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们为什么离不开盲人按摩?
作者:赵小薇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有时候,最了解你身体的人,可能不是自己,不是爱人,而是那个你常常烦劳的盲人按摩师。
一只手搭在你脖颈上,微微用力向下一按,每一块僵直的肌肉,每一块拧巴的骨头,甚至是骨头与骨头之间那个酸涩的小缝,就像听懂了话一样,服帖下来,安静下来,而后顺着这只手的力道,舒展了,化开了,最终水一样回到你身体里。
每一次这些闹革命的零件被安抚、被驯服,最终被熟稔的手重新安置,眼含热泪从按摩床上爬起来的我,都想紧紧握住盲人师傅的手,感谢此番救命之恩。
01.
一般来说,走进盲人按摩店的人,基本处在与身体决裂的边缘。
第一次投身盲人按摩怀抱,是刚工作不久,连续一个月每天十几小时狂点鼠标的反人性操作后,我的右肩愤然罢工。
拖着一只几近残废的膀子,我挣扎着摸进单位附近一家盲人按摩店。彼时我对按摩几乎一无所知,选这家店,一是目测这是北京最为正规的连锁按摩店之一,二是从门口望去,店内统一齐整的白大褂,营造出一种医院般严肃的气氛,让人心怀恐惧而又生出信任。
这是一种神奇的位置转换。当消费者与服务者的关系升级为医患关系,前者就自觉将自己置于无条件臣服的境况之中。何况,这里确实很像医院:按摩师的头衔是“大夫”,根据资历,大夫又有一星、二星、三星之分,星数越多,级别越高。
一块按摩手布铺上肩头,一只手搭在右肩,顺着手臂,捋到手腕。不过三五下的功夫,膀子就温顺下来,跳动着的不安的筋络,在一只手的安抚下逐渐平静;再次搭上肩,手掌从后颈一路走到肩峰,大拇指随后顺着肩胛的缝隙,由上而下缓慢而有力地推下去。埋在按摩床洞里的我的脸,在一阵阵酸爽中呲牙咧嘴,面目全非。
与少言寡语的三星大夫短兵相接一个小时后,我在全程无推销的情况下,主动跑到前台办了一张储值卡。
有人说,按摩这件事,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这话没错。我甚至认为,是否愿意把自己“专用”的盲人按摩师让给同时到店的姐妹,足以成为考验友情的最高标准之一。
一只好的手是熟稔的,聪慧的,它能够敏锐识别你的每一个痛点,它对你了解,对你身体了解,对你永远无法准确描述的痛苦了解;一个好的盲人按摩师是冷静的,沉着的,他毫不留情地解构一个近乎报废的人体,手掌像榫卯一样与你的筋骨血肉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又在呲呲呀呀的气息中不动声色地调整到准确的力度与方位。
这是一个身体与你逐渐和解的过程。而每一个精神抖擞走出按摩店的人,几乎都会即时产生“爷又是一条好汉”的虚妄念头,义无反顾又一次投身高强度劳动(或游戏)当中。
结局当然毫无悬念,好汉很快再次落魄成狗熊。好在盲人按摩店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02.
