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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 | 落入买房陷阱的深漂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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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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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冬秀在同一户人家做了十四年保姆,说起来小区里的其他保姆都不敢相信,她们看她的神情惊讶,佩服,同时也流露出嘲讽的微笑,觉得她未免忠诚得过了头,也过了时,何况这户人家还有一个体弱多病却很管事的老太太。但是主人家,尤其是老太太们,最喜欢冬秀这样的保姆,和气能干,又愿意久留,能把主人家当作自己家操持建设,如今这样的保姆可不好找了。
一开始,程冬秀是来帮忙带头胎小孩的,那时候她才四十出头,体力充沛。那小男孩格外顽皮,见树要爬,见石头要踢,但也顺利被她拉扯大了,没有发生过摔伤烫伤,上了幼儿园,又上了小学。接下来,她看了几年狗,一条雪白威武的萨摩耶,活动量极大,她每天拽着绳子跟着它在小区里绕圈跑,时间一长,心肺倒是练得一点问题没有。两年前,主人的二胎孩子出生了,是个精致爱美的小姑娘,一头稀黄软塌的绒发,却每天要求扎五六个小辫子才肯出门,不然就哭得很伤心。
除了照顾娃和狗,程冬秀还要做家务。她每天五点起床,做早饭,准备男女主人的午餐便当,他俩是律师,不爱吃外卖,一早拎着冬秀准备的保温饭盒去上班。然后是洗碗,拖地,拆洗被单衣服,给孩子喂饭,推孩子出门买菜,回来给老太太和孩子做饭,这样循环运转到晚上十点半,哄孩子睡了觉,她再看看手机微信,联系一下在湖南老家的丈夫和在广州工作的儿子。她打字很慢,不会拼音只会笔画,因为怕影响其他人,她从来不发语音。最后,再看看保姆群和老乡群里都发了什么搞笑的短视频,笑一笑,十一点睡觉。
她几乎天天如此,到岗三百六十天,一年拿五万块左右,全是发到手的现金。她的工资从不打到银行卡上,也不要求缴纳保险和公积金。她对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工资发现金。每个月40张红艳艳的钞票掂在手上,她觉出一种踏踏实实的分量。她揣着红皮包去农业银行存钱,那段两公里的路,她走得特别轻快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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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秀服务的主人家住在深圳南山,二十九楼,外部环境很好,但里面空间不大,一百平米左右,三室一厅三代人,老太太一间房,男女主人一间房,两个孩子一间房,剩下她,主人为她改造了两个阳台中较大的扇形阳台,装上玻璃窗,拉上窗帘,贴墙安一张单人床,刚好够她睡觉。这是孩子们卧室的阳台,也方便她晚上照看孩子。她蛮喜欢这个房间,窗外车流不息,热闹璀璨,路对面却是一个格外寂静的大公园。清晨,公园里高大成群的榄仁树在风中发出飘忽不定的绿光,像什么动物左右张望的眼睛。公园的山上有个九层佛塔,一到晚上,灯火通明,辉煌夺目地高悬在黑茫茫的山林之上。以前,她整夜开着窗,收纳佛塔那边吹来的阵阵清风,她感到舒适,安心,仿佛风送来凉爽的同时,也把佛陀的庇佑和恩泽送给了她。
冬秀窗外夜晚的佛塔(受访者供图)
