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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美国当代摄影家埃列克·索斯:像冥想一样拍照
摄影如何能得以承载一种无法描述的感受,我们是否能够通过摄影进入可能存在的无形的真实?
美国当代最著名的摄影艺术家之一埃列克·索斯(Alec Soth),沉寂一年多后,近日出版了最新画册《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并在京沪艺术机构做了相关讲座。在上海摄影艺术中心讲座期间,埃列克·索斯接受了“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约撰稿人的专访。
较之成名系列《眠于密西西比》,新书作品中,索斯摒弃了任何地理线索,他以一种近乎“冥想式的拍摄”,更为彻底地深入到被摄者和摄影师之间未知的东西。索斯的作品让人想起早期自然主义摄影中的那种纯净天真,同时又很像绘画艺术中静观沉思的传统。
2019年埃列克·索斯(Alec Soth)出版了最新画册《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I Know How Furiously Your Heart Is Beating,以下简称“心跳”),日前还在北京和上海两地的艺术机构做了相关的讲座。并不意外,两场活动听众都爆满,同时网上直播和讨论的热度也持续不减。这不仅因为索斯毫无疑问是今天世界范围内最引人注目的摄影家之一,在过去十多年间对中国年轻一代摄影群体的成长影响深远,同时更因为在这本画册出版前索斯有一年多的时间拒绝了一切拍摄邀请,深居避世,而此后出版的新画册里的作品又风格突变,从而让大家对他新作尤为好奇和期待。
埃列克·索斯《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I Know How Furiously Your Heart Is Beating)耐人寻味的美国故事
人们对于索斯的了解大多开始于他2004年出版的画册《眠于密西西比》。当时刚过30岁的他多次驾车从家乡明尼阿波利斯出发,顺着这条贯穿美国南北的、北美最大的河流,一路向南,拍摄沿河的场景和人物。这些作品多用直白的光线、构图和色彩,内容是普通人的平常姿态或日常的室内一角,再或者是薄云下开阔的土地或郊野河畔的遗弃物,画面安静或荒凉。
“眠于密西西比”系列,Charles Lindbergh's Boyhood Bed, Little Falls, MN,1999翻到画册最后,有数页文字留下了索斯在拍摄过程中和对象交流所收集的故事或背景信息。比如,遗留在一幢房子外的堆放着杂物的床,那是第一个单人飞越大西洋的飞行员Charles Lindbergh小时候用过的;旷野中一棵挺拔高大但只剩枝丫的树和边上的几幢孤零零的小房子,那是著名的南方民谣歌手Jonny Cash小时候的家。还有一对穿着暴露的母女坐在沙发里,直视镜头;女儿说她的梦想是做注册护士,母亲说她早就没什么梦想。
“眠于密西西比”系列,Jonny Cash's Boyhood Home, Dyess, AK, 2002“眠于密西西比”系列,Mother and Daughter另一张照片中,一整面墙被大大小小褪色的照片所覆盖,画面里是一位黑人女性从小到大的时光。文字记录的是,1916年出生的Dennis先生经历了4次失败的婚姻,在63岁的时候爱上了Margaret。在求婚时他们约定,将61号公路边上那座不起眼的“Margaret’s杂货店”改作为小教堂,献给上帝。但在其中他们的日常生活空间里,这堵墙是Dennis专门为妻子所设的神龛。
“眠于密西西比”系列,The Reverend and Margaret''s bedroom, Vicksburg, Mississippi. 图片翻拍自画册。用照片讲故事是纪实和新闻摄影的传统,但是索斯在创作中有意放弃了抓取生活中的冲突或戏剧性的瞬间,而是突出静态的场景和人物。同时他又将普通人的个人故事和一个群体的集体记忆不动声色地交织一起,在日常和历史互相转化和融合过程中,描绘出一个地区和社群的生存现状。而且他在编排画册的时候精心设定了读者的欣赏节奏。他先让照片本身说话,这些画面乍看就像日常生活一样平淡;但8*10大画幅底片细致的记录和描摹能力使照片中的每个细节都异常清晰,超越了日常的真实,变得耐人寻味。而当你迷恋于这份耐人寻味的平淡的时候,文字不失时机地将画面所无法讲述的现实端到你的面前。这种讲故事的方式突破了纪实摄影的传统,将照片叙事的局限性和视觉作品激发想象的可能性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由此给摄丶影实践增添了新的魅力和可能性。
