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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与外婆的爱情:连笑都这么像你
原创: 故事猫编辑部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文字|走水
一
去年,临近七夕,跟妈打电话叙家常。妈说,外婆主动提出,想将老房子后面的小菜地推了,挪出地方起一间小平房。
我听到挺诧异。小菜地是外公生前伺弄的,06年外公去世后,舅姨几人也曾极力劝说外婆,是否将小菜地去掉,作一间小房子改善一下老人的居住环境。但那时外婆不舍得,极力不肯,甚至将小菜地的门锁住,谁也不准进去。
没想到过去十来年了,年过耄耋的外婆突然转性,终愿舍得将外公的小菜地推了去。我半开玩笑地跟妈说:“都一把年纪了,还修什么新屋啊,接上来住咱家多好,就睡我那间房里。”妈没笑,我甚至能感觉到,电话那端妈是低头叹了口气,她最终说道:“哎,她要便由她罢,花不了几个钱。”
二
我不由得想起那块菜地来。
外公之所以要在老屋子的后面开块菜地,是因为外婆。
90年代后,我们哪里很少有人愿意亲自种一块地,大多是把地租给别人,或者跟大家入伙,得了收成后卖掉,分点打杂钱。大多数人都不再靠地生存,纷纷去往城里,甚至北上南下讨生活。外公眼见没人种地了,家里儿女也都在外安家,他便索性不种。
是因为外婆说了一句:“现在的蔬菜都是农药打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外公听在心里,第二天就扛着锄头把老房子的后院翻了一边,种上了丝瓜、大葱、黄瓜等。后来就什么当季种什么,四季的阳光将外公的脸跟身子涂得黝黑,但外婆却能时时吃上新鲜的蔬菜了。
开垦小菜地那天,正好是七夕。
有时候舅舅姨妈们回家,外婆拿出采摘好的菜,想装给大家带回去,外公会很生气。他说:“带什么!我种给你们妈吃的,要吃自己去买!”
舅舅姨妈们听到后都是面面相觑,尴尬地说着不要不要,但外婆听到都是乐呵呵的,脸上是最幸福的笑容。
外婆很爱捡一些瓶瓶罐罐、纸皮什么的,积到一定程度了,就唤我或者表弟拖去卖。后来外婆越捡越多,越捡越杂,阿妈劝她:“又不缺什么,捡回来多占地方。”外婆是不听的,独自一人站在一堆零碎前皱皱眉头,第二天又往里面添新东西。
外公见东西多了,没有理会阿妈的“抱怨”,他闷声不响地拖了一车砖回来,把小菜地的一边用水泥修修平整,用砖头给外婆修了间小杂物间。外婆可高兴啦,把我跟表弟叫回来,指挥我们帮她将零碎拖到杂物间去。
外公蹲在不远处,使劲嗦一口烟,烟雾里他笑得很得意。
那天,也正好是七夕。
阿妈说,别看你外公闷坨坨,哄你外婆,有一手哩。可不是嘛,瞧这两个七夕礼物,送得恰到好处,让外婆眉开眼笑。
三外公跟外婆曾是娃娃亲,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大家眼里的青梅竹马。
外公的父辈是地主,运动后被分了家,外公一家就得了一间小土屋。
外婆曾经跟阿妈说过,那时候啊,好多人劝外婆的爸爸再给外婆寻一门亲,不必再把小时候的娃娃亲当回事了。外婆的爸爸也有些犹豫,毕竟外公家一落千丈,女儿嫁过去免不得要受苦。
但外婆的态度很坚决,她跟她爸爸说:“不,我就是要嫁给他,吃糠咽菜也要。外婆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家里人根本拗不过她。
外婆为外公生了一儿五女,一家蜷在这间小土屋里,辛勤供几个儿女出去后,也未曾将小土屋认真修葺过。屋外的黄土墙用指甲一扣就噗噗索索往下掉渣,堂屋里的顶高高的,显得空空荡荡,一根横杠孤零零地亘在上面,零星钉几根钉子,挂一些干货。长年敬神的烟熏火燎,把顶上透光的玻璃熏的乌亮,从那里打下来的阳光,让屋子里显很昏暗,一股腐腐的味道四散开来,让人不想多待。
但就是在这间小土屋里,外婆跟外公把一家人的艰难日子过了下去。舅舅争气地考到了武汉读大学,成为了一个电器工程师,几个姨妈也努力地奋斗到了城里。每个人都继承了外公的独立自强,吃苦耐劳,而且大家的感情非常好,一家有事,都是聚到一起商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村里家家户户说起外公一家子,都是是满满的羡慕。
儿女们出去后,外公的日子就一下子惬意了不少,常携把藤椅,坐在老屋子门口的窄道口上晒太阳,外公辈分很高,窄道上忙碌来往的村里人见了他,都会恭敬地跟外公打招呼。他裂开嘴巴露出一口烟熏的黑牙,跟来往的人笑呵呵打着招呼。有时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来,吞云吐雾。烟雾缭绕里的阳光,将笑呵呵的外公映得像画里的老神仙一般,舒适又快活。
四
这个老神仙哪,可做得一手好菜哩!
