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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新中国一同成长|张纪中:当制片人,得有胸怀

口述 张纪中/采访整理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19-10-15 11: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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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我们邀请了几位在各自领域早有建树的文艺工作者,他们大都出生于1948年至1955年之间,请他们聊聊自己与新中国一同成长的经历。

张纪中,1951年5月23日出生。导演、制片人,监制、演员。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中国民主促进会(民进)会员。

1987年,张纪中拍的第一部电视剧《百年忧患》,获得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1989年,由张纪中担任导演的《有这样一个民警》获得第十届全国优秀电视剧“飞天奖”。2003年,由张纪中担任制片人的《射雕英雄传》获得新浪2003年年度人气电视剧金奖。2004年,由张纪中担任制片人的《天龙八部》获得第二十二届中国电视金鹰奖。2007年,张纪中凭借《神雕侠侣》获得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制片人”奖。2011年,凭借新《西游记》获得中国电视剧产业20年群英盛典“突出贡献人物”称号。2012年,出席第五届上海大学生电视节颁奖典礼,并获得“特殊贡献奖”。2015年2月23日,张纪中参加“第11届德艺双馨颁奖盛典”,并获得“全国德艺双馨终身成就奖” 称号 。

张纪中。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部分图片取自江苏文艺出版社《人在江湖》(张纪中 著)

【以下根据受访者口述实录编辑整理】

生于西藏和平解放那一天

我出生在北京,东城区后赵家楼胡同1号,从记事起我们家就住在那里。生我那一天,1951年5月23日,西藏和平解放的日子。一出生,街上就敲锣打鼓,一问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我的名字就叫“纪中”,“纪念祖国大陆全境解放。”

我们家9个孩子,我排行第三。上世纪50年代,社会上运动不断,从“镇反”、“三反五反”,前后数下来五六十场运动。我父亲当年在北京有一家石棉厂,公私合营的时候,他一路被贬下来,从厂长变成了经理,再到股长,最后成了工人,好在他工资还比较高,所以那个时候家里生活条件说得过去。

小学在史家胡同小学,现在一听,嚯,名校!从1951年到1961年,这十年对于小孩子而言还是挺快乐的。课余时间基本上都消磨在看连环画了,当时一分钱两本,《水浒》、《三国》、《东周列国志》、《儿女英雄传》……大家轮着看。学校里也在宣传战斗英雄黄继光、杨连弟、罗盛教的事迹,少年时代的英雄情结是这么来的。那个时候家里没电视,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我每天早上起来爱听评书,8点上课,我总是踩着上课铃进校门,经常迟到几分钟。我妈也是老师,为这事没少教育我。我现在干什么事都必须掐点儿,拍戏的时候也是最烦别人迟到。

1959年到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饿。我那时喜欢游泳,去玉渊潭公园八一湖,坐公交车,愣是有钱在长安街买票坐“大1路”去,游完泳再“坐11路车”(两腿步行)回家,到家就饿得不行了。还有一次拿着粮票排队,恰好排到我了,饭卖没了,只好饿着肚子在工人体育馆游了一下午,回到家看到一碗放凉的西红柿汤泡米饭,二话不说,端起来吃得干干净净。香啊,现在只要馋了,那个味道还能冒出来。

1964年,小学毕业。那一年有个机会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景山少年宫那报名,几轮考试我都通过了,放榜的时候一看却没被录取。家姐带着我去问,一问还是爸爸的原因,政审没过。政审这事成了我们家这代孩子面前一道坎,一到考试或者有什么机会,就会感到有个无形的东西挡在前面……没进成军艺,按部就班上了灯市口中学,那是二十五中的分校,当时是男校,没有女生,我和姜昆还是同学。二十五中是北京市传统篮球强校,现在也是,培养了大批篮球健将。

我中学时代个头儿已经长到1米8,有一年就蹿了快20厘米。除了篮球,我也在什刹海体校学习击剑,西洋剑分为轻剑、佩剑、重剑,那时跟我一起练的很多都是高中生,我还没那么大气力,练的是轻剑。当年还参加了舢板队,8个人划水,1个人掌舵,我现在闭上眼睛还可以想起水拍船舷的声音。那时候还有一去处,龙潭湖有个跳伞塔,现在说蹦极是极限运动,呵呵,那会儿跳伞是全民运动,跳伞培养了我对速度的感受,以及一个男子汉的勇敢。除了喜欢体育运动,我课余也参加了电报兴趣小组,当年看了《永不消逝的电波》,李侠给我印象太深了,学电报让我练出一副好听力,后来学外语帮助也很大。

