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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之刃——木曜日东京当街斩人事件怪谈
根据《朝日新闻》报道,2017年12月7日晚,在日本东京都江东区的神社富冈八幡宫附近发生了一起颇为诡异的凶杀案。八幡宫宫司富冈长子被其亲生弟弟富冈茂永当街斩杀,其司机被富冈茂永的妻子追砍受伤。之后,富冈茂永刺死共同行凶的妻子,然后朝自己左胸连刺三刀自杀。更惊悚的是,凶案发生两天后,多家报社都收到了凶手富冈茂永的遗书,表示自己“欲传递真相”,要求神社让自己的儿子接任八幡宫宫司一职,否则“死后也将留在富冈八幡宫,化作怨灵,永生永世纠缠对此提出异议之人”。
这一诡异而恐怖的案件不禁让人想起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所著的长篇小说《奔马》。这本洋溢着殉难情结的右翼小说中充斥着神社、日本刀、凶杀、切腹等极具宗教色彩的意象。在《奔马》中反复提到的《神风连史话》一书中,由神社神官及其后代为骨干组成的叛军“敬神党”极端守旧排外,其成员走路时宁可绕远路,也绝不从明治政府架设的电线下经过,不得不经过时,他们也以白纸扇遮面而过。在发起神风连之乱时,他们拒绝使用一切现代武器,坚持以日本刀与装备现代武器的明治政府军对抗,失败后也全部切腹而死。在他们心中,日本刀是一种具有涤荡污秽和伸张正义之作用的神器,因此,挥舞日本刀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种作战方式,也是他们表达真相和维护名誉的宗教仪式。
在八幡宫当街斩人事件中,凶手选择日本刀作为凶器的动机为何、是否具有宗教意味等,都已经不得而知,但单纯从行凶这个角度来说,日本刀实在算不上一件出色的凶器。以常见的打刀为例,其长度通常为90~100厘米,这种尺寸的刀既容易在受害人面前暴露行凶意图而导致受害人逃跑,又容易引起路人和警察的注意,因为日本有严格的《铳炮刀剑类所持等取缔法》。更重要的一点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并不能发挥它全部的威力。在八幡宫斩人事件中,凶手的妻子追上受害者的司机,用日本刀在其背部砍了一刀后又返回凶手身边,而这名受害的司机并未像其想象的那样死亡,而是活了下来。《奔马》的作者三岛由纪夫一生用极具艺术性的文字描绘了无数次堪称完美的切腹,在自己的切腹仪式上却不得不忍受蹩脚的介错人的连续斩击,不能立即死去。最后,被迫换了一位介错人,这位文豪的头颅才被一刀斩下。
凡间最强之刃——奥义
那么,在宗教、神话、传说交织的迷雾之下,日本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呢?
常见的日本刀分为太刀、打刀、胁差、短刀、雉刀五种。从广义上讲,凡拥有上述五种刀之外形的刃物,都可以称为日本刀。从狭义上来说,只有用日本铁炼出的钢材按照日本传统方式锻造、研磨和装配的刀,才算日本刀。我们平时所说的日本刀,一般指狭义上的日本刀中的太刀和打刀。
日本刀特有的锻造方式决定了其独特的物理性能。日本刀通常采用鞑鞴(Tatara)冶炼法,这个古怪的名字应该来自古代的朝鲜语“Tatara”(意为火、热),它表明这种冶炼方法是从东亚大陆经朝鲜半岛传入日本的。这一冶炼技术还有两个分支:押法和铣押法。其中押法多产出坚硬的皮铁,这是构成日本刀坚硬而锋利的刃部的主要材料,它使得日本刀的刃口硬度常能达到55HRC以上。铣押法则多用于产出柔韧的庖丁铁,这是日本刀的芯铁的主要材料。把皮铁弯成U形,再把芯铁嵌入其中锻打成形,就是日本刀最常见的锻造方法——甲伏锻。除此之外,日本刀还有三枚合、五枚合、七枚合、卷和等多种复杂的锻造方式,但无论采取何种方式,用皮铁和芯铁进行软硬结合,使刀身达到刚柔相济,是锻造日本刀不变的宗旨。
