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侦探｜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还是“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一个问题。两句话都有人说过，区别在于，在中文世界，“教师说”更为人熟知。可回到“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故乡苏联，“作家论”才是这个比喻的本尊。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系教授陈桂生在其专著《“教育学视界”辨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4月版）中考证：“人类灵魂工程师”起源于（前苏联）斯大林与高尔基的一次谈话，斯大林称以高尔基为代表的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其后，前苏联教育学家加里宁强调教育在培养学生性格和道德的重要性时指出：“很多教师常常忘记他们应当是教育家，而教育家也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一隐喻在我国最早见之于1951年《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必须严格要求自己，认真改造思想，使自己逐步能真正够得上‘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同年，《人民教育》一篇题为《人民教师必须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社论指出：“人民教师和一切人民的教育工作者是‘新中国儿童、青年的灵魂工程师’，是工人阶级领导国家极重要的助手，教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国家的未来。”1957年6月，周恩来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提到：“学校教师是培养下一代的灵魂工程师，他们应该在过去思想改造的基础上，根据自愿的原则，继续进行自我教育与自我改造。”（《“教育学视界”辨析》第407至409页）

——从陈的考证可以理出“人类灵魂工程师”之喻两个本体出现的顺序：斯大林的“作家论”在前，加里宁的“教师说”居后。

关于加里宁的身份，陈文表述稍有差池。加里宁不仅是教育学家，还是一位重量级的政治人物，他先后担任过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及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从1922年到他去世的1946年，加里宁是苏联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加里宁生前一直以亲民形象示人，教育是他倾注大量心血的领域。“教师说”出自1939年7月8日，加里宁在欢迎荣获勋章的乡村学校教师晚会上的讲话，他说：“教师们往往不太注意教育工作，其实教育工作在造就学生们的性格和道德方面，有着很重大的意义。很多教师常常忘记他们应当是教育家，而教育家也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论共产主义教育》第51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50年9月版，加里宁著，陈昌浩译）

不过，加里宁这次讲话中所谓“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活学活用了此前斯大林的“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那么，“此前”究竟是何时？七年前，准确说是1932年10月26日。《斯大林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4月版）第358页之“年表”一栏有关于斯大林当日的活动记录：约·维·斯大林在阿·马·高尔基寓所和一部分作家谈话，约·维·斯大林在这次谈话中称作家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斯大林全集》的记载虽然简约，但新闻写作5W原则具备了四项：时、地、人、事，唯一缺的是Why(何故)。《苏联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1月版，叶水夫主编）解释了这次谈话的缘起：（上世纪）三十年代，苏联社会生活的迅速变化和阶级结构的根本变化，向苏联文学界及其创作提出了新的课题、任务和方向。同时，极左组织“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的简称)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艺路线，以及党同伐异的宗派作风，已经成为苏联文学发展的严重障碍。为此，1932年4月23日联共（布）中央通过了《关于改组文学艺术团体》的决议，决定解散“拉普”，并定于1934年8月举行第一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一个月后，苏联作家协会筹委会成立，由受到“拉普”排斥的德高望重的高尔基担任名誉主席。1932年10月26日，在高尔基寓所举行了一次文学座谈会，为第一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进行思想理论准备。参加会议的有45位作家、批评家和艺术家，斯大林和联共（布）中央政治局成员也参加了座谈会。在这次座谈会上，斯大林首次公开而明确地提出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此外，斯大林关于“写真实”“作家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等著名言论，也是在这次谈话中首次提出。（《苏联文学史》第二篇第一章《文学思潮与文学理论（1933-1952）》）

所谓“高尔基寓所”，是作家1931年从意大利回国定居后，苏联政府赠送给他的独栋别墅，别墅的前主人是富翁里亚布申斯基。1932年10月26日，斯大林正是在此处同作家座谈时说出了“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问题是，斯大林到底是在何种语境下说出此言？不同的文本，有着截然不同的表述。其间差异，让人怀疑彼时彼处上演了一幕语言的罗生门。