外婆啥都好,就是做菜不好吃,为啥呢,因为呀,都是外公煮饭,外婆最喜欢外公做的粉蒸肉。外公做菜,那是万万见不得别人帮手的,务必事事亲为,他说别人做的外婆不爱吃。
做粉蒸肉,外公可讲究了。
做粉蒸肉,先挑肉。肉要好五花,太瘦了,容易煮老,质如劈柴,太肥了,腻滑伤人,下不了嘴,须是三肥两瘦,几层相间的五花肉,蒸煮过后才能充分透油,香味诱人。
肉须得早上去买,才有刚宰杀的新鲜气。肉必须带毛,不带毛的是死肉,不活泛。买回来了要用井水冲洗,边洗边捏,把血气洗掉,再用镊子细细地拔毛,直到把表面处理地透白嫩滑,方才放生抽,少许白酒腌制一边。腌好后,再放到放好大料的沸水里煮,边煮便拿勺子撇去浮油。
煮完的肉已经香气四溢了,让人忍不住拿筷子去杵一块上来尝尝。这时外公会拿出自己特制的蒸粉,在切成小块的肉上裹一层,再在肉下面码上一层红薯,一起上屉,在锅里蒸煮几十分钟。
粉蒸肉用的蒸粉,是糯米跟红薯磨成粉再炒制而成的。其实本有现成的蒸粉卖,但外婆嫌卖的蒸粉缺少炒制的功夫,少了一份香气,所以蒸粉都是外公自己做的。拿新鲜的红薯,晒干,磨粉,混着磨碎的糯米,炒成干燥分离的样子,用玻璃罐装起来,要用时拿出来,泡水备用,肉切好了裹在肉上。
肉刚蒸好,他会把我先叫到灶房,夹几块好的放到一个碗里,再盛一勺饭盖住,叫我端到外婆的眼前去。但实在是太香了呀,我忍不住拿鼻子使劲在碗沿嗅嗅,外公拿饭勺在我头上一敲,拿筷子塞一块到我嘴里,我烫得喔喔直叫,但舍不得吐出来,一边哈气一边给外婆端去。
我窘迫的样子每次逗得外婆哈哈大笑,她会将身子探往厨房,大喊着:“不忙啦,来吃饭啰!”外公乐呵呵地用抹布搓着手从厨房探出头来,说着:“再炒一个菜,再炒一个菜。”
五外公不知怎么就突然病倒了。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很少到外公外婆那里去,有天阿妈说,外公住院了。
我放学后跑过去,姨妈舅舅都赶过来了,大家围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舅舅抱着手蹲在地上,几个姨妈脸上凄然的样子,我的感觉变得很不好。
外公得了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外公叫我们不要告诉外婆,免得她担心。又跟几个姨妈说,不治了,治不好的,把钱留着,给外婆养老,给小孩子上学。
舅舅跪在外公那里,劝外公一定要治,外公眼神凌厉地大声训斥舅舅,举起手想给他一巴掌,但终究没有扇下去。我们不敢忤逆,没有把消息告诉外婆,外婆也是以为外公害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外公把外婆叫进去,轻声细语地忍着痛,故意说:“哎呀,住一天贵贵的,小问题,我们回家去吃点药就好了。”
总是听外公的外婆却严厉起来:“你这哪是小问题?住好了再回家!”我们如何劝说外公都没有用,但外婆一句把他吼住了。外婆又跟大家说,我老婆子不要养老的钱,我也不要你们的钱。我把钱花完了,就卖了老房子的地,卖地的花完了,我就去种菜,我一定要把他治好。
但终究是没治好。外公在医院治了一个月,后来医生说,拉回去吧。
外公在小土屋的床上,开始还能忍住痛,每天轻声细语地教外婆,怎么去小菜地里拔草,怎么给猪肉去毛,怎么把锅里的油污去干净。后来,外公疼得忍不住了,半夜里经常哼出声音,外婆就把姨妈舅舅们赶回去,自己把生活用品搬到小屋子里,时时刻刻陪在外公身边。
小菜地里的杂草越长越高了,显现出旺盛的生命力,但外公却没有像小草一样,外婆那么努力,他还是一天一天委顿下去。
六
外公出殡那天,按老规矩,外婆不能出现。
外婆躲在小屋子里,我们在外面。舅舅指挥着抬馆的人小心些,把外公轻点抬出去。人声虽嘈杂,但大家都收敛住悲痛的表情,仿佛在做一件辛苦的事,故意把现场烘托得忙碌而有序。
突然屋子里的传出外婆小声声抽泣的声音,里面掩盖不住的悲伤。男人们仿佛充耳不闻,沉下去的臂膀更加血管喷起,用发力的闷声来疏散沉痛,女人们收拾着,找些力所能及的杂事,让自己的眼睛在烟熏火燎里,染得通红。
“起!”