1966年“文化大革命”,“五一六通知”下发的时候我正上初二。不上课了,全国各地的学生跑来北京交流革命经验,北京的学生则四散到各地去革命串联,这就是“大串联”。学生们一路坐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住宿也不要钱。我前后有过三次串联:第一趟去了广州,回程时又转遍了武汉三镇。到广州以后,先去了黄埔军校,然后去看黄花岗烈士墓。第二趟基本跑遍半个中国,先去上海,再转道江西和湖南。进了四川后先到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红岩》里出现过的景点我都去了,朝天门也去了,就为验证小说里描写的场景。然后坐宝成铁路,钻山洞转战成都。之后又去西安,再直奔青海,从青海又回到四川,又到广西桂林,一直到湛江,最后回到北京。第三趟出山海关闯东北,大连、营口、沈阳、长春,哈尔滨……

“免费”走遍全国,之于我们那代人是荒唐岁月中的一桩幸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旅行排在读书前面,祖国大好河山在我,不再是地理书上的文字,而是能历历在目的景象。上世纪90年代决定拍《三国演义》,那么多战争戏,选景是一大问题。串联的经历这时候就用上了——当制片人你得能当着一片空地“指点江山”,好的景点才能激发创作者的灵感,而好的嘴皮子才能让你把灵感完整地表达出来。比如“秋风五丈原”那场戏本来选址在云南元谋一处土林,后来改在云南陆良县彩色沙林拍摄,气势更磅礴。

央视版 《三国演义》剧照,诸葛亮由唐国强饰演

从小学到中学,我不是个省心孩子,搁现在就一“熊孩子”。所以,特别感谢母亲的陪伴和教育。母亲给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从我记事起父母就相敬如宾,即便在父亲总被“运动”的岁月,母亲也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半点怨言。后来我读金庸先生的《雪山飞狐》,讲胡一刀和胡夫人之间,“她的丈夫在水里,她就在水里;她的丈夫在火里,她就在火里”,读到这,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母亲性格极好,却也发过怒。有一次我偷抓了一把摊贩的蜜枣,母亲知道后痛哭失声,她对我说国法如炉,“你看见那生火的炉子没有,犯了法就像是把你扔在炉子里一样。”

小时候母亲会给我读《朱子家训》、《增广贤文》这类典籍,比如“黎明即起,打扫庭除”,再比如“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教给我许多朴素的人生道理。母亲还有一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后来我一查,《尚书》里的话。这话在“文革”期间给我很大的警醒,就是别趁乱干坏事,打架斗殴什么的别掺和。当时有一个大型歌舞史诗《红卫兵战歌》,“拿起笔,做刀枪”,我也参与了汇演,拉大幕、搞灯光、弄舞台,反正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到了1968年,我们这代人就该去插队了。我看到内蒙古牧区插队有报名,“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内心也向往就去了。可报名归报名,还是因为政审没有通过,没通过的还有几个“黑帮子弟”,都是父母被打倒,大家凑在一块,说不让我们去,咱们就自己去。9月份出发,走到坝上就开始下雪,靠着身上带的毛主席像章给卡车司机和牧民,让人捎上我们,借宿在人家,这样一路才到了西乌旗,到那就不能再往北走了,要查边防证。在西乌旗呆了差不多小一个月,公社找过来了,不让我们呆了。到了锡林郭勒盟知青办,大家血气方刚,当场撕了一块红绸子,划破手指写血书,“坚决扎根边疆,坚决扎根农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红绸子上写血书,字是黑的。

