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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史|我变聋了
回想起来,为了适应一条在过去10年里不断升高,然后又有所下降的噪声曲线,我可能放弃、甚至永远失去了一部分听力。
虽然住在一栋临街的房子里,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噪音可能会成为一个问题。中介打开房门后,我看到的是一间打扫得干干净的空房,除了客厅采光略微不佳,其他地方都显露出20年前多层公寓的特点:注重功能,方方正正,大厨房,以及朝南的卧室。这些特点显然都符合我的期待。
房子北面邻街,卫生间和厨房窗户下临绿化带,那里错落种植着一些常见的篱笆树种:月桂、红叶李和珊瑚树。绿化之外是小区围墙。围墙外是人行道,和上海许多街道一样,沿街是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
房间朝北的窗户都关上了。我打开窗户,听到一种并不强烈但持续不断的街声。我想这都只是细枝末节了。
的确也是细枝末节。上海的房价处在第二个快速上涨的周期末尾,恐慌气氛虽然不像后来那么浓厚,但工作带来的稳定和满足已经荡然无存。工作较早和有先见之明的人已成功摆脱了这种恐慌,反过来指点说,资产价格这种脱离工资上涨曲线的不正常飙升,是无法维系的,而敢于冒险的实干家这时候正忙着寻找一切可能加杠杆。
缺乏经验和首付金的新手莫衷一是,本能地倾向于相信那些符合自己性格的判断。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之所以能够买房,要么因为她们是女性,拥有不可思议的经济本能,要么就是作为男性,到了结婚的年龄。
这证明了家庭社会学的一个常识:在外部环境动荡,社会发生剧烈转型的时候,往往是女性的决心和行为维系了作为社会制度的婚姻。并且,通过稳定婚姻制度,她们让社会财富的再分配进程多多少少变得平滑了一些。阶层对抗最剧烈的时候总是带有性别歧视,就是这个道理。
一年后我们搬进了这套房子。从北边街道传来的声音存在感也随之变强了一些。要知道我们当时从事着很容易导致神经衰弱的职业,生活和工作没有明确的界限,长时间阅读,高强度的脑力劳动,都对睡眠有程度不一的影响。如今,这些无法度量的影响有了一个明确的抱怨对象:街上的噪声。
街上的声音忽大忽小,有时候像潮汐一样规律,某些年份突然变大,随后几年里逐渐低落,我被噪声扰动的程度与噪声的水平变化并不匹配。在对噪音敏感的年份里,我常常想起墙上这两只鹤,它们好像是被咒语固定在了那里,陷入了假死状态,爬藤植物包围了它们,覆盖了它们。要等到某个特定的声音突破喧扰,它们才能被唤醒,解除魔法并恢复活力。南音 图那并不是一条繁忙的街道。上海的私家车数量也许比现在要少一半,离窗户不远处有一个公交车站,但公交车的班次不多,停靠频次也不高。和街道上的人流一样,噪声在一天中并不是均匀发布的,也有早晚高峰和一些次高峰。
但噪声的问题不在于剧烈,而在于持续。你醒来的时候就会听到它,你睡去的时候它并没有消失。就像长期独居的人突然要接受一个室友一样,困难的环节在于心理建设。你必须容忍它的存在,承认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实际上,噪声在过去10年中的分布也是不均匀的。这条街道再也不会回到10年前,它上空的噪声水平同样如此,但噪声的高峰期也过去了——一条地铁和两个大型商业中心已经完工,周围能拆迁的房子已拆迁殆尽,临时性空间几乎都消失了。
我们对噪声无休止的抱怨也渐渐消停——我不知道是环境真的安静到了不会激起愤怒的程度,还是身体经历漫长的调整后,最终适应了噪声。也有可能是我变聋了。我想这是一种社会性和有选择的身体失能,也就是通常所谓的人到中年。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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