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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2019-10-14 19: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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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嘈嘈切切错杂弹》是知名学者、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与妻子陶友红合著的散文随笔集。莫砺锋与妻子陶友红均于1977年从各自被下放的农村参加高考;1978年莫砺锋考入安徽大学外文学,陶友红考入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1979年,莫砺锋考取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这 一年二人结识于南京。40年光阴风驰电掣,二人白头偕老。书中,二位相濡以沫的老人向读者讲述了一段深刻炙热,一段不因际遇的转移的情感故事,在当今时代、当今世界,显得尤其珍贵与震撼。本文为夫妇两人的通信。

致陶友红之一

小红:

你好!

一些情况都已另笺写出,请你复印数份,寄给妈妈、寄妈、玉采、莫非各一份。

此刻我独坐窗前,窗外雨声飒飒,颇有凉意。我很想念你们,在家时虽常戏言说你们烦人,但此时远隔重洋,我是多么想听到你们的嬉笑声啊。昨夜我在纽约机场里,晨曦微露之际,想到那正是你回到南京的时刻。我相信你一定在火车上暗自流泪,虽说我反对你这样伤感,但我内心深处非常珍惜这种感情。结婚三年多来,我们的日子虽贫穷但甜蜜。我这个过惯了单身汉生活的人,第一次有人时刻关心我的冷暖了。如果真有命运之神的话,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为我们所作的安排。我知道你也这样想。让我们为了我们的感情,为了这种感情的结晶小莫杞,彼此努力,保重身体,否则的话,是对不起对方的。我愿时时以此自勉,努力工作之外,一定注意健康,不让你们为我担忧。同时也希望你也这样做,愉快地生活、工作,教养好莫杞。光阴迅速,一年时间是转瞬即逝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到时我们一起来回顾此时此刻的光景,定将有从未尝过的人生之最大喜悦。

今天就不多写了,这两天我要多休息,把旅途的疲劳消除掉。等我把具体环境摸清后,再随时给你去信。吻你,吻小莫杞!

安!

砺锋

1986年8月7日夜9时半

非常抱歉,昨晚写的信到现在尚未寄出。因为今天上午首先到哈佛燕京社去办手续,然后去银行,一直到下午5时半才找到邮局,此时已关门了。使你多等了一天,真是该骂(你已经骂过了吧,那就算了)。

今天上午到燕京社,碰到两个北京大学来的访问学者,其中有一个是我在安徽大学的同级同学。哈伦汉小姐(今后改称她为玛琳,这是她的名)替我们办了报到手续,然后带我们到国际处、财务处等办手续。第一个月先发一千六百美元,在银行开了户头,因为信用卡要过两周才能生效,所以先取出了一百元用起来。中午就到北大同学处吃饭,他们早到一天,已买过食品了。我老吃饼干不是事情,所以就到超级市场去买东西。超级市场真是名不虚传,里面应有尽有。进去后每人自取一辆手推货车,沿货架而行,看中什么就放进小车。我首先要解决肚子问题,就先看食品。美国的农产品就像这些约翰牛本人一样,都是大个子。加利福尼亚蜜橘像柚子一样大,茄子每个重一斤多,辣椒每个重三四两。总的来说,水果便宜而蔬菜较贵,西红柿比蜜橘还贵十几美分(每公斤)。我今天买了一袋大米,两袋鸡腿,一袋鸡翅,一盒香肠,一盒蘑菇,两打鸡蛋,一公斤橘子,一瓶植物油(无色透明的),一瓶酱油,分装在两个纸袋里,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拖回家。晚上烧了一锅饭,焖了一锅鸡汤,这标志着我在美国生活的开始!

我们这批访问学者共十五人,其中中国人五人,两个来自北京大学,一个来自山东大学,一个来自复旦大学,其余的为日本、韩国人。与大家交谈之后,发现我的旅行还算比较顺利的,北大的两人结伴同行,却在洛杉矶机场把行李丢了,至今尚无下落(航空公司要赔,但须等几个月后)。只有我单枪匹马,事先又不了解这边的情况,倒平平安安地到达目的地了。被司机骗(?)走四十元钱,就算是买路钱吧。

今天到学校办事,匆匆而行,没来得及细看。初步印象是校园很美,绿草如茵,枫木参天。历史古迹都保存得极好,可见美国佬对他们仅有的两百多年的历史是很珍视的。相比之下,我们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却不懂得保护古迹,也许是家大业大,毫不在乎吧。校园中心有一尊铜像,是哈佛的创始人约翰·哈佛。在马萨诸塞大道旁边,独立战争第一枪打响前跑步去报信的民兵所经之路线用铜铸成马蹄形镶在路面上。凡是大建筑物上都飘着星条旗。看到这些,我感触颇深。我们炎黄子孙不更应该热爱我们的祖国吗?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美国人一样具有民族自豪感呢?

