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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打破“巴黎女人”迷思:被凝视、被规训和被定义的
“累死了,我好丑,得赶紧补个妆。”在巴黎三区的一家咖啡馆,阿丽丝·菲弗(Alice Pfeiffer)伸了个懒腰,马上付诸行动。她住在巴黎郊区,刚才来的路上,已经见缝插针,在地铁里化了点妆,并因此收获了不少鄙夷的目光。这会儿,她边擦粉边自嘲道:“在集体想象中,我作为‘巴黎女人’,应该早晨一起来,便完美无缺,绝对不会将精心打扮的过程,让大家看到。”
法国时尚记者阿丽丝·菲弗(Alice Pfeiffer)出版新书《我不是巴黎女人》,意在打破“巴黎女人”迷思。摄影师:Astrid di Crollalanza单看履历和装扮,菲弗符合我们对“巴黎女人”或“法式风”的所有想象:她今年34岁,犹太裔,白皮肤,身材苗条,总爱穿黑色衣服;她在一个英法双语中产阶级家庭长大,曾在巴黎伦敦两地读书生活;目前,她在巴黎担任记者,负责法国文化周刊《Les Inrockuptibles》的时尚版面。不过,她对这一标签毫不认可,出版新书《我不是巴黎女人》,就意在打破“巴黎女人”迷思。
世界各地对法国评价不一,但对“巴黎女人”却有着高度共识:她从不长胖,也不会变老,且能时刻保持毫不费力的优雅和时髦。法国模特伊娜·德拉弗拉桑热 (Ines de la Fressange)、名模卡洛琳·德·麦格雷 (Caroline de Maigret) 和新晋网红珍娜·达马(Jeanne Dama)堪称“巴黎女人”里的标杆人物。她们纷纷出书创业,引领全世界的女孩们,成功活出“巴黎女人”的样子。在追随者眼中,“巴黎女人”是水中月镜中花,但在代言人这里,“巴黎女人”是营销工具,也是盈利模式。
那当我们谈论“巴黎女人”时到底在谈论什么?或者,当我们谈论“巴黎女人”时还可以谈论些什么?仔细追究起来,她们清一色异性恋、白皮肤、修长身材且出生于布尔乔亚家庭,符合并加深社会范式之下的女性形象;她们是“好品味”的代表,同巴黎各大时装屋的诉求不谋而合,或许无形间巩固了“巴黎审美至上”的现有秩序。此外,用巴黎来代指法国,背后体现的则是法国中央集权的历史和现状;而用少数“特权”女性代表法国普罗大众,实则是对拥有不同性取向、不同肤色、不同身材和不同社会阶级的“她者”的忽视。
“巴黎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变成的。菲弗表示,自己并非批评“巴黎女人”这一风尚潮流,而是希望通过《我不是巴黎女人》一书,解构“巴黎女人”,并唤起大家对这一概念背后掩盖的资本逻辑、阶级地域歧视、对多元表达的排斥以及巴黎时尚产业的长期审美主导地位等议题的思考。
光环还是紧箍咒?
法国作家让-路易·卜勒(Jean-Louis Bory)说:“‘巴黎女人’是传说中的一类生物。如同独角兽一样,没人见过她,但所有人都了解她。”
她个子修长,提着竹篮,拿着法棍,戴着方形丝巾,出门定要配上贝雷帽,露出蓬松秀发,显得慵懒自然。此外,她还会在口袋里放上一本书,萨特写的,书本大小跟口袋相配,总露出一小块边角,不经意间让旁人注意到。她时髦有个性,热爱自由,且生活中不缺情人。她的世界里,不存在工作这个词,也没有四季之别。如有人问她,成为“巴黎女人”的秘密是什么?她肯定会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回答:“所谓的巴黎女人是一种态度,一种心境。”
“巴黎女人”风靡世界,成为法国的一张名牌。英国记者萨拉·瑞奈(Sarah Rainey)为《邮报》撰文写道:“法国女人仿佛能让我们相信,不管现实如何,她们总能活得特别精致。”关注青年文化的《Dazed中国》媒体也曾如此评价“巴黎气质”:“她们一开始就抱着一种源自骨血的自由精神,崇尚无拘无束。”
菲弗是巴黎女人,作为客体对象,不乏被凝视的切身经历;但她也是英国人,曾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攻读性别研究,作为主体和观察者,不经意间,同样扮演了凝视并思考“巴黎女人”这一社会现象的角色。
以英吉利海峡为界,她的人生被分成三段,前15年在巴黎,后10年在伦敦,最近的10年又重在巴黎。10年前,在巴黎北站一家酒馆,菲弗的双重身份,曾经历过小小的挣扎。