可是有一天,听小区保安说,有个老头儿吊死在塔下的密林间,是自杀。他自杀的决心非常大,找了棵格外结实的大黄葛树,枝叶遮天,四下也相当隐蔽,藤蔓植物和灌木结成的大网密不透风,不远处,一条瀑布轰隆隆而下,响声掩埋了一切。过了多日,塔里的和尚才顺着越来越强烈的臭味找到了他。他的儿子来收尸,说老头最后一次来找他,眉头皱拢,吐着烟圈,话讲得轻飘散淡:“我活着实在感觉不到什么意思。”
实在感觉不到什么意思。冬秀琢磨这话,再看那塔,就不是之前的感觉了。一到傍晚,她就把窗户锁上,窗帘拉上,直到天光大白。不过,相比客厅和卫浴那样的公共空间,她最感到放松的还是自己这间四平米独立的阳台房。她的反季衣服装在小皮箱里,日常衣服叠在床尾。红白和黑白条纹两件短袖换着穿,搭一条款式不变的黑色九分裤,好在深圳夏天很长,这两身衣裤可以穿好久。她这个年龄,小区里其他女人越来越打扮鲜艳,爱穿舞台装似的长裙,尽自己最大和最后的努力招展花枝,冬秀并非不想,也并非对美已经麻木,是她实在舍不得花钱。保姆们一起遛娃,聊大东门服装批发市场,聊谁新买的衣服式样,冬秀就垂下脸庞,露出温顺寡言的神色,默默把眼撇向别处。
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人家,她有一份大事业想做:在城市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她自己的,也是丈夫和儿子的。她不可能在深圳买得起房子,但是隔壁惠州,惠州是有希望的,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惠州团聚,在惠州开疆拓土,建立新的家园。冬秀希望能像很多在深圳打工的人那样,除了打工,还能有一个家,一份生活,哪怕双城奔波很辛苦,但是心有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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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秀是湖南望城人,望城以前是县,往下铺开很多镇、乡、村和荒山,2011年,长沙扩城,望城撤县设区。在深圳,冬秀向小区里的东北人、四川人、浙江人、安徽人和江西人说起老家,总不忘帮别人加深印象:“雷锋就是我们望城的。”
冬秀五十五岁了,她四十岁前都在望城的乡村生活,与丈夫的父辈祖辈,两边盘根错节的亲戚朋友,世代都生活在这里。望城和深圳相距八百多公里,冬秀回老家,先是搭12小时的火车硬座到长沙,转地铁到汽车西站,搭三个小时的大巴到镇上,再搭半小时摩托车进村子。高铁太贵,她一次也没坐过,但她喜欢拿388块的高铁票比照147块的硬座票,觉得自己干坐一晚什么也没干,凭白省下241元,她有种佩服自己的心情。她跟丈夫讲,丈夫笑,他理解和赞赏她的做法。
抛开聚少离多这一点,大体来说,他俩的感情蛮好。丈夫比她大六岁,是农民,农闲时也是油漆工,帮人刷门窗,给墙壁刮涂料。他手艺好,很勤快,走到哪儿都有股油漆的气味,衣服上常年沾着很难洗净的颜色,看上去有点滑稽,但她实在没有那么多衣服给他换洗的。
他是她大哥的朋友,那个冬天的晚上,七八个男孩来她家玩,他们围坐着烤火,烧地瓜片和小河蟹吃,男孩们讲新放的露天电影,不小心打烂的一手好牌,八卦恋情和荤段子,喉结涌动,嗓门粗放,青春畅快的笑声如稻浪,河流和海潮。有冬秀这样一个妙龄少女在场,人人都显得活泼能干,积极表现自己,除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孩。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柴窝边上,穿一件夸张的火红外套,胳臂像手里那把火钳一般细长却有力。他一面拣柴添草,一面悄悄地微笑,火光映得他的笑脸发出暖黄色的光泽,让她想起农家生活中亲切可爱的谷堆、玉米和快熟的南瓜。不用追,表白,或允诺什么,出于彼此感觉上的相契,他不断地跑到她家里来,她则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他帮她家干各种农活,在最炎热、最辛苦的双抢时节,他也每天骑着那辆银白色凤凰牌单车来她家的稻田,站在打谷机上她兄弟的身边挥汗如雨。休息时,他爱坐在田埂上她的身旁喝解暑的金银花茶。他的单车立在不远处,银光闪闪,耀眼夺目,像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奇妙尤物,她有时从割稻子的劳累中直起腰,总爱眺望一眼那辆美丽的单车,对当时的年轻人来说,拥有这样一辆单车,是多么奢侈,多么优越呀。——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偷偷地举债买车呢。