手头有一大堆小册子(都是上午领来的)要看,不多写了。圆珠笔写的三页请复印后寄到安徽泗县农业银行章亚娟、太仓王秀液压元件厂莫玉雯、苏州轮船公司一号仓库莫非、浮桥中学玉采处各一份,称呼为:寄父母大人,亲爱的妈妈,莫非如晤、玉采如晤。给寄妈和妈妈的信中,签名之前加上个“儿”字,勿忘。

砺锋

1986年8月8日夜9时

 

现在是华盛顿时间7日晚上8时(即北京时间8日上午9时),我坐在公寓房间里给你们写信。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的旅行,总算在今天平安到达目的地,现在把经过情况谈一下。

6日中午进入虹桥机场之后,海关、边防与安全检查都很顺利地通过了,12时15分我已经在候机楼里。但是民航班机的加油设备有故障,所以迟至3时30分才起飞。飞机一路都很平稳,除了降落时耳膜觉得有压力之外,没有任何异常感觉。途中碰到两三次急气流,稍有颠簸。窗外一直是蓝天白云,从八千米高空望下去,太平洋碧波万顷,风平浪静。由于飞机是与太阳反道而行,所以很早就天黑了,然后在五个小时之后天又亮了。到北京时间7日清晨3时半,我们已渡过了太平洋,在旧金山机场降落,此时的当地时间还是6日上午11时半。旧金山在气候上真是人间福地,中午时分,那里的气温是十六度,穿着外衣还稍有凉意。下飞机后先认领行李,然后经受美国海关、移民局的检查。只要没带水果、肉类等食品的,都很顺利地通过了,也没有开箱查。坐在民航班机上,乘客一大半是中国人,并没有异乡之感。到了旧金山,一部分人散至美国各地去了,剩下的都继续乘此民航机飞纽约,只有我一个人须在那里换乘泛美班机。到下午3时15分从旧金山起飞时,一架波音客机内只有我一个中国人,这时才真正觉得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好在座位正靠窗,可以凭眺美国大地的风光。飞了五个小时,到华盛顿时间6日晚上11时(即北京时间7日中午12时),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降落。在国内听过许多关于纽约安全情况的传闻,颇存戒心。下机之后,乘客都出机场了,留下转机的人寥寥无几。而机场工作人员又有一半是黑人,不由得暗暗担心。工作人员劝我到候机楼三楼休息,上去一看,长三百多米的大厅里,灯火耀如白昼,但沙发上只有很少几个乘客。还好碰到了一个从北京到波士顿去的访问学者,他比我更慌张几倍,竟拖着沉重的行李上下楼几次了,只为找同路的中国人壮壮胆。他见到我如获至宝,我们就坐在一起谈话。附近常有黑人走过,我们也不敢睡觉,疑人偷斧,越看越像。有一个黑人青年老在附近转,后部裤袋里还露出一把什么东西的柄。那位同行者怀疑是匕首,但我想哪有公开把匕首插在口袋里的?当然我们很警惕了一阵,天亮时分才看到他抽出那东西来梳头,原来是一把梳子。肯尼迪机场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机场,各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都有自己的专用服务台。跑道上飞机一架架排着队起飞和降落。今天上午9时半,我乘泛美的小型客机,11时到波士顿,提取行李后,叫了个出租车。也不知司机是故意要骗我的钱呢,还是有其他原因,找了好久才找到预先租好的森林街公寓,但是公寓里空无一人,既不见有人等我,也无法暂存行李。只好再找到哈佛燕京社的办公楼去,见到那位与我通信半年多的“哈伦汉先生”,这才知道她是位女士!她对我说由于原来准备于8月份搬走的房客结果没搬,所以我暂时要住在另一个地方,并把钥匙给了我。这公寓的地址叫公园街,离森林街有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司机拖着我共跑了一个多小时,一看车上的自动计费器显示的路费已有三十五美元,还要加上停车问路等待的钱,结果共要四十三美元。我干脆又给了两元小费,这样,一路上舍不得花的六十美元一下子去了一大半。把行李搬进公寓之后,就给哈伦汉打电话,询问房租等事,她说这儿的房租还要贵些,但我只须按原定的标准付钱,并约定明天上午到银行办手续并领钱。然后我就洗了个澡,奔波了三十多小时,实在是疲倦了,倒头就睡。现在精神已恢复正常了。这座大楼的一楼有一大半属于哈佛大学警察局,所以小偷从不光顾此地,请你们放心。

到美国才一天,还谈不出多少情况来。总的说来给我的印象较好。第一,服务态度好。海关也好,机场也好,办事员帮你办完事还要说声谢谢你。我在上海机场内想把两张十美元换成零钱,银行的办事员死活不肯。而在旧金山,银行人员说:“很高兴为你效劳。”第二,生活富裕。从飞机上下瞰,凡是市区,停车场的小汽车放得满满的。从纽约到波士顿,倒有一大半的住宅有露天游泳池。(从飞机里往下看是一个小亮点,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鱼缸,但它的面积比房子还大!)当然,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一个人住在这一大套公寓里,也比不上全家挤在一间房里愉快。

明天开始,我要熟悉周围环境,把生活安排好。活动范围准备逐步扩大,先哈佛校园,再剑桥,再到波士顿,再到外地。到时再把具体情况告诉你们。

时间已是晚上9时半,你们那儿正是白天,我想早点休息了,再见。祝

你们身体好!