领头的终于还是喊出一声。抬馆的壮汉,齐声闷哼,把外公抬出大门。
“啊…!”
小屋子里终于传出一声哭嚎。里面突然砰砰作响,阿妈跟姨妈们害怕地赶快跑进去,死死把小房间的门顶住,外婆在里面哭喊:“打开啊!打开!”姨妈们哭得委顿在地上,但还是用肩膀死死地抵住门口。大姨在外面哭喊:“妈,不能去,你让阿爸安心走。”
外婆在里面使劲地锤门:“打开啊!打开!他痛啊!他会怕的!”
七外公葬在屋后面,那几亩田的田埂上,用水泥修了一个小小的坟堆。
我们把外婆接到城里,几个姨妈跟舅舅,轮流照顾她,但住不到个把星期,外婆就吵闹着非要回去。
从不忤逆外婆的舅舅,这次非常生气,他说:“现在家里,我说了算。我说你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但外婆没有生气,她温和地说:“小菜地里长草了,要回去拔拔啦,不然你爸多难过啊。”
舅舅知道拗不过的,他收拾东西要跟外婆一起回去住着。但外婆不愿意,她把舅舅赶回武汉去,说他工作忙。她还对我们说:“你们谁都不要管我这个老婆子,你们爸教过我哩,我会照顾好菜地的,你们记得回来拿菜啊,我一个老婆子吃不完的。”
外婆回去住了不到两天,前屋的阿姐给三姨打电话:“你们回来看看吧,你妈怎么了这是。”
姨妈们慌慌张张地赶回去,外婆拿着外公的小藤椅,斜靠着坐在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小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三姨小心翼翼地喊一声:“阿妈?”
外婆像是惊了一下,她抬手抓住三姨的袖子:“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敲后门?”三姨探头一望,说:“没有,阿妈,我们进去吧。”
外婆使劲地撑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门,推开门,尽力把佝偻的身子绷直,往门外左右望去,确定没有人后,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仿佛看不到我们似的,又继续斜靠在门口,眼睛空洞而无神。
三姨有些害怕,她蹲下来,拿手用力晃了一下外婆的手臂,叫道:“阿妈!”外婆眼睛亮了,看到是我们,眼睛里的迷茫消散了一会,她艰难得开口:“啊,你们来了。”
但一会,眼睛里又忽然失了神,她望后门看去,对三姨说:“谁在敲门?是不是有人在敲门?你阿爸回了,快去开门,你阿爸种完地回来啦!”
外婆想站起来,去给“外公”开门,但是没有力气。她挣扎着想从门框上找点力量,姨妈们都蹲下来,用手按着外婆摇摇晃晃的身子,极力地抿住嘴巴,眼睛里流出滚滚热泪。
八
外婆伤心过度,但儿女还在。她似乎一直记得外公的话,慢慢地从悲痛里把自己找出来。
菜地里的蔬菜,外婆开始仔细地伺弄。西红柿、黄瓜、小白菜是种得最多的。所以我至今买菜,只要有西红柿黄瓜,我一定要买上一些。
外婆还学会了外公的粉蒸肉,每次我们回家,外婆就会按照外公的步骤,早早地起来准备一道粉蒸肉来慰劳我们。外婆总是说:“没有学会炒蒸粉,总是差点味道。”我们听到后,用大口大口地刨饭来回应外婆,告诉她,其实她做得跟外公一样好吃。
到了七夕这天,舅舅从武汉回来,请了几个还在村里的叔伯,大家一起出力,把小菜地推掉了,前面的小杂物间也推掉了,又花了几万块钱,在原来的地上,起了一层红瓦的小平房。
外婆一定要选在七夕这天推掉小菜地,她说,这天外公记得,他肯定会看到的,不然以后他会怪她的。我知道,外婆推掉了对外公的思念,把它收拾起来,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进新屋那天,外婆眉开眼笑地,乐呵呵地坐在门口,我忽然有一下子失神,外婆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外公蹲在门口抽烟得意地笑。
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若不是因为爱你,我怎么会连笑也这么像你。
原标题:《若不是因为爱你,我怎会连笑都这么像你|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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