她的父母呢,除了关心他,从不对他的人品起什么疑心,更不讲那些令人难为情的话,相反,他们非常赞许他。所以,当她在他的单车后座坐了一段时间,肚子自然凸起来时,婚事也顺理成章、简简单单地办完了。
那是1986年,农村物质贫瘠,孩子又生得特别多,做父母的处处为难,所以,当地绝大多数新婚夫妇的生活里面没有白拣的东西。冬秀夫妇也一样,两人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完全靠他们自己的双手去建立一份共同的生活。除了祝福,他们没有从上一代的手中接过任何物质实体,大到一座楼房,小到一块砖头。
那正是整个国家都在深化改革,大搞基础建设的阶段,壮志豪情波及到边缘乡村的普通家庭,表现为农民对建房子的热情,与此同时,建材建筑业的兴起,钢筋、水泥、红砖和铝合金,以及五彩缤纷的大地板砖和小马赛克,这些都意味着人们不必再住在风雨飘摇的泥土屋和茅草屋里,安全、结实和美有了实现的可能。那时,当地每个家庭都想建一座二层楼房。钱不够,很多人家就先建起两层的空架子,没有粉刷,缺门少窗,一样欢欢喜喜住进去,照样鸣炮庆贺,宴请宾客。冬秀的丈夫说,作为全村手艺第一的油漆工,他一定要把自家的楼房刷成全村最漂亮。
冬秀了解他,一座最漂亮的楼房,如同他那件火红色外套和银白色“凤凰”单车,都是他拿来表现自己的东西。他这人话很少,也不爱吹牛,但他有表现自己、赢得赞许的方式。可是,家里的积蓄只有一千元,怎么可能实现这种雄心?冬秀没有泼丈夫的冷水,她鼓励了他,因为她最爱的就是他身上对生活的这股蛮劲儿,更因为对展开新的生活,她自己同样充满了渴望和信念。
望城的乡村楼房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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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秀现在想来,那确实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建房子很辛苦,也很幸福。一千块钱起家,只请两位行家里手的砌匠,不敢再请挑砖抬土的小工,所以她就把自己当小工。儿子满一岁了,断了奶,放在外婆家带。她精打细算地砍价,买建材,每一块瓷砖都是自己去镇上挑选过的,手头很紧,但是也绝不买粗制滥造的便宜货。他们找父母兄弟借钱,找村长和大队书记借钱,欠下很多债,每一笔债欠的不只是钱,更是人情,然而村子正是靠重重叠叠的人情运转下去的,有来有往,生生不息。
这对年轻的夫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细汗直流忙到深夜。哪天收工早一点,丈夫就去家门口的池塘里洗澡,把浴室留给妻子。他们抢时间清洗,扒拉两口饭,就去邻村的父母家看儿子,怕去晚了儿子就睡了。
儿子在外婆家养到两岁半,接他回来时,新楼房建起来了。两层,六大间,楼上两间大卧室,一间仓库,存放谷堆和酒缸,楼下是饭厅、客厅和客房,楼房后面还有一排相对简陋的平房,作厨房、浴室和柴房,厨房边上有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拿来放水缸水桶,晒茄子豆角,种花花草草。细节做得充实,外观也心思费尽。冬秀的丈夫把门窗漆成西瓜红,护栏漆成钴蓝色,外墙也用色彩鲜艳的马赛克瓷砖拼成小菱形,中央镶上八仙过海和王母蟠桃会的石雕画,用色大胆而鲜明,真可谓全村建筑业的先行者。