国内网络中，关于高尔基寓所座谈，流传比较广的版本是“斯大林反驳伏罗希洛夫说”——

当时，斯大林提出，“生产灵魂”的文学创作，比机器、飞机、坦克的生产更具有“头等的重要性”。伏罗希洛夫插话说：“这要看什么时候”。斯大林立即反驳说：“不，伏罗希洛夫同志，如果坦克里的人的灵魂是腐朽的，那么您的坦克就一钱不值。生产灵魂要比生产坦克重要……人往往受生活本身的改造，但是也请你们帮助他进行灵魂的改造。生产人的灵魂是一种重要的生产。你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其实，这是援引了作家宋石男《斯大林时代的政治与文艺：文艺是什么的奴隶？》中的说法。

与之相对，《肖洛霍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7月版，瓦·奥西波夫著，辛守魁译）中则是“斯大林祝福肖洛霍夫说”——

肖洛霍夫是（座谈会）关注的中心，害羞的肖洛霍夫则寻找机会躲开众人对他的关注。而斯大林呢？令人吃惊的激情，转变成了冷静地想给大家上一堂政治常识课的愿望。斯大林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杯子：“为肖洛霍夫干杯！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生活本身可以改变人，然而，你们却要去帮助人的心灵改造，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改造人的灵魂，你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所以，我们要为作家们，要为你们中间最谦虚的，为肖洛霍夫同志干杯！”（《肖洛霍夫传》第165页）

当然，就像传记作者奥西波夫书中所言，上述描写所依据的是批评家泽林斯基的记载。泽林斯基是高尔基寓所座谈会的与会者，也是会议过程权威的文字记录者。

比较蹊跷，作为东道主和组织者，高尔基本人却少有关于这次座谈会尤其是关于“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记述。而在苏联解体后，高尔基研究专家瓦季姆·巴拉诺夫根据最新披露的档案所撰写的《高尔基传》（漓江出版社1998年12月版，张金长等译）中，有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

高尔基在（座谈会）开场白中强调“本次会议是正式的，非常重要”。但斯大林却一心想营造“非官方、自己人、拉家常式”的氛围，于是他在讲话时让在座的作家们不必像官员接受上级指示那样做笔记，他说：作家是什么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新的文学创作方法是什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高尔基传》第273页）

令人诧异的是，在《高尔基传》中却称这次座谈会召开的时间是1933年9月。

时间上的谬差由何造成？无从考证。但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为基准来勘定座谈会时间，1932年10月26日应为定论。事实上，这是斯大林在座谈会上唯一有所准备、打过腹稿的话题。相形之下，“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之说纯属即兴发挥。就氛围而论，这次座谈会也并不都是所有人围坐在一起的严肃探讨。葡萄酒、夹肉面包的酒宴茶歇，以及三两成群的举杯攀谈，亦是形式之一。

也正是这种不够正式的氛围，使得不同当事人对一些细节的还原出现了差异。其中争议最大的，是关于“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诞生的具体语境。鉴于此，一种更大胆的猜测便有可能成立：斯大林真是这句话的原创者吗？退一步讲，在他即兴发挥时有没有人给予提点？还真有此类说法。

据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陌生化理论创立者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回忆，这个金句的原创者是苏联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尤里·奥列沙。什克洛夫斯基和奥列沙都是1932年10月26日高尔基寓所座谈会的参加者，在座谈会期间与斯大林的小范围交流中，奥列沙最早说出了“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后，斯大林在讲话中借用了奥列沙的比喻，斯大林的句式即是证明：“正如奥列沙同志所恰当表达的那样，作家是工程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1990年出版的文学杂志《进步》（创刊于1931年，苏联作协沃罗涅什分部主办）第48页有什克洛夫斯基的回忆。

“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版权属于奥列沙，是这幕语言罗生门中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说辞，却又最符合生活的逻辑。最有资格定义作家的，不是政治家，而是作家自己，他们本来就是用语言来定义大千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