来做你的白日梦,仅仅是一个白日梦,就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你,让你困惑让你快乐也让你悲伤。
寒冷的风吹过整个村子,来到一个院子里,发出带着口哨般的呼啸声,也吹过来大树沧桑的话语。在这个黑暗而沉静的乡村里,有一个人,这个唯一在这个冬天的夜里不能入睡的人,这个倔强的不肯与世界妥协的人,在无奈与叹息中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声在树间》于兰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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