日子长了,我才知道,等级分明、小有规模的连锁按摩店,并非是盲人按摩存在的全部业态。
很多时候,这些小店藏在不起眼的小巷里,老社区的居民楼里,有的甚至在半地下室里;盲人按摩师也并非全部毕业于正规盲校,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有的上过两三年正规的中专学习按摩,有的只经历过几个月的培训。
那些开在城市角落的小店,总是烟火气十足。我家附近有间开在大超市脚下的盲人按摩店,价格便宜,设施也简陋:一间小屋用来拔罐按摩,另一间是摆着两张沙发的足疗室,前厅则是六张按摩床相对的按摩室。
按摩床之间没有隔断,床与床之间的空隙,刚好够两个按摩师错身。趴在按摩床上,永远能听到盲人师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聊的都是小事,今天的空调坏了,昨天的窗子没关,今天的菜有点咸,回家的火车票还是没买上。
有时去按摩正赶上轮流吃饭——厨房就在里屋,饭菜的味道不时飘过来。有的人嫌这里不够讲究,但常客依然众多。这也不全是价格便宜的因素。以我个人而言,对盲人按摩的信任感,总要高出其他按摩、足疗或者spa店许多。
盲人按摩的好处,首当其冲是正规。正规连锁店里,白大褂、寡言和手布上的消毒水味,无一不让人心安;即便是开在单元楼里、地下室里的小店,也基本是正当按摩场所,无需担忧“大保健”,更适合家人朋友结伴而来。
其次是手法,以我身残志坚多年踏足各种按摩店的经验来说,盲人按摩普遍力道偏重,不偷懒,不惜力,大概是因为无需费心推销办卡,他们往往更为专注。盲校或培训的经历,即便短暂,也令其专业能力相对“野路子”的非正规按摩师更为突出。某次我牙疼,三星大夫在我手上、头上、脸颊按了不过几下,立时止疼,比吃药来的还要迅即。
另一个很私人的理由是,我喜欢这种相对的安静和疏离。他们通常是机敏的,来过一次,下次就能听声识人,上手就能回想起劳损的位置和力道的轻重;他们也是热情的,尤其是小店,也会聊天,也要以大夫的姿态对生活习惯进行“恐吓”或劝诫。
只是更多时候,你能体察到他们摸索着手布、门框和你后颈时,隐藏亲密中的距离感——没有眼神碰触,所有沟通都靠声音,一旦安静下来,看得见的人与看不见的人,瞬间清晰分割成两个世界。
03.
但我还是经历了一次热热闹闹聊满全程的盲人按摩。
去年在杭州不小心扭到脖子,找了一家盲人按摩店。接待我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按摩师,很活泼,走路一跳一跳的,有股欢喜劲儿。但视力应该很差——戴墨镜,跳起来的时候是有点趔趄的。
一双小手落在我背上,力道很大,每一个穴位的攻击都狠辣准确。这是个老道、敬业的按摩师,又是个极为健谈的姑娘:半年前刚从老家福州来杭州,嫌弃杭州气候不够好,很干燥。但又忍不住赞美这座城市:人很友善,走在路上有人搀扶指路,公共卫生间里残疾人专用的位置永远不会被占用。这比福州好得多。
她说不久前她刚去了南京,去旅行。她出行是要报团的,跟健康人报团。几个能看见的按摩师,带着几个视力不好的。上次是六个人,为的是住宿方便。她说她还去过河南,下一次想去北京,但担心北京太大,住宿又贵。我推荐了民宿给她,她对这新鲜事物感到惊奇,很用心地一个字一个字问清楚,说,下次要试试。
我几乎对她说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感到吃惊。突然意识到很多年了,除了在盲人按摩店里,已经很少在公共场所见到盲人出行。也感到很羞愧,公共卫生间里残疾人的专用位置,我一直以为是给肢体有残障、坐轮椅的人准备的——即便是我这样常年靠盲人按摩续命的人,对于这个群体,依旧知之甚少。
至于旅行,我从来没想过他们的人生中还有这个选项。想问她能看见多少,去一个模糊的世界旅行有什么意义,但终究没有问出口。这个问题,更像是来自健全人的傲慢和无知。
还有更多不为我们所知的事情。比如,他们所用的手机,功能并不比我们的智能机少很多,只不过是语音播报的。“它不说话,对我们来说就是砖头啦。”比如,他们也被职业病困扰,并且跟我们一样,最大的问题一般是颈椎。因为按摩是长期低头的工作,“每天低头十几个小时,比你们看电脑手机的时间还要长呢”。
几年前,演员张国强在电视剧《推拿》里饰演一位盲人按摩师,由此第一次感受到按摩工作的辛苦,“一站就要几个小时,看不见,就要用肘,用拇指,用关节,去感受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穴位——比想象中难多了,也苦多了”。
初次接触时,他曾经被盲人按摩师的乐观打动,“爱说爱笑,挺开朗,交流很愉快的”。但是当自己第一次蒙上眼睛,进入黑暗的状态,他才第一次体会到沉浸在黑暗中的痛苦:“恐惧,真的特别恐惧,特别无助,你甚至会觉得,哎哟,没有希望了。”
过程不到半小时,但他一度觉得崩溃,“太难熬了”。后来他跟盲人朋友聊起这事儿,才知道,很多后天失明的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艰难和绝望,有过轻生念头的人,不在少数。
“你看他们现在的乐观啊,平静啊,那都是日子一天天磨出来的,熬出来的。”张国强说,也许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苦,他们对生活中的甜就格外敏锐,“有个师傅跟我说,他前不久结婚,流水席摆了80多桌,摆了好几天,”他说,“他说这话时脸上那种幸福感啊,真让人忘不了。”
这让我想起杭州遇见的这位女按摩师,脸上也满是欢欣愉悦。回京后我想了很久,那个到了嘴边但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如果不从事这么辛苦的按摩师职业,你想做什么?
