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尊锈迹斑斑的大铁佛，满足了我对盛唐的想象

这种霸气，是龙门石窟的大日如来。这尊巨大的毗卢遮那佛周身火焰，神采奕奕，站在河对岸，也能观察到它浑身的光芒。“毗卢遮那”意为光明遍照，即是太阳，它的美当如此。

这种霸气，是碑林博物馆藏安国寺的不动明王。它虽然失去了头，但能从紧绷的身体上看出威严。日本人特别信奉不动明王，其造像法统来自于唐。这尊无头不动明王，足以和日本最好的几尊放一块比一比。

然而在这一趟行程中，让我最心动的是西安博物院的一尊唐代大铁佛。这尊锈迹斑斑的大铁佛，满足了我对盛唐的各种幻想。

隋唐以前的南北朝，佛像的气质迥然不同。无论是山东青州的北齐佛像，还是四川成都的南梁佛像，都自带一种笑容。这种笑容，可以是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微笑，也可以是“这个面好好吃啊吃了真开心”的开怀。仿佛在战乱频繁的南北朝时期，这些笑容成为了人们的安慰。

个人认为，作为大一统的隋唐虽然兼容并包，但在佛像上更多是承接北周的旧制。从我见过的北周佛像来看，佛像的笑容在减少。到了隋唐时期，佛面的表情更为庄严，更为肃穆，更为雍容，更为端庄。但笑容几乎不见了。

这尊大铁佛在严肃与霸气上，走向了一个极致。它本身的表情，自有盛唐佛像的庄严和肃穆，不苟言笑，直视着前方。更妙的是这身锈。

很多宗教造像，刚造出来的时候不是最好看的状态。那时，雕像的笔触还很清晰、锋利，会显得更为精巧，这样一来，就会有较浓厚的烟火气和尘世感。当这些佛像经历了时间的洗礼，笔触变得钝圆，乃至身上有了伤疤，反而会有更浓的风味。有些时候，这些风味会让整尊佛像产生别样的美感。

这尊大铁佛就是如此。一千多年的岁月，让铁胎生了锈，整体呈现出红褐色的观感。它宛如一个战士，驻守在边关已过千年，浑身的战甲都已朽烂，但在尘土当中，自身却散发出火一般的光芒。这光芒正如大铁佛头光上的火焰，透过时光，照亮坑坑洼洼的伤痕，示现出佛像少有的威猛与霸气——一如盛唐的气质。

在我眼中，这是一尊毕剥燃烧着的佛像，它发着光和热，让我无法将目光挪开。

如果我们仔细端详大铁佛的面容，会看到它的右眼睑上有金箔的痕迹。这尊佛曾经和其他佛像一样，是金装的，但后来失去了。而今的特质，更多体现是通过它那罕有的铁胎呈现出来的。

在大铁佛的左眼上下，你还会看到交错的布纹，而且看起来是一个剥落的表层下方的纹路。这种布纹在大铁佛的周身随处可见。为啥一个铁佛身上会有布纹？工匠没事儿找事儿刻上去的吗？这得从中国佛像传统的造像工艺说起。

印度的造像，多用石头雕刻，或是青铜铸造，其表面就是石材或者金属，了不起再上一层颜料。中国的佛像，常常会有一道名叫“髹（xiū）饰”的工艺。这个髹饰，说白了就是我们漆器玩得好，会在造像上面上漆。但漆也不是直接上的，工匠们会在泥、木或是金属的胎上面贴上布，然后涂上灰泥（这叫披麻挂灰），表面再涂上漆、贴上金。其实，诸如故宫在内的中国传统建筑中木柱表面的装饰，也是这么做的。

髹饰之后的佛像，表面会更加细腻，而且可以上各种颜色，这是对胎的再一次装饰。外面附加的这一层，也能保护内部的胎。这尊大铁佛能保存到现在还如此完整，或许就和这个保护层有关。另外，因为内部有布，所以这个工艺也叫夹纻，而且是一个有胎的夹纻。因此，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的王长启和高曼二位老师，将这尊大铁佛定名为“唐代夹纻大铁佛”。

虽然整体是大铁佛，但这尊造像也并不完全是铁的。它的头光、右手和脚下的莲花，是青铜制的。头光和莲花用青铜，大概是取其金光灿灿。为啥右手又接个铜手，我就不知道了。大概原筑的铁右手出了点什么问题，所以不得不造了个铜手？

我们最前面一张大铁佛的图片，看看那铜右手，它摆出了一个特殊的动作：手往前平推，看似和最常见的无畏印很相似，但大拇指、食指、中指舒缓的直立着，无名指和小拇指弯曲内收，这就和手指全部直立的无畏印不一样。这是一个在现代几乎没有的手印，《佛教造像手印》一书中也没有记载。我问了几位朋友，也托一位朋友问了一圈佛教界师傅们，他们对这个手印众说纷纭，有说是不二法门印，有说是婆罗多舞里的半旗手，有说是弥勒说法印——最后一种说法，和西安博物院的朋友给我看的材料相似。

这个手印，在南北朝、隋、唐时期倒是不罕见。龙门石窟宾阳南洞那个成了网红的剪刀手佛，敦煌045窟的主尊佛像，右手都是这个动作。台湾中台世界博物馆还有一尊左右手、双腿姿势和这尊大铁佛一模一样的石像，其副馆长见迅法师对这个手印的描述也是“极为特殊”。

从坐姿上看，大铁佛的双腿自然下垂，没有盘腿，这在佛教造像中叫善跏趺坐。这是唐代弥勒菩萨/佛的一个标志，表现的是他在兜率天宫中讲法的样子。这也从另一个角度为那个奇怪的手印提供了线索：这大概就是南北朝至唐时期代表弥勒讲法的一个手势？

这尊大铁佛出土于西安市水文局。根据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的李恭老师考证，该处在唐代是延康坊西南角的静法寺。这座寺院建立于隋代，在唐代兴盛一时。根据记载，这尊大铁佛是在一座古井中出土的——像极了柬埔寨吴哥城内的那尊巨大的青铜毗湿奴。

好好的一尊佛像，怎么被扔到了古井中呢？王长启和高曼二位老师记载，他们在修复大铁佛时发现，它的周身有过火的痕迹，而且表面髹饰层的破损是老的。李恭老师推测，这尊大铁佛是在唐武宗时期的灭佛运动中遭了难，被破坏后扔到了井里，或是僧众保护性的将其封入了井中。

还好如此，它才能保留至今。否则，可能早被化成铁水，铸成农具，朽烂在田地当中了吧。

花蚀的人间观察

我是花蚀，曾经是研究鸟类叫声的，现在是个独立撰稿人、半吊子生态摄影师、狂热的神庙迷和金属党。出版过几本书，爱写点自己关心的东西，关注啦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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