此外,日本刀的热处理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它的物理特性。日本刀多采用覆土烧刃的方式对刀身进行热处理,刀匠常用砥石粉和黏土涂抹刀身,所裹土浆从刀脊到刃口由厚变薄,刃口处通常不涂。淬火时,包裹土浆较厚的刀脊处冷却速度较慢,能获得软而韧的物理特性,而刃口处直接接触水,冷却速度较快,能获得坚硬的物理特性。如此一来,一把刀的不同部位就获得了完全相反的特性。此外,由于土浆在刀身上敷设的厚薄、形状不同,刀身上会留下花样繁多的热处理痕迹,术语称之为“刃文”。明代武术家唐顺之曾作诗称赞日本刀“重重碧海浮渡来,身上龙文杂藻行”,说的就是这种纹路。
这种独特的热处理方式显然是中日古代文化交流的产物,笔者经手的多件两汉时期出土的刀剑和矛头,都带有明显的覆土烧刃造成的刃文,研磨去肉后寒光四射,远胜许多明清时期的庸品。日本继承了这种独特的热处理工艺并将其发扬光大。在宋元之际,日本的锻造和热处理水平已经超越中国,到明代已胜出中国颇多。上文提到的唐顺之在诗中说“闻道倭夷初铸成,几岁埋藏掷深井,日淘月炼火气尽,一片凝冰斗清冷”,这说明他不太了解日本刀的锻造和热处理工艺。同时代的学者宋应星也说“倭国刀,背阔不及两分许,架于手指之上,不复倚倒,不知用何锤法,中国未得其传”,这说明当时中国的刀剑锻造工艺不但远不及日本,而且连自己最初的锻造和热处理工艺也不甚清楚了。
这样的锻造和热处理方法创造出的产物就是日本刀,它拥有同时代多数同类刀剑都不具备的刃口硬度,对无防护的人体具有出类拔萃的斩切力。此外,由于鞑鞴冶炼法的效率不高,古代人常需耗费大量的精力和资源才能完成一把刀,且要经过颇多波折,因此,早期制刀时很容易失败。这种在古代堪称骇人的杀伤力和复杂而曲折的制造过程,使古代日本人产生了刀中有灵的原始崇拜。这种原始崇拜又和日本本土的神道信仰相结合,产生了一系列富有宗教色彩的传说和神话。这些神话和传说主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关于日本刀降妖除魔、斩杀魔物的,比如有关鬼丸国纲和童子切安纲的传说;第二类是关于日本刀出类拔萃的斩切力的,比如有关伊达政宗的佩刀影秀的传说;第三类是关于一些“妖刀”“凶刀”的怪谈,以“村正妖刀”的传说最为流行。通过这些传说,我们可以窥探与日本刀相关的传说的历史形成过程。
神器、利刃、魔物——日本刀的三重意向
【童子切安纲】
平安时代,大江山中有一名为酒吞童子的妖怪作祟,经常带着一群妖怪掳掠人来吃,当时的阴阳师也对此一筹莫展,一条天皇遂命令当时有名的剑豪源赖光去降服酒吞童子。源赖光祭拜了清水八幡、住吉和熊野三神社之后进山除魔。他在山中得到了三位神秘老人的帮助,把酒吞童子及众妖魔灌醉后,一刀斩下了酒吞童子的头颅,救回了被掳的女子。源赖光斩杀酒吞童子的太刀后来被称为“童子切安纲”,据说有攘服妖凶的神力,被历代当权者和皇室所珍藏。
【鞍斩】
安土桃山时代,伊达家第十七代家督伊达政宗受丰臣秀吉所遣,于文禄二年(1593年)4月13日渡海抵达朝鲜釜山,开始了征伐(侵略)朝鲜的军事活动。伊达政宗先后转战梁山、蔚山、金海和晋州,曾在战争中用佩刀“影秀”斩杀了一名朝鲜(一说明军)将校,一刀从其左肩一直斩到胯下的马鞍处,此刀遂得名“鞍斩”或“鞍止”(类似的传说还有本多忠胜的名枪“蜻蜓切”,传说蜻蜓立在枪尖,竟然被过于锋利的枪刃切成了两半)。
【妖刀】