最值一提的是楼梯,他把楼梯装上了扶栏,当时村里可没有哪户人家这么做,因为太贵了,找铁匠打一副,八百块。当时油漆工和泥瓦匠的日薪才六元。因此,别人家都是教育孩子贴着墙走,小心翼翼上楼,但冬秀的丈夫一定要装上扶栏。他是那种未雨绸缪心思过细的人,比如当时有些人家刷墙壁,想节省一点儿石灰料,结果刷出来的墙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气泡,气泡一破,那白墙就相当难看。可是冬秀家的墙壁,每一面都雪白溜光,她手摸一摸,脸贴一贴,那白墙滑溜溜凉丝丝,像镜子一样。
冬秀家乔迁之喜那天,最最热闹,因为新楼房就在主路的中间位置,哪家过来都很方便。大家送来礼金、对联、盆花、瑞草,还有巩俐、黎明和郭富城的挂画,巩俐穿着泳装跨在摩托车上,那沓挂画比酒食还受欢迎,被男人们传来传去。他们像捻珍贵的钞票似的,手指沾着唾沫细细翻看,巩俐的脚丫都被他们摩挲出了毛边,想起来真好笑。
冬秀的男孩小时候经常说:“妈妈,我们家的楼房,全村好看数第一。”冬秀说:“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她抱着他的脸蛋亲个不停。
男孩在那座楼房长大,直到十三岁后,去了镇上读寄宿初中。以前,他们的父子关系很好,经常楼上楼下疯跑大笑,冬秀会嗔怪丈夫,大的带坏小的,把她刚拖的地面踩脏。男孩再大一点,爸爸教会他游泳、钓鱼、捉黄鳝、捕野兔,农村天地大,生灵众多,充满了种种乐趣。如今,冬秀很难想象他们父子关系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年到头难得见次面,一见面也难得好好说次话。
“也是,三句话不离钱,叫人怎么开口?没钱人谈钱,心里总是不舒服的。”冬秀回想起来,长吁短叹,她十分地怀念过去,“还是那时候好,即便我兜里常年不到二百块。再也没有比那时更好的日子了。”
冬秀印象中只有一次,丈夫骂了儿子。儿子五岁开始独立睡楼上一个房间,有天半夜,他可能是做噩梦了,哭哭啼啼跑来,一定要跟妈妈睡,正好那会儿,丈夫正在冬秀身上活动着,一下子就恼了,他又紧张又尴尬,骂骂咧咧的,赶着儿子去自己房间睡。他是那方面很强的男人,非常折腾,基本上每个晚上都有需要,就是妻子月经期间也不顾,别的女人都叫他,冬秀家的“种猪”。冬秀年轻时候也会气恼,怨他不体贴,但大多时候,她还是很喜欢他那么亲近她,依赖她。
她流过两个孩子,一胎三个月,一胎五个月,心里难受但没有办法,正赶上计划生育政策;不然她肯定多生几个,她和丈夫都爱孩子,觉得孩子是世间的珍宝,而且她家的楼房那么大,完全住得下。她有次跟儿子这么说,儿子冷冷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妈妈,你实在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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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冬秀的儿子考上了长沙一所二本大学,学费一年五千多,生活费每月六百,开支一下子变得很大,他们又开始欠债。同时,物价和村里来来往往的满月、周岁、寿诞、婚娶、丧葬人情都涨得很快。虽说工价也水涨船高,但涨势比较急人:1990年油漆工单日工钱六块,两块或四块每年一涨,1996年跳到20块,此后十年基本不变,一直到2005年才涨到35块。况且这些年,村子里的房子差不多都盖完了,以此为生的砌匠、漆匠和木匠的活儿少了,收入变得很不稳定。他们的妻子也不能再像传统农妇那样,只在屋里、稻田和菜土间活动,得思考走出去。
当时,国家形势也变了,城市向农民发出了邀请:“欢迎你来——”听上去是时机,是出路。冬秀喜欢讲自己运气特别好,因为熟人介绍,顺利找到一户主人家,既有信任基础,又是望城老乡,做饭对胃口,主人对她湖南味浓重的普通话也不很苛责,最终她克服困难,适应下来。除了薪水稳定(第一年月薪八百五),她心里有另外看重的一点:做保姆是正经工作,传到老家,不会坏名声。