那天,菲弗乘坐“欧洲之星”,从英国返回法国。她点了一大杯啤酒,喝到一半时,店员小哥以嘲弄的口气问她:“你不会再点炸薯条了吧?” 他指了指自己的腰,大笑起来,好似提醒她,摄入的卡路里都会跑到那里。她在书中写道:“在英国,大家不会根据你吃薯条、血液酒精含量和腰围尺寸判断一个人的‘女性气质’”。她刚回到法国,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监视训诫。
法国人加布里埃·得迪(Gabrielle Deydier)2017年出版个人小传《我们生来不是胖子》(On ne naît pas grosse)揭露法国社会的 “肥胖歧视” 的现象,因此成为英国卫报周末版封面人物。其实,她经历的“外貌压力”在法国并非个案。2013年法国人口研究所(Institut national d'études démographiques)发布报告显示,在欧洲各国女性中,法国女性最瘦,即使在世界排名中,也仅次于韩国和菲律宾女性。但出人意料的是,仍有60%的法国女性宣称要变瘦,并制定减肥计划。如今,各地女性普遍以瘦为美,在法国和韩国尤其如此,女性因此被迫承受变瘦的压力。但调查同样显示,在身材审美层面,韩国社会对男女一视同仁,但法国社会对男性则宽容许多。
“父权压迫沉重,女性选择自行臣服现状。‘巴黎女人’既不快乐,也不自由。她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焦虑之中,担心自己不符合范式,甚至乐于抨击同类,从而掌控优先权。”菲弗接受法国《新观察者》(Nouvel obs)采访时如此解释。
“她人”即地狱 ?
“巴黎女人”由来已久。1761年,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新爱洛伊丝》一书中,便曾借瑞士男主人公圣普乐之口,描绘出“自由、浪漫、具有反抗精神和举止优雅”的巴黎女人。在他看来:“时尚主导外省女人,但巴黎女人则主导时尚”,“巴黎的婚礼也同其它地方不同”。两个半世纪以前,“巴黎女人”已经作为“外省女人”的对立面而存在。
法国第一夫人布里吉特·马克龙因穿着装扮不够“巴黎女人”引来不少嘲讽和指责。图片来源:爱丽舍宫网站法国第一夫人布里吉特·马克龙(Brigitte Macron)来自法国北部城市亚眠,可谓“外省女人”的代表。 她金色头发,古铜色皮肤,做过拉皮手术,总化着浓妆,且喜欢穿短裙和颜色鲜艳的衣服,跟追求“随性自然”的“巴黎女人”形成鲜明对比,引来诸多嘲讽和指摘。不少人将她同特属法国南部的“卡高尔”(cagole)女性形象联系在一起。“卡高尔”是法语中侮辱女性的特有词汇,特指在南法城市马赛生活的金发、古铜色皮肤且穿搭俗气的女性。这一刻板印象的形成,离不开特定文化和社会土壤,但跟“巴黎女人”不同,“卡高尔”并未同法国女人的整体形象联系在一起。
法国历史学家阿玛努尔·荷塔犹(Emmanuelle Retaillaud)解释说:“在我们的想象中,巴黎女人和法国女人两个概念具有可替换性。法国女人肯定是巴黎女人。巴黎如同法国的替代词,或是缩简版的法国。”菲弗在《我不是巴黎女人》一书中也指出,用一个笼统模糊的字眼——“外省”——指代巴黎之外的法国,从某种层面反应出一个国家的深层问题。
法国特有的共和国理念,否定族群观,讲究普世价值。但比较矛盾的是,在同社会发展紧密相连的语言使用中,并不存在普世的中性表达。法语统称某些事物时,中性其实由阳性词汇代替。“巴黎女人”同样如此,很多时候,她们貌似以世俗化和普世的形象出现,其实只是为特定女性群体代言。
“巴黎女人”迷思在1900年巴黎万国博览会达到顶峰。当时,园区入口上方矗立着“巴黎女人”雕塑,这个白人女性身着华服,一副冷艳疏离的派头,迎接前来参观的游客。雕塑的服饰由当时的高级时装设计师珍娜·帕康(Jeanne Paquin)操刀。这届万国博览会奠定巴黎奢华和生活方式之都的地位,而“巴黎女人”作为法国“软实力”的代表,同样引来大家争相模仿。