砺锋

1986年8月7日

 

致莫砺锋之一

砺锋:

你好!

收到了你的第一封信和第一张照片,非常高兴。对于19号可能会收到信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倒不是已经预见到会有人来,而是寄希望于邮局,心想可能这批信件会碰上一位工作效率高的邮递员。

今天一上班我便与程先生进行了联系,他要我转告你几件事。1. 你的书原来准备列入南大古典文学研究专刊,这你是知道的。现在可能要列入国家教委文科博士点专刊去。先生认为,这样影响会更大。2. 齐鲁来问先生你的书你自己要多少。先生给你订了一百本,打八折的话约要二百元钱,因这本书定价两元四角。你看这个数字是否够,如不够,赶快写信回来,再追订一些。这本书明年3月正式发行,样书年底可出,先生说一般送作者样书二十本。到时候我会寄给你的。3. 江西诗派的诗集先生还是要你做,他已从教委争取到一笔资助,并已跟北大“全宋诗”联系好,由他们出面去北图弄善本书复印件。

我们在这里很好,已经搬到爸爸家了,是8月16号搬的,目前正在刷墙、漆地板,大概还要乱几天。我跟妹妹的房间朝北朝西,有两个窗,十平方米大。冬天如果冷,我打算在里面生个炉子,反正我有煤票,到时我设法去买。早上我带妹妹去上班,下午5点3刻我去接她,因为我6点半才下班,我5点半离开办公室,不能再早了。8月7号到19号南京连续高温,天天三十六度。弟弟又到溧阳去了几天,要我妈天天去接,我恐怕她在大太阳下走来走去会有怨言。所以我还是自己去接。这样,机关里可能有意见,但也没别的办法。好在我不在乎,妹妹也很高兴。

我和妹妹很想念你,她已经给你写了两封长信,是竖着写的楔形文字,也叫蝌蚪文。她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大椅子上认认真真地写了半天,是分两次写的。这两天晚上月亮很圆,一看见月亮升上来,妹妹就会说:“这月亮是从爸爸那儿过来的,再走到爸爸那里去。”她还会说:“我们这里天亮了,爸爸那儿就天黑了;我们这儿天黑了,爸爸那儿就天亮了。”当然这些都是我说给她听的,但她记得很牢,常常念叨。前天晚上停电,我和她坐在阳台上,她一边弹琴,一边对着月亮唱了很多歌。我对她说月亮是录音机,它会把妹妹的歌录下来再转过去放给爸爸听,她就哇啦哇啦唱了半天。她昨天看到了你的照片,哈了照片上的你半天痒痒,用两只小手去搔你的胳肢窝,和你疯。晚上躺在床上她对我说:“我想爸爸,我想回家。”可见孩子虽小,却是很懂感情的。她现在身体还不错,每天一早一晚我两次给她洗澡洗头,又去剪了一次头发,不过身上还是有痱子;实在没办法,她白天在幼儿园里,没人给她洗、擦。不过好在昨晚下了雨,高温天气可能不会再有了。她睡眠还好,胃口也还好,早上一只鸡蛋、一个烧麦,半碗稀饭,有时还有半个玉米。下午回来一杯牛奶,两片饼干,一个巧克力圈。晚饭半碗饭,有时还有一杯奶粉。散步回来吃一个梨。只是西瓜下市了,她在幼儿园出很多汗却很少有水喝,所以大便又不是天天有了。我正在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我从上海回来后,曾给你妈妈去过一信,告诉她你出去时的情况,不过她还没信来,等你的信到后,我再给她去信。小阿姨处我去过一个电话,天凉快了再去看好婆。你的工资还没领到,9月份开学后我去找宏生。

带一张年历给你,你好像说过要的。美国有砀山梨吃吗?你说没开学所以清闲,难道开了学你就要忙什么了吗?你的生活情况你大概写在那封信里了吧?这封信里说得太简单了。请你当心身体,注意安全,抓紧时间,多出成果。程先生叫你保重身体。照片没有新的,下次再给你吧。

祝你健康、愉快!莫杞亲亲爸爸,因为爸爸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不会刺痛她!

友红

1986年8月20日上午

本文摘自《嘈嘈切切错杂弹》,莫砺锋 / 陶友红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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