村正(Muramasa)是伊势桑名地方的刀匠所造的刀(也有枪,品种繁多)。从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一连几代的刀匠都使用这个刀铭。在以锋利著称的日本刀中,村正也是佼佼者。传说将村正刀立在水中,顺流而下的落叶碰到刀刃即被分为两半。据传,由于刀匠过分专注于刀的锋利,使得刀上附有执念和邪气。
“妖刀”一说兴起于德川幕府统治末期,传说德川家连续三代都是被村正刀所杀(伤)的。家康的爷爷曾被家臣用村正刀一刀从肩膀劈到腹部,家康的父亲和长子也死于村正刀,而家康本人也曾被村正刀所伤,因此,他十分忌惮和憎恶村正刀。幕末的倒幕志士对此坚信不移,即使找不到村正刀,他们也要在自己的佩刀上刻上村正的刀铭,以期一举推翻德川幕府。
“妖刀”一说随着倒幕战争越传越广、愈演愈烈,逐渐深入民间,产生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怪谈。有人说村正刀会使持有者发狂,据说某地一武士曾突然发狂以村正刀斩杀了好友,或说某地一贩售村正刀的商人在夜里突然斩杀了妻子,又说某武士突然失去心智拔刀斩杀了主公,清醒之后悔恨不已,又以村正刀切腹。最离奇的莫过于传说江户城有一黑衣武士,总在夜里以行人试刀,他以夜行人的灯笼为目标,总是以逆袈裟斩把人和灯笼一刀两断,弄得人心惶惶。官府设计捕捉这个试刀人,捉住之后众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个试刀的武士早已死去多年,五脏六腑都已不见,只剩下一个躯壳,早已成为妖刀村正所控制的人皮傀儡。
以上三个广为流传的传说分别代表了日本刀在日本人心目中的三重意向,即神器、利刃、魔物。神器和魔物一说自然荒诞不经,那么,日本刀是否真是传说中能把骑在马上的人一刀从肩头斩到马鞍处的利器呢?
生试、死试、荒试——日本刀的血腥测评
通常来说,比较典型的直刀,如中国的环首刀,在同等力量下对肉体的劈砍深度最深,带有内弧者尤甚。而比较典型的弯刀,如舍施尔(Shamshir)、塔瓦(Tulwar)等,其劈砍的垂直深度则远不及直刀,但其利用弧度的切割效果所造成的伤口远大于直刀。简单地讲,直刀利劈砍,造成的伤口深而不大,弯刀利切割,造成的伤口大而不深。
日本刀的造型恰恰介于这二者之间(更偏直刀一些),因此,它具有以劈砍为主、兼顾切割的物理特性。以笔者试斩草榻、猪肉的经验来看,就打刀的长度(一米左右)和质量(一千克左右)而言,其对无防护肉体的破坏力的确在同类武器中无与伦比,在劈斩肌肉、脂肪、软组织时阻力很小,通过性极高。由于其独特的造型和复合结构,刀身斩入肉体后不易发生大幅度的简谐振动,动能损耗较少,因此,力量能够集中于刀刃并继续向被斩物体深处运动,从而获得更加深入的伤口。
此外,日本刀的刃口硬度在同时代世界范围内的诸多兵器中尤为出类拔萃。因为“软而韧、硬而脆”这一对热处理矛盾的存在,多数古代兵器的刃口都无法做得很硬。由闻名世界的大马士革钢制成的刀,其刃口硬度也不过50HRC左右,而日本刀由于其软硬结合的结构,刃口可以保持很高的硬度且刀身不易崩坏。许多新刀期(相当于我国明、清时期)的作品的刃口硬度可达55HRC以上,极高的刃口硬度不仅赋予了日本刀出类拔萃的斩切力,也赋予了它较高的锋刃保持度。简单地说,同样斩猪,同时代的其他刀剑可能斩一两头猪后其锋利度就会显著下降,不得不磨砺,而日本刀可能斩三四头猪后依然保持着相当高的锋利度。
古代日本人对日本刀的锋利度的追求和崇拜几乎达到了病态的程度,许多名刀都以人体来测试锋利度,有生试(试斩有罪的死囚)和死试(试斩尸体)两种。试斩过的刀,其刀茎上会刻有“三胴截断”“二胴切落”的字样,并附有试斩人体者的画押,称为截断铭,是斩切力的血腥证明。以上総介藤原兼重作于宽文二年(1662年)的打刀为例,刀茎上刻的“三胴截断”代表试斩者以此刀一次斩断了三具人体,试斩者为山野加右卫门。他是江户时代的一位武士,主要进行的是死试,即把死尸重叠置于土表之上,尸体下面垫着装满了稻糠的袋子以防止刀刃斩断尸体后被土表所伤。试斩者通常从死尸的腰部斩入,一刀彻底斩断几具尸体,则标注为几胴切落。这位试斩者山野加右卫门的最高纪录是使用一把二代兼元的关孙六完成了四胴斩。