不过,百年过后,怎样的女性才能代表法国,则引发了激烈争论。2013年,贝宁裔法国姑娘芙罗拉·考克利尔(Flora Coquerele)赢得“法国小姐”的头衔。她的长相符合三庭五眼传统审美标准,但因肤色被很多法国网民羞辱。“我的妈,一个黑鬼”,或“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大赛难道不能只向白人开放?”等言论,在社交网络推特上比比皆是。在这些人眼中,考克利尔是黑人,无法代表甚至配不上法国。该新闻事件未被当地媒体跟踪报道,但却引来国外媒体关注。《瑞丽》杂志美国版便曾向菲弗约稿,要求她分析背后的原因。
法国姑娘芙罗拉·考克利尔(Flora Coquerele)赢得“法国小姐”的头衔,但因肤色被很多法国网民羞辱。图片来源:考克利尔推特账户这是她第一次撰写法国负面形象的泛政治化报道,随后逐步了解到法国的殖民历史和阶级、种族歧视问题。该报道成为她记者生涯的转折点,此前她给英美媒体写过无数篇“巴黎女人至上”的文章,如今则在工作中加入更多的社会和文化思考。
她接受法国记者维奥莱娜·疏资(Violaine Schutz)采访时质问道:“我们国家的其她女性在哪儿?她们身上有哪些‘去巴黎中心化’的独特之处?(黑人)演员黛博拉·鲁库木纳(Déborah Lukumuena)、(黑人)记者及活动分子洛卡雅·迪阿罗(Rokhaya DIallo)和反对肥胖歧视的加布里尔·得迪(Gabrielle Deydier)的出现,反映出在本土文化政治领域,活跃着诸多不同的女性形象。”不过,在法国之外,法国女性形象一直被“巴黎女人”定义并定格,从未发生改变。
作秀表演和资本现实
2010年,53岁的伊娜·德拉弗拉桑热出版《巴黎女人时尚经》,在法国售出15万册,在全世界售出100万册;2014年,39岁的卡洛琳·德·麦格雷出版英文书《如何当个巴黎女人》, 收获大批国际读者;2017年,25岁的珍娜·达马出版《在巴黎》,顺应风潮,添加上一点“女权主义”佐料,讲述20个巴黎女人跟所在城市的关系,被诸多媒体报道。
这三个最巴黎的“巴黎女人”,无一例外,皆出生在名门望族。伊娜·德拉弗拉桑热来自法国老牌贵族家庭;卡洛琳·德·麦格雷出生在一个法国高官世家,外祖父曾担任法国部长;珍娜·达马自称出身平凡,父母只是开餐厅的,但要知道他们家接待的食客皆是时装设计师让·保罗·高提耶 、建筑师让-米歇尔·威尔莫特(Jean-Michel Wilmotte)和电影发行人马琳·卡密兹(Marin Karmitz)等业界名流。
2017年,25岁的珍娜·达马出版《在巴黎》,定价25欧元。在“巴黎女人”叙事构建中,她们的好出身好教养成为好品味的保证,并因此俘获一大批国外追随者。菲弗解释说:“法国女人同权力、信息和核心知识直接相关。”法国时装学校(IFM)教师阿丽丝·李彻尔(Alice Litscher)也表示,“巴黎女人”会穿,同时希望表现出智识的一面,这跟文艺复兴时期主持文学艺术沙龙的女贵族夫人的形象一脉相承。
不过,书本内外,“巴黎女人”都是矛盾的集合体。伊娜·德拉弗拉桑热建议读者“宁可只买一双鞋,但一定是双好鞋”,但这并不妨碍她和优衣库联名合作,推出诸多低价单品;卡洛琳·德·麦格雷在书中以是否“可被带上床”(原词:fuckable)这一属性区分巴黎女人,这也并不妨碍她随后大打女权主义牌;珍娜·达马创办的Rouje服装品牌,走巴黎路线,但据法国《解放报》报道,衣服并非在法国制造生产,不符合就近环保生产模式。
也就是说,她们的工作便是打造并演绎出他人想要看到的“法式生活方式”。在菲弗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反向的“东方主义”表达。
在这一自我异化的过程中,时尚品牌同样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美国芭比布朗一款口红名为“巴黎红”,欧莱雅出过一款“圣日尔曼卡门”口红,圣罗兰有款香水名为“巴黎,我爱你”,莲娜丽姿也有款香水叫“爱在巴黎”......巴黎和“巴黎女人”成为打开消费者钱包的钥匙,法国品牌研究社会学家乔治·鲁易(George Lewi)解释说:“随着时间推移,‘巴黎女人’成为迷思。将这一形象同品牌联系在一起,可立即为品牌注入诸多隐含的价值”。
在刚刚过去的巴黎9月时装周上,“巴黎女人”仍是主角。香奈儿将巴黎浅色石板屋顶作为了本季秀场的主要舞台,以凸显“巴黎女人”的摩登时尚与风华绝代。大秀那天,法国喜剧演员玛丽·波诺李尔(Marie Benoliel) 成功混入秀场,自行登上T台,和模特同台后被发现,随后被劝走。在舞台中心,“她者”跟“巴黎女人”对峙,这出“闹剧”设下的隐喻,会成为未来法国女性图景的发展方向么?