04.
2012年官方数据显示,中国视障群体约1731万人,也就是说,每80多个人里,就有一个视障人士。
而我们看见的视障人士,似乎永远只存在于盲人按摩店中。
查阅资料不难发现,盲人按摩算得上是中国特色。上世纪50年代国家为伤残军人举办的盲人按摩培训班,成为这一现象的基础;彼时盲人曾经从事的曲艺、算命、评书等行业,也因时代原因而失去生存土壤。
上世纪80年代前,盲人有社会福利部门可立足,糊糊火柴盒,加工一些零件,尚能糊口;然而随着经济发展,这些行业不复存在。此后随着国家颁布政策法规,推动盲人按摩事业发展,盲人按摩培训及按摩诊所的数量开始猛增。
同样是2012年的数据:全国820万盲人中,从事按摩工作的有12万,占整个社会盲人从业人员93%。很难说源于历史的阴差阳错或是政策的主观推动,总之现实情况是,对于一个生活在中国盲人来说,按摩,几乎是其唯一的职业选择。
《推拿》的原著小说中,盲人按摩师都红曾因极具天赋而学习钢琴演奏;拍摄于2015年的盲人公益纪录片中,很多人在盲校学习的是调音、心理学;但这些曾经试过走向不同路口的人在遭遇各种困顿和挫败后,最终还是殊途同归,成了一名盲人按摩师。
这是一种近乎“天注定”的结局。在我们熟知的这个社会中,盲人从小只能进特殊学校,职业教育几乎都在教授按摩,即便以极顽强的毅力考上大学,目前接受盲人学生的高校,对口专业也大多还是针灸、理疗;而更多的高校,还无法解决盲文教材、无障碍设施等最基础的问题;面对盲人,就业指导中心提供的建议也往往只有一个:去做按摩师吧。
2006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残疾人权利公约》指出,残疾人教育的精神是“融合”而非“隔离”。也就是说,包括盲人在内的残疾人,应该回归主流教育系统,从而回归到主流的生活之中。
然而今天,许多盲人依旧活在城市的角落里,在我们疼痛难当时踏足的按摩店里,在一个被主动也是被动“隔离”的世界里,在健全人的习以为常里。更为残酷的是,对于这世界本该给予自己的诸多可能,很多盲人并不比健全人知道的更多。
纪录片中,残障青年教育推动者王雪洪说,对于盲人而言,很重要的一点是,“知道自己可以选择,并且能够选择”。
张国强始终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接触的盲人按摩师里,有的人唱歌特别好听,音准比健全人还要好,“特别希望国家能够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让他们有可能从事自己真正喜欢的职业。”张国强说。
讨论宏大而无力改变的话题或许过于沉重,但至少在面对这些盲人按摩师时,我们可以多一些关注和理解。他们的人生应该有更多选择,成为解救我们疲惫身体的人,本应只是其中之一。比如那位活泼、善谈,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杭州女按摩师,如果有一天成为心理咨询师、小学老师或是社工,也完全不会令我感到惊奇。
对了,那部公益纪录片的名字是:《盲人不按摩》。
参考资料:
1.《盲人按摩从业人员健康现状对策研究》,作者楚洪波、徐 明,长春大学学报,2012年10月
2. 公益纪录片《盲人不按摩》,导演万青,2015年
3. 《中国视障群体约1731万人 30岁以下年轻人占23.5%》,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6月26日
4.《中国大街上为什么这么多盲人按摩》,来源:下划线,2018年2月
头图购自视觉中国。文中图片为视频截图。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