做保姆,苦处最大不是累,而是常年与家人分离,小区里有个四十来岁的保姆说,我们本质上都是“守活寡”。十年来,冬秀帮丈夫在深圳找过卖力气的各种工作,保安、保洁、超市杀鱼、蔬菜搬运和看仓库,都是包吃包住,他总是做一段时间就唉声叹气,说想家,要回老家待一待,结果一回去就不愿再出来。问他,就说在老家跟着哪些熟人一起修路呢,建桥呢,造水渠呢,放心吧有收入呢。冬秀电话里催啊骂啊哄啊,办法用尽。丈夫愁眉苦脸出来了,在城市干一段时间,又说想家,就是想家啊。一个人对贫穷衰败的老家的思念如此热切,冬秀实在难以理解。这样,两个人反复拉锯,相互消耗,陪伴却从未实现,最后,电话里只剩下丈夫对妻子不能设身处地的怨言,妻子对丈夫生存能力乃至男性气概的失望。冬秀认为丈夫年轻时对生活的热望完全消逝了。
冬秀没有回老家,她完全没想过回,怕一回就断了经济来源。丈夫强调说在做事,可是她清楚家那边没什么事可做,多年前,他当油漆工那会儿,每天的工钱都交给她管理,可是这两年,他只有去年过年时交给她两千块,平时根本不提经济建设。丈夫指望不上,她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为儿子考虑,这个家也确实需要钱。
冬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母亲劝说下来深圳找工作,一开始像很多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处处碰壁,因为他的性格像爸爸年轻时那般内向寡言,可以说比一般人还要不顺。他也是那种学习刻苦、自尊心很强却又见识窄的农村孩子,因为受挫而容易消沉。冬秀慈母心,紧张她那儿子。后来,一家医药公司看中了他,做销售,薪资承诺挺高,但是入职前需要培训,去北京总部学习两月,须交两万块培训费。冬秀母子很舍不得,但做长远考虑,交了钱。
这次受骗的经历极大地刺激了冬秀的儿子。他当即离开深圳去了广州,发誓再也不踏进深圳一步。那还是他23岁时发生的事,如今他33岁了,行走江湖像当年一样孑然一身,那誓言也像当日一样完好无损,他不曾来深圳看望过母亲,总是母亲跑去广州与他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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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初,冬秀急着买房,分外焦急。儿子31岁了还未成家,以老家的看法,年纪越大越不好找,终身光棍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事业发展一般,工作换过几份,辞职跟同学合伙开艾灸养生馆,反倒亏了积蓄。成家立业,一个人总得占一样呀,冬秀想起儿子就紧张。她请人帮忙介绍女孩,月老上了心,问她家条件,一听没买房,姻缘就“没缘”了。她心里其实懂的,这已经不是她择婿的那个地域和时代了。
女主人帮她指路,说国家正在在筹建粤港澳大湾区,规划城市群一体化,往后惠州等城市也会跟香港深圳一样了。她建议她去惠州买房子。深圳房价六七万一平,惠州才一万出头,两城有大巴,车程一个半小时。她工作也继续做,以后安排单休,让她每周能跟家人相聚。冬秀想了想,觉得不错。
冬秀跟着中介看来看去,决定买惠州大亚湾区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也不能买太小,考虑到一家三代,以后还有儿媳和孙子孙女。相亲聊起来也好听。
大亚湾房产广告图(来源于网络)
冬秀看重的这套房子,首付、契税、维修基金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出手三十多万,这部分归冬秀负责,儿子负责房贷——不买房不知道,这里面的名目条款特别繁多,都是开发商说了算。比如,开发商说认购要交五万块定金,五万块“腾讯街景个人连接器”的认筹基金;定金到时转入房款,认筹等交房时再原数退回。冬秀感觉每个名词都需细嚼慢咽,知识见闻纷纷不够用,只能跟着其他业主一起走流程,签字据,按手印。