【对话阿丽丝·菲弗】
《我不是巴黎女人》(Je ne suis PAS Parisienne)封面,Stock出版社。巴黎女人是被特别凝视的对象
澎湃新闻:这本书共有11个章节,记录了你重新融入巴黎生活的挣扎,法国不同类型女性的肖像,她们如何被大众媒体呈现,以及巴黎男人等话题,其中哪些部分对你来说最难写?
阿丽丝·菲弗:两个章节最难写,一是涉及法国阿拉伯和黑人女性的部分。我本身并不具备少数族裔女性的生活经验,我是否有资格代表这个群体讲话?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另一个章节比较难写,是因为者涉及到我的个人经历。为了弄懂我跟“巴黎女人”之间的关系,我需要重新审视我的家庭史。
我想到外婆,她特别想成为“巴黎女人”。她是犹太人,来自贫困家庭,上世纪五十年代移民英国之前,在法国生活。二战时期,反犹主义盛行,纳粹会查看哪些是犹太人,并把他们运往集中营。这些人会通过测量女性的鼻子和耳朵做判断,外婆也接受过测量,但并未被归为犹太人之列。她被当成正统法国白人,还特别骄傲。其实,这是一种自我仇恨,可能也是当下很多女性面临的困境:得不到社会主流认可,便一味贬低自我。
外婆这段往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若没有这一插曲,我可能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两代人过后,我也在寻找自我,确定自己同“巴黎女人”的关系,但我很清楚,绝对不会像当年外婆那样。
在我看来,“巴黎女人”是巴黎的延伸,也是这个城市旅游套餐的一部分,本质上同埃菲尔铁塔和马卡龙等没什么两样。其实,在巴黎生活的女人并非不会变胖,只是作为被特别凝视的对象,她们需要格外注意体重。她们害怕变胖,害怕自己没有掌握这个城市的游戏规则,便无条件接受这些让自己恐惧的无形枷锁。她们时刻进行自我监管,心甘情愿服从这一规戒体系。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便指出,恐惧是实现自我管控的最有效的工具。
澎湃新闻:那你同“巴黎女人”的关系是怎样的?
阿丽丝·菲弗:之前我很压抑,但现在不在乎了。是“巴黎女人”也好,不是“巴黎女人”也好,我早就超越了这个标签所承载的象征意义。住在巴黎,并能对这些社会范式说不,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很多人远未从这些束缚中挣脱出来。
澎湃新闻:“巴黎女人”的受众群体主要存在法国之外的国家,那法国和英美媒体对这本书的评价有何不同么?
阿丽丝·菲弗:对于在巴黎生活的人来说,书里讲的都是些大实话。有人跟我说,“巴黎女人”和“法式风情”这一套特别荒诞,谢谢你出书,讲述这一现象;也有人说,但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有人写这方面的东西。但法国以外的媒体则感慨说,这不是真的吧,觉得特别震撼。比如英国《泰晤士报》便刊登文章说我讲出了真相。
澎湃新闻:“巴黎女人”的代言人——伊娜·德拉弗拉桑热 或者珍娜·达马——如何评价这本书?
阿丽丝·菲弗:她们出身富裕家庭,现在靠“巴黎女人”赚钱,经营模式便是巴黎女人。她们很清楚市场规则,掌握这个游戏的玩法,并成功赢得了市场。珍娜·达马只是其中一个,背后还有成千上万的“巴黎女人”。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想,但我写书指责她们,她们肯定不开心。
社会主导阶层定义的美
澎湃新闻:感觉你像是体系内部的告密者一般。
阿丽丝·菲弗:我写这本书,希望表达两个意思。首先,我对巴黎着装风格并没有意见,但我希望搞清楚这一迷思,并解释背后暗含的规则和逻辑。“巴黎风”很美,但只适合少数女性。长了一头卷曲短头发,怎么打造“慵懒风”;没有男朋友,怎么穿上男友衫或男友牛仔裤;40或44码的身材,怎么才能穿出oversize的宽松感觉。其次,希望大家不要这么迷恋巴黎,法国很多城市都很棒,比如马赛或波尔多。
澎湃新闻: “巴黎女人”迷思成气候,也是因为大家深信法国女人品味好,这一印象从何而来?