从内蒙回京后,家已经被抄了,没地儿住。当时快12月了,班里安排次年1月去陕西延安插队,等不了,干脆先跟着前一拨去了山西原平县插队。我和弟弟,两个人拿一个小皮箱,坐了一夜绿皮车才到。在原平农村插队6年,一面学农活,什么间种、套种、轮种,然后氮、磷、钾,怎么施肥,这些我都门清儿。也组织宣传队,自己编,自己导,都是忆苦思甜的题材。农村生活娱乐少,看书时间是大把的,马克思《资本论》、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包括人民卫生出版社那本《辨证施治纲要》都让我翻烂了,当时还跟村里赤脚医生学针灸。插队的同学谁带着“禁书”来串门,也特别受欢迎。留人吃饭住两天,《红与黑》《悲惨世界》《基督山恩仇记》《茶花女》等等,都是那时候看的。晚上不睡觉,被窝里用手电照亮也得翻完。

都是喊我“张导演”,没人叫我“张制片”

1978年张纪中在山西话剧院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我去山西太原话剧院学习,当年有部话剧特别有名,《枫叶红了的时候》。经朋友介绍,听说孙道临先生那时正在山西电影制片厂,拍一部关于大寨的纪录片。有机会拜访岂能错过?当时孙道临住在山影厂招待所,我记得特清楚,他住在五楼,楼梯还是木质的,走上去吱吱响。进了房间,他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在对面搬把椅子坐下。和这么大的艺术家谈什么呢?我诚惶诚恐,就把自己这一路经历的坎坷和有志于从事文艺工作的志向说了说。孙先生就坐在那,认真地听,末了他告诉我,“小张,一切对于艺术的追求都是从爱好开始的。既然是爱好,并没有人强迫,就要坚持下去持之以恒。无论是业余,还是专业,都要坚持。拿我个人来说,也不是从专业院校毕业的(孙道临大学时就读燕京大学哲学系),后来就进入这个行业,也是凭热爱才走到今天。”1980年,我准备去拍峨眉电影制片厂的《舞恋》前,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小食堂又碰巧见到了孙道临先生,他正在北影拍摄《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我上前打招呼,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听说我也要拍电影了,连忙嘱咐“拍戏要注意安全”。

1982年张纪中出演话剧《死环》剧照

1980年代末,我开始转型做制片人。当时是和山西电视台合作,我做制片,张绍林做导演,拍的第一部电视剧就是《百年忧患》,当时获得了中国电视剧飞天奖提名。在山西电视台,从1988年到1991年,我们拍了很多电视剧,基本都是农村题材,这些短剧拿了不少奖,包括“五个一”工程奖。我、张绍林加上编剧石零在业界已经小有名气,有媒体管我们叫“太阳集体”。

1984《远山的呼唤》工作照

1991年,听说央视要筹拍《三国演义》,我知道这辈子最重要的机会来了。当时张绍林已经是山西电视台副台长了,他有点犹豫,我告诉他,“你听说过某某著名导演吧,可你听说有某某著名副台长吗?”《三国演义》里“南征北战”这段是我们拍的,这段戏讲七擒孟获和诸葛亮六出祁山,基本上都是外景,北边我们到了内蒙,西边到了青海日月山,南边到了缅甸。

“诸葛出殡”这场戏我印象最深。几千人的场面,64个人抬着诸葛亮的棺椁。孝服来不及做完,后排哭丧的群众演员索性身披白布,中间挖个窟窿探出头来,腰间再系根草绳。那场戏里漫天飞纸钱的场景很经典,四吨的纸钱靠人手剪纸根本来不及,也是在饭桌上急中生智,我一看到啤酒瓶的酒标,椭圆形很像纸钱。找到啤酒厂,一打听是用铳子一摞一摞给铳出来。正式开拍那天,我们用了四台大型鼓风机吹得几十米高,漫天都是……对于观众心灵的震撼可想而知。

《三国演义》里我是“南征北战”单元的制片主任,到了《水浒传》我就是总制片主任了。可以这么说,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内地从导演中心制转向制片人中心制,我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一部戏的制片人相当于一个工厂的厂长,或者说董事长之类的角色,而导演就是总工程师。另外,制片人应该是个心理学家,特别是接手大戏的时候,怎么把全剧组上下的心劲调整好?一般而言,剧组开拍两个月的时候是个关,大家心力、体力都在一个疲惫期,容易出点幺蛾子,制片人得有备而来。其实制片人就我体会,还是要有胸怀,《笑傲江湖》里的副导演里有郭靖宇、康洪雷,当年都是富有才华的年轻导演,我愿意推他们,给他们曝光率。都在一个集体里,不要争那些名,比如“总导演”这个名头我就可以不要,但剧组上下见了我也是喊“张导演”,没人喊我“张制片”。大家心情舒畅把事儿做好,这最重要。