一开始,冬秀存款不足,诸多费用,还差七八万,怎么办?房子不等人,冬秀筹钱的心非常迫切,晚上思来想去,都睡不下觉。她想起三十年前建楼房,全靠四处借钱,但现在,借钱变得难多了,开口借钱往往借不到钱,还伤感情。
事实上,冬秀也不是全无办法。之前,一个村里的侄辈找上门说,想买她家的宅基地,出价算比较高了,五万块,拆毁楼房的材料损失等另外补贴。这位侄子是村里考大学出去的,后来在长沙的保险公司任高管,发了家,回乡盖别墅,拿来孝敬父母,也是衣锦还乡。冬秀家楼房在高管年少时可谓风光,他自己家却相反,一片狭窄的宅基地位置很偏,躲在别人家楼房的背后,大门正对人家的猪圈,视野和气味都相当尴尬。
按国家政策,宅基地只能在村集体内部流转,严禁城镇居民到农村购买宅基地,建别墅或私人会馆,那么,高管跟冬秀说,他以父母的名义,拿父母的户口本来买。因为政策也规定“一户一宅”,那么两家协商好后,一同去国土办申请批准,考核批准后,他家建新拆旧,将原宅基地上交村集体。至于卖主冬秀这一方,往后如果再申请宅基地,政策就不予批准了。冬秀觉得这倒没什么,因为她反正是要去城市安家的,她忧思的是,农村土地买卖问题,近年十分敏感,国家层面来说,每隔一段时间,中央就下达一份加强管控的“通知”,提醒基层干部注意宅基地买卖问题;细微处呢,当地人多眼杂,乡情善妒,买卖可能因各种原因,最后落场空。
冬秀打电话问高管还记不记得这事,他说当然,他是真心相中了她家那块地。冬秀再打电话知会丈夫,丈夫很吃惊,不同意,他讲冬秀是想当城里人想疯了,神经不正常,居然想到卖地,地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卖了地,他住哪呀?
冬秀觉得好笑,对此她心里有数,高管答应钱款先给她,老屋等她惠州交了房再拆,到时候丈夫就进城住呀。
可是丈夫一副冷脸,并不赏她一句好话。冬秀心里对丈夫失望至极。不过,地卖了五万块,她很高兴,钱要得急,便没好意思多抬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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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四月,冬秀如愿买到了惠州大亚湾相中的那套房子。她喜不自禁,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实实在在地完成了进城安家的宏愿。可是没想到的是,2019年夏天,等到交房时,开发商拒绝退还那五万块认筹金。开发商讲,你们的钱刷进了别人的银行账户,跟我们没有关系。
但是这怎么说得通呢?业主们急得跳脚,不能睁眼说瞎话啊,钱是在你们售楼处交的,你们的财务引导我们排队,刷卡,开收据。钱进了另一个名字的公司账户,但是两个公司的企业法人是同一个呀,不就是一个人有两只皮包的意思么?——你们是弄了个皮包公司。
开发商反正不退钱。
业主们指着收据又讲,那也没见你弄什么腾讯街景服务器给我们呀,你这不是诈骗么?
开发商油盐不进,百毒不侵。
数百位业主们想尽了办法:一百人一组,派代表联名往惠州房产局上访啦,在惠州地方领导留言板上给市长写信啦,联系电视台的记者曝光啦,请律师打官司啦,但是,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连可供参考的成功案例,一例也没有。
有业主建起微信群,召集了两百多人,号召大家团结起来,约时间一起上信访办,上市政府,尽量去更多的人,造更大的声势。
可是人一多,想法也多,很难统一。
有人讲:大家不如多去网上搜搜案例请教律师,因为中国正在向法制社会过渡,这已经不是只要人多路子野就能赢的时代了。
有人接着讲:律师费五到八千,加上调查取证费和差旅费,有的律师还要求先发律师函给被告,一份律师函又得两三千,如果败诉了呢,还得承担诉讼费,请律师,费钱又耗时呀,——我们人多,能不能问到折扣?