阿丽丝·菲弗:这跟巴黎时尚的知识分子化有关系。从哲学层面理解信息和隐喻,才能真正理解服装,这便是贵族审美;而平民审美与之相反,总是同情感、舒适或者欢笑联系在一起。法国女人很优雅,但这种优雅其实是贵族式的、布尔乔亚式的,即社会主导阶级眼中的优雅。这种审美大多都来自知识分子阶层,仿佛只有知识分子和思想家们才有权力定义美。
以香奈儿为例,她开始做的衣服,十分接近平民阶层的穿着,但总是附带着新的优雅阐释和宣言,这也是将服饰知识分子化的过程。她的海军衫,曾是军人穿着,后来出了polo衫,搁在当时堪称惊世骇俗,但依靠文化和理念背书,后来生意越来越好。此外,香奈儿本人很像个假小子,便在自己的服装中加入这一理念。“假小子”(garçonne)们自由自在,穿裤子剪短头发,抽着烟开着车,成为风靡一时的时尚潮流。
巴黎时尚拒绝常规意义上的优雅不凡,法国女性喜欢把玩传统的时尚规则,相比高定服饰,她们更喜欢复古单品,因为前者一眼就知道很贵,后者却让人无法猜出价格。将时尚知识分子化,一切在于背后的象征意义。有时,没有本指南手册,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什么物件才是美的。
“不应将某个地方的特定审美,强加到别人身上”
澎湃新闻:“巴黎女人”本身不具备代表性,对法国其她女性很不公平。但对中国女性来说,“巴黎女人”代表自由、洒脱、独立和自信等生活态度,从某种层面来看,极具启发意义。难道这不是“巴黎女人”积极的一面么?
阿丽丝·菲弗:这是具有启发意义,还是体现出她们甘愿臣服于西方“主导”的心态?大家如果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优雅(chic),而且这种“优雅”还是法国贵族阶层定义的,这难道不是非西方人的自我贬低?我觉得中国人对优雅有自己的解读,背后的历史和故事同样会很有趣。现在的时尚史,实为欧洲白人的时尚史,并未囊括所有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时尚史,大家一起讨论审美,可能更加有趣。不应将某个地方的特定审美,强加到别人身上。再说了,巴黎处于全球审美鄙视链的顶端,现在大家老是以巴黎作为噱头,其实也是一种策略,意在将巴黎打造成世界上唯一的时尚之都。
澎湃新闻:在中国,“杜嘉班纳事件”发生后,西方对东方的审美驯化成为媒体关注的话题,但这似乎并未波及到“巴黎女人”。
阿丽丝·菲弗:应该思考此类问题:比如我们为什么会产生迷恋,以及迷恋她者的同时是如何否定自己历史的。法国是世界上唯一个设立高定品牌认证的国家,其它国家同样应该更好地展示本土手工艺。法国制造在中国和日本等国大行其道,但这些国家应该更好地探究自己的文化,并展示其中的细腻和复杂。
澎湃新闻:巴黎统领世界时尚的现状正经受挑战?
阿丽丝·菲弗:法国历史深厚,但当前缺乏活力,巴黎时装屋处于主导地位,借巴黎在国外的形象获利。“巴黎女人”伊娜·德拉弗拉桑热卖了上百万本书,教大家如何成为“巴黎女人”,这同样巩固了巴黎时装屋的主导地位。其实巴黎高定时装的购买者,大多来自国外,少有巴黎消费者。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没问题,但不要忘记,时尚重在每时每刻创造历史。我不知道巴黎在时尚界的主导地位会不会改变,但确实应作出改变。
澎湃新闻:书里为什么没有提及法国的亚洲女性群体?
阿丽丝·菲弗:写书的初衷并非书写所有少数群体,我只提到此前工作中接触到的女性群体,比较主观。书中同样缺少残障女性群体代表。确实,在法国媒体上,很少读到中国和东南亚裔女性在法国的生活经历,但这是很有趣的话题,可能以后会补充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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