《水浒》工作照

拍《水浒传》的时候选择演员,我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当时我们先请到著名画家戴敦邦先生给全剧188个主要人物画了像,然后服装、化妆、道具一系列工作向画像的质感靠拢。有了之前《三国演义》的成功,《水浒传》明显更是“戏抬人”。当时首先就定下来李雪健老师来演宋江,他本来是山东人,戏里完全是用山东话表演,后来找配音却生了麻烦。李雪健不仅是戏里的“大哥”及时雨,在片场也是楷模,有他在,剧组风气就正。当年选演员,潘金莲的饰演者是个有争议的“亮点”。在我,从来不认为潘金莲本身是一个荡妇,她其实是一个悲惨世界中的女人。后来挑中台湾女演员王思懿,她的形象很清纯,但一口国语普通话得扳过来。开拍前她提前两个月进组,和饰演王婆、武松、武大郎的演员天天在一起排小品,李明启老师(饰演王婆)教她说台词,虽然不是同期声,嘴型要一致啊。王思懿当时每天还要学和面,学女红针线活,一招一式全得是那么回事。那会儿没有抠像技术,就是得老老实实进行拍摄。《水浒传》当年没用电脑特效,是因为太贵花不起这钱,不过倒也保留了写实质朴的画风。现在什么技术都有了,但人们审美层次上去了,做得差一点反倒适得其反,招致骂声。

2001年金庸(左)与张纪中在桃花岛

《笑傲江湖》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金庸武侠小说,看完我就成了“金迷”,十四部小说一口气看下来,简直欲罢不能。电视剧《笑傲江湖》是内地第一次拍金庸武侠剧,在我们面前是港台近五十年的拍摄历史,改革开放后内地观众也已经接受了他们的拍摄模式,但我看到了他们的问题,比如感情线过分强调,地域限制外景单调等等。最主要的是,金庸小说本身博大精深,历史人文、生活细节、壮美景色,这些要素要想全面展现出来,整个华人世界非我们莫属。这部戏在《三国》、《水浒》之后开拍,整个团队气势是延续下来的,所以尽管当时招致一些争议,现如今回过头来看,我想谁也不能否认它的感染力和艺术性。这么多年央视改编版拍下来,我个人比较满意《天龙八部》、《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鹿鼎记》。《倚天屠龙记》稍逊,《碧血剑》我觉得是短篇里拍得最好的,金庸先生本人也这么认为。

张纪中在《笑傲江湖》片场同演员李亚鹏、许晴合影

现代戏里,《激情燃烧的岁月》是一个突破,当时主旋律影视剧还没有完全摆脱“高大全”,我们显然找到了主旋律另一种呈现方式。这部剧打动我的首先是石钟山的小说,我当时正在拍《笑傲江湖》,让编剧陈平给我做了个万把字的梗概,没看完就感动得热泪盈眶。第二天边找原著边召集大家,决定拍。当时投资人看到这个题材都犯嘀咕,具体的,吕丽萍是不是要换?康洪雷当时只是《笑傲江湖》副导演,之一,当导演行不行?这些都是我力排众议拍板的。这个戏拍的时候,可以说是艰苦卓绝,播出后火遍大江南北,引发了同类型一批电视剧出来,包括《亮剑》里李云龙(的形象),也是在《激情燃烧的岁月》石光荣之后。

网剧我个人并不排斥,就像现在已经有了不错的微电影,艺术形式归根结底是要为内容服务的,内容足够有感染力,什么形式在我看来无所谓。另外,好的艺术作品不是开讨论会或者靠大数据就能得来的,把流量认作是艺术品质的保证,这本身就很荒唐。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是要按照艺术的规矩办事,不能去随波逐流。艺术家本身是一个很值得憧憬的职业,如果你真的打算去做一个艺术家,作品才是检验你艺术成色的唯一标准。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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