“眠于密西西比”系列,Cemetery, Fountain City, WI, 2002索斯的这个系列一经问世便受邀参加了惠特尼双年展,其中一幅作品还用作了双年展的海报。同时,这些美国中部大平原的人物和景观也毫不意外地被评论者用于注解美国那个已经逝去的工业经济繁荣的时代;而且,他的创作中还保留了许多南方民谣、马克·吐温的小说或是美国现代主义诗歌的线索,因此这些作品更成为人们对中西部及南方文化怀旧的催化剂。此后十多年,索斯以类似的创作风格完成了大量委任或独立的拍摄项目,出版了包括《尼亚加拉》在内的二十多本画册,并被新闻纪实摄影的旗帜马格南图片社接受为正式成员。人们一度从他的实践中看到了纪实摄影复兴的希望,认为他发展了从Walker Evens到Robert Frank和William Eggleston等摄影家传递下来的传统,即在旅行和寻访中用日常生活的画面来讲述当代美国故事。
“灰房间”中的美和神秘
然而,《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剧烈》却挑战了人们之前对于索斯的认识,人们发现他对于摄影的探索并不止于那个新纪实摄影的实践。艺术家从2017年起,借着各种旅行的契机,通过朋友介绍拜访了一系列素未谋面的人。他有意以颇为偶然的方式进入这些陌生人的生活空间,在其中与对象展开交流并完成拍摄,而作品依然是安静的环境肖像或场景。比如其中一幅作品,一位已经老去的女性侧卧并直视着镜头,红黄色调的被单和枕头,蓝紫相间的花纹衬衣。光线柔和地照在她的脸部及周围。而如果稍微多看一眼画面的话,可以发现,被摄者身后暗处还有一只黑猫,仅仅探出了一对眼睛。整个画面景深很浅,焦点几乎只落在了人物的右眼和黑猫的那对眼睛上;前者平静里透着哀伤,后者警觉而诡秘。这两对迥异的眼神相互间又似乎有着隐秘的联系:黑猫的目光就好像是这位妇人的另一种注视,或者是她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存在,再或者黑猫像是被特别安排在画面里,用作为对命运莫测的隐喻。这些都为这个安静的场景渲染出一种张力。
索斯非常喜欢诗歌,在访谈中常会脱口而出一些诗人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他曾说摄影应该是更加接近诗歌的东西,因为他认为诗歌最擅长讲出那种难以描述的东西。显然,“灰房间”和上文提及的那张照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就像“心跳”一书中的其他作品一样,它在环境光线、室内陈设的空间关系,以及景深效果方面有着非常细心的经营。窗户、阳光、影子、部分的虚像都是与主体一样重要的视觉元素,虚实相间,层次尤为丰富。从画面中可以清晰地读到摄影师耐心的铺陈和克制的讲述,交错的色彩和光线,微妙的姿态和神情,讲述着陌生空间中一次次短暂相遇时难以描述的气氛或情绪,或者说“美和神秘”。
在索斯的作品中,那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并不陌生,它也存在于“密西西比”等几个系列的作品之中。他曾说“密西西比”和“心跳”两个系列,“它们的主题并没有这么大的不同。看上去‘密西西比’也许与社会、历史和政治话题有更近的关系,但展开这个项目的目的其实是我对于自由和探索的兴趣……很多人觉得这是关于美国的,这没问题。但对我自己来说,它依然是关于我自己的感受。”他说他其实从来没有真的去拍过这条河流本身,也不是为了记录沿河居住的人或他们的生活,作品中的人物更像是作者自己某种感受的隐喻。然而,尽管沿着密西西比河的寻访也有着偶然、交流和用心感知,但新系列的不同之处在于,摄影师更加直接地将那种无法描述的东西作为捕捉的对象(比如“心跳”)。我们首先在标题上就已经找不到密西西比或者尼亚加拉这类非常具体的地理线索。同时,在新书中也几乎没有任何关于被摄对象的具体信息。整本书中成篇的文字只有他和作家Hanya Yanagihara的对话。连最后一页上的作品清单,都只有被摄对象的姓氏,而且没有标注页码,很难将其与前页的照片对应起来。作者显然并不希望读者去追问他们究竟是谁,他只想呈现那些“美和神秘”的时刻,这也很像本雅明所说的“灵光”,所谓“时空的奇异纠缠”。
摄影师和对象之间的空间