有人解释道:你只看到我们人多,律师费贵,但你不知道,我们起诉,是以单个人名义起诉,有一百人,律师就得出庭一百次,律师又不是做慈善做菩萨的,难道以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为己任?
又有人出招:十个人绑一起起诉说不定也行,但是如果有一人证据不足,十个人全部败诉。
还有人假设道:如果我们胜诉了,单我们这个群就两百多号人,开发商要赔偿一千多万。它要是破产清算,没钱赔,那不是白折腾,白胜诉了?都是有限责任公司,像这种申请破产,清算,无法赔偿的,比比皆是,都是靠这种套路套钱。
有人补充:没错,开发商套到钱,扔掉旧马甲,注册新公司,故伎重演,越演越熟练。傻子那么多,骗子根本不够用。
除了末一句,那些话,冬秀要消化好久。她忙完了一天,睡前翻看群里累积的未读消息,每天都是几百条几百条,越翻越清醒,后来整晚整晚地失眠。
小半年过去了,条条路没走通,有阵子群里冷清下来,大家好像灰了心,又好像憋着一股劲,暗中等待时机。临近中秋时,群里有个女人,看头像跟冬秀差不多年龄,发愁地说,不拿回钱,哪有什么心思过中秋呀,要不我们中秋那天去静坐示威吧。
中秋还没到,一天晚上,冬秀正要关机睡觉,一条消息弹出来,好像专门是针对守着手机的冬秀说的:“甭忙活了,公司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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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没多久,冬秀农村宅基地的买卖也出了问题。高管看好吉日动工,挖掘机开到冬秀家楼房下了,乡政府来人叫了停。领导接到举报,讲买卖宅基地违背国家政策,以农村父母的名义买,至少也是打政策的擦边球。买卖做不成,两家都有些委屈,只有冬秀的丈夫很高兴。他神采奕奕地跟人讲,他才不愿去城里养老送终呢,举目无亲,最后没有旧友亲人来道别,也没有基本的葬礼和基本的尊重。
高管想打探举报的人,可是不太容易。后来他甚至怀疑是冬秀的丈夫干的。话风放出去,冬秀跟他对质,他并不承认。
买卖不成,钱却不能归位。这样一来,冬秀债务如山,压在头顶。她回老家时,不住地跟人道歉,讲自己在外面如何劳累挣钱,都是牵挂儿子的婚姻和一家人的未来,她讲自己如何深圳惠州来回折腾买房,却被坑钱,无处伸张。城市规则她哪里懂哟,她讲,那些职员上次见面还大姐大姐叫得亲热,再见却压根不认你,多么冷漠无情。讲着讲着她的眼圈就热了,有什么东西重锤似的压在胸口。
她又回了深圳,依旧每天五点起床,做早饭,准备男女主人的午餐便当,然后洗碗,拖地,拆洗被单衣服,给孩子喂饭,推孩子出门买菜,回来给老太太和小女孩做饭,操劳到晚上十点半,哄孩子睡了觉,她再看看手机,点开“讨回五万团结奋战”微信群。
可是,今非昔比,群里新消息越来越少,有时一天下来,248位群成员寂寂无声。她很想给大伙讲点鼓舞士气的话,可是那些话未免傻气,显得很没有社会经验。于是,她随手点开同盟们的头像看一看,想想对方可能是什么人,年龄多大,做什么工作,老家在哪里。她自己的微信头像,是惠州新房子的一扇窗户,一片冷月般的白光从窗口滑进来,茫然地飘落在地板上。
每天她还在期盼着,如果开发商能够退还那五万块认筹金,如果他们能保留一点良心和同情,把饱餐一顿后剔下的牙缝肉塞给她,她的难处便迎刃而解了。可是钱还会回来吗?一切越来越像空想,像做梦,而她的同盟们,她多害怕他们妥协,放弃钱、正义和希望,就这样沉默下去,永远地沉默下去。
题图来自电影《万箭穿心》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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