尘归尘、土归土的现实之刃
日本刀虽然没有能立刀流水断叶和蜻蜓立刃自戕那种神乎其神的本事,但确实拥有无与伦比的斩切力。然而,这种斩切力足以让日本刀成为古代战场上最强的冷兵器吗?并不能。在充斥着射程超过100米的弓箭、铁炮以及长4~5米的长枪的战场上,三尺长的打刀实在无法作为主战兵器。在战场上武士一旦拔出佩刀,通常意味着战争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他已经失去了其他的所有武器。在日本战国时代,造成战场伤亡的第一原因是铁炮,其次是弓箭和长枪,由日本刀造成的伤亡仅占十分之一。
日本刀在战场上缺乏存在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铠甲。能够一次斩断两三具尸体的名刀,却往往无法奈何一件普通的铆接锁子甲,更遑论比锁子甲更强的札甲和板甲了。尽管日本刀也有荒试(试斩硬物)测试,但多数时候斩击铁甲除了给坚硬的刃口添堵(伤)之外,不会给身披铠甲的敌人造成比瘀伤更重的伤害。
因此,日本刀在战场上的作用更类似于手枪,是一种自卫武器,同时兼具一种特殊的职能——在战场上割下敌人的首级。
尽管日本刀在战场上既不是主战武器,也不是什么最强冷兵器,却在另一个场合大放异彩,那就是幕末频繁的市井暗杀和乱斗。在双方都不穿铠甲的市井械斗中,日本刀对无防护人体的毁伤能力被表现得淋漓尽致,遂有了幕末四大人斩的传说。在这种无防护的日本刀械斗中,生死只在须臾之间,决定双方生死的,一半是剑术,一半是运气。一般来说,双方在武器上并不存在大的差别。然而,当一方穿上铠甲之后,日本刀缺乏破甲能力的劣势,通常使这种械斗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1864年7月8日,京都守护职属下的武装组织新选组在近藤勇的率领下突袭意图倒幕的长洲藩士所聚集的旅馆京都池田屋。新选组一方情报失误,在5人突入池田屋后才发现屋子里聚集了20多人,战斗就在4比1的悬殊人数差距下爆发了。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人数占优势的长洲藩士死伤惨重,人数处于劣势的新选组的损伤却微乎其微。这是因为新选组除了占有突然袭击的先手,还预先在衣服里穿上了锁子甲,并佩戴了额铁(保护头部和面部的护具)和笼手(手甲)。
从神器到利刃再到魔物,日本刀在这三重意象中渐渐模糊成一种文化符号,战场上的鸡肋这一身份并不妨碍它成为日本民族灵魂的一部分。在电影和动漫中,日本刀如若无物般斩开铠甲、人体、汽车甚至战舰,续写着本不存在的最强冷兵器传奇。
《兵者不祥》@联合读创2019年7月出品
这是一部以武器和战争为主题的战争文化史。书名出自《道德经》:“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意象复杂而深远。“兵者”既指武器,又指向战争本身。
《兵者不祥》对武器和战争的种种技巧、谋略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述和分析,又涉及世界多种文明的历史、文化、交流和冲突。作者以西欧和东亚作为世界文明桥梁的两端切入,把看似无序的一系列历史故事,绘制成一幅人类文明史上的纷争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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