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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景观丨车过长江
对于生活于陆地的人类来说,江河湖海这样的水系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阻隔。在交通工具尚未诞生的年代,人们以身体与激流相搏,通过原始、简单的方式穿越初级的水系。舟船诞生后,水系不再成为人类活动的障碍,但仍因其体量的差异对人类的跨越构成时间、难度上的不同挑战。在中国,与其他的河流相比,长江自古以来就是一道难渡的“天堑”,过江不仅仅是一种地理空间上的逾越,更成为一种心理空间与文化空间上的跨越。
时至今日,交通手段高度发达,过江早已不是一件难事。二十多年前,父母带着我从家乡无锡去扬州,是乘轮渡过江。长途大巴行至长江渡口,渡江车辆已然排起了长队。当一辆辆汽车沿着金属斜坡驶上高大渡轮的阔大甲板,幼年的我感到无限新奇:汽车载人,船又载起了那么多汽车,那大概是一种对于交通工具“嵌套”“迭代”结构的惊奇感。渡轮启动,乘客们纷纷下车观景,我也勉强趴上高大的船舷,望着一望无际的江面与混沌澎湃的江水。在孩子的体验中,时空感往往都会被放大,大江,大船,漫长的航程,记忆里的第一次过江,就是一个幼小的生命个体对大自然和人类技术工具的仰视与惊奇。
十一年前,我离开家乡去南京上大学,新生的校区在长江以北的浦口,这是记忆中的第二次过江。出了火车站,我登上过江的公交车。大概因为并非核心城区的线路,这班公交还是老式的非空调车,有些破旧与颠簸。车经南京长江大桥过江,马力并不十分强劲地缓缓驶上长长的引桥,渐渐达到足以俯视江面的高度。劲健而爽朗的江风逐渐变强,从两侧车窗穿透车厢,开阔而浩瀚的长江出现在眼前。或许是因为从小生活在江南城市,当我以一个极佳的视角亲眼俯瞰壮阔的江面,便被这番景观与气势所震撼了。
后来,在这座江畔古都的大学校园里,我读到了齐美尔的《桥与门》。在敏锐的理论家眼中,客观世界的事物既可视作互相联系,又可视作互相分离,人类也以其特有的方式对万事万物进行联系和分离。最先在两地间铺设道路的人可谓贡献巨大,而架桥则使人类的功绩“登峰造极”,这正是人类意志对抗天堑之“分离”,进而建立起“联系”的丰功伟绩,是主体意志的客观实现:“桥梁的美学价值在于,它使分者相连,它将意图付诸实施,而且它已直观可见”。
作为中国现代化发展进程中重要历史文化符号的长江大桥,在使渡江交通更为便捷的同时,也使过江成为一种体验与景观。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领略原本“分离”的两岸风光以及人类建构起来的“联系”的客观实现:过江多少具有了观光的性质。在这个意义上,过江不再仅仅是一种交通的途径与手段,目的地也不再仅仅是对岸,过江的过程与体验本身就有可能成为目的。齐美尔说,“桥梁本身通过其直接存在于空间的直观而具有美学价值”,人们“往往将桥梁视作自然风光之中一大美景,因为它使自然所赋予的偶然性提高到一个纯精神方式之统一”;事实上,桥梁的美学意义还在于将纯粹功能性的手段、过程与具有价值性的目的统一起来,统一在建立“联系”的人类意志及其客观实现之中。
几周之前,我又一次过江,这次不是坐渡轮,没有坐汽车,也不是乘飞机。在“复兴号”高铁列车上,窗外的远景如卷轴般匀速有序移动,近景则只能留下印象派之后画作般的视觉印象。这一次,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长江就转瞬即逝了:直到江面移至视野中心,我才意识到这宏阔的景观是不是就是长江;当我打开手机地图确认了位置再次望向窗外,长江已经被我错过,消逝于车窗玻璃的棱边。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几秒之间。而后的一千多秒里,我不停地回想着童年和大学时代的过江经历,还想起当代诗人伊沙的这首《车过黄河》:“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我知道这不该∕我应该坐在窗前∕或站在车门旁边∕左手插腰∕右手作眉檐∕眺望∕像个伟人∕至少像个诗人∕想点河上的事情∕或历史的陈账∕那时人们都在眺望∕我在厕所里∕时间很长∕现在这时间属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远去”。
只几秒的功夫,长江已经远去,这是今日之速度与效率的体验。渡轮过江要几十分钟,旧式公交车过江花十几分钟,高铁列车将时间压缩到了几秒,过江隧道更是能让人感知不到这一逾越天堑的过程。当代人匆匆而行,驰往目的地,手段与目的再次回归其互相分离的原初位置。不同于童稚时期的仰视与惊奇,以及意气年代的俯瞰与观览,这次过江,恐怕就是“一往无前”的成年向度。
无论对于个体还是群体的成长与发展史而言,与这种怀旧意绪不相矛盾的是,我们处在富有多元性与包容性的情境中,过江的体验虽然在变迁,却真正地丰富了,天堑可以被跨越、被征服,被游览、被观赏,被怀旧、被畅想,被错失、被反思……技术的演进带给人类体验的变化,层累的记忆,怀旧的情结,以及开放性的选择与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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