索斯的这个变化发生的颇为突然。他曾将此联系到自己多年练习冥想的习惯,以及2017年在赫尔辛基的一次“顿悟”经历。这些可以在他和Hanya的对话中读到。他个人网站上有Brennan Vance拍摄的纪录短片,记录了他“失踪”的一年里在一个几近废弃的乡村小屋里阅读、沉思,闲适度日的情景;这里不作赘述。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之间的连接、相互之间的关系和力量对比。索斯在讲座和访谈中多次说到,自己曾是个害羞的人,最初甚至都不敢直接拍摄人物。但是随着经验的积累,特别是拍了“密西西比”之后,他逐渐可以调动被摄对象的表现了。这让他意识到Richard Avedon所说的摄影师在拍摄过程中相对于被摄者所具有的操控力量,并开始怀疑拍照本身是否会造成对于对象的滥用。甚至包括他所喜欢的Diane Arbus,也不能避免这方面的嫌疑,只是方法和程度不同。他反省到,“我之前所拍摄的似乎都是分隔和疏离,而我想做的其实是连接。”他最近几次给摄影师做的工作坊里,还会花很多时间让学员玩跷跷板游戏。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学员体会到自己与对象之间力量的对比,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某种“能量”的传递和转换。可以说,正是这种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意识,让索斯在工作方式和作品风格方面开始发生转变。
在和Hanya的访谈中,索斯提到过两位他喜爱的前辈摄影家,一位是Nancy Rexroth(读到那篇访谈,笔者才知道上文中那位与黑猫相伴的女性正是Rexroth),另一位是Peter Hujar。
Rexroth的《爱荷华州》以一系列虚焦或晃动中拍摄的影像记下了家乡在摄影家脑海中的影子,它像是存在于潜意识中的模模糊糊又不断回返的印象。这部作品在1970年代影响巨大,成了摄影史上的一部经典。之后她专注于教学,又曾为精神疾患所困扰,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Hujar则活跃于1970-80年代,曾以非常亲密的视角拍摄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黑白人物或动物肖像,包括自己的一些同性恋人的照片。他的画面简洁但感情充沛,特别是他作品集《生命与死亡的肖像》里的许多艺术和文化名人的肖像,比如Andy Warhol,David Wojnarowicz,和Susan Sontag等,都已经为人们所熟悉。1987年他因艾滋病而去世。
这两位摄影家的作品都非记录的风格,他们都是将艺术和生命纠缠在一起艺术家。而显然索斯对他们作品的迷恋正在于他们处理自己与对象之间关系的方式。不管这个对象是家乡,或者家乡所代表的某一个自己,再或者是恋人、朋友或动物,他们都像是“时空的奇异纠缠”里的影子,那种在无形的空间中的无法描述的东西。索斯显然也是以这种个人化的甚至隐秘的方式感知着对象。《纽约时报》的艺评家Hilarie M. Sheets在说到“心跳”系列时指出,这部作品所呈现的是索斯与陌生人相遇时发生的化学反应。他自己则说他想要“花时间看着那些人,并希望能看到一点点他们内在的生命……花一点时间去呈现另一个跳动的心……有时候拍摄完成之后,就像服用了LSD”。
索斯的“心跳”系列在方法上是向内的和向后的,摄影似乎成了索斯冥想练习的替代和延伸。他就像冥想一样把各种先验的认知和概念完全放空,只是简单地敞开身心去感受周围的空间和物件,以此获得一场真切的只属于自己的体验。因此在“心跳”的作品里,摄影师和被摄对象之间哪怕处于屋子的两个不同角落,中间隔着层层的家具、陈设和门窗,但画面里弥漫着生动的气息,甚至能感觉到对象的呼吸和肌肉的跳动。而同时这种摄影者和对象之间的连接和感受又是模糊的,画面所孕育的张力也只封闭在这个空间之中,不与外界发生任何关系。这种冥想式的拍摄让人想起早期自然主义摄影中的那种纯净天真,同时又很像绘画艺术中静观沉思的传统。毫无疑问,忠实于内心和倾心体会对象永远是艺术创作的本质,即便他在画面中剥除了所有的社会和历史信息,抑制了摄影的社会维度,但这同样是一种积极的对于“摄影再现的界限的探索。”索斯的这个系列让我们看到的是,摄影如何能得以承载那种无法描述的感受,我们是否能够通过摄影进入那个可能存在的无形的真实?他尝试着回到诗意的语言去建立对于人和世界的认识和连接,而我们也从中看到一个更加单纯的埃列克·索斯。
(本文图片,除注明外,来自摄影师个人官网。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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