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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现代,越原始:自巴塔耶“动物性”来思考数字社会文化状况
鲍德里亚早年考察现代社会时,曾经指出现在这个现代社会是一个“消费社会”(La Société de consommation),即以商品的消费带动生产的一个“物”的社会。而鲍德里亚解剖这个消费社会的手术刀或者方法,就是运用巴塔耶建立在莫斯的“礼物”(don)尤其是其“夸富宴”(potlatch)理论之上的“花费”(dépense)的概念。而不管是莫斯的夸富宴还是巴塔耶的花费,都来自于他们对于原始部落的生活模式的解读,从原始部落人们的生存和交往方式中总结出其内在的不变的“结构”并建构而成。
而鲍德里亚借助这些概念来审视现代社会的目的,是为了理解深藏在我们这个所谓的消费社会的皮肤下的骨骼和血脉。同样,也可以借助于巴塔耶其他理论概念,对当下的这个“后”消费社会进行审视,以从中发现其特质。而对于当下这个社会来说,最大的特点还不仅仅是消费的深度化,最重要的就是AI化,正是AI的普及及运用,使得这个社会变成了一个由数码的天罗地网所编织而成的新社会。
本文试图运用巴塔耶的“动物性”概念来从四个方面来考察当下的社会及文化状况。首先是谈谈动物性与理性的冲突,其次谈谈个体的动物化,再次,谈谈集体的动物化,最后谈谈人工智能的动物化。从而概括出当下文化有向原始化回归的趋向。
动物性与理性的冲突:“原始力量”的“永恒回归”
巴塔耶认为,因为人来自动物,所以“动物性”或“兽性”(animalité)是人的本源性存在,而劳动使得人逐渐开始约束和摆脱自己身上的动物性,使得人逐渐产生出“人性”,但这个“人性”的枷锁并不能完全控制住人的动物性,人在有生之年总是要有意无意挣脱这个人性的牢笼,重新回归本源的动物性。而人的这种动物性的“永恒回归”是不可遏抑的,它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与生俱来,坚不可摧,它是一种“原始力量”,在人的理性世界中不断“永恒回归”。这与巴塔耶对尼采的“永恒回归”的加持有关,但他用动物性的原始力量置换了尼采的“永恒回归”后的权力意志。
正是以此为据,巴塔耶把人的世界分为“动物世界”(le monde animal),“世俗世界”(le monde profane)与“圣性世界”(le monde sacré)三个维度。在人类社会成形之前,人与动物一样,是存在于动物世界之中的,此时的人与动物并无区别,人所具有的也并非是日后才具有的“人性”,而是“动物性”(animalité)。这种动物性就是一种“内在性和即时性”(l’immanence et l'immédiateté)[ Georges Bataille,Théorie de la religion,Œuvres complètes ,tome 7,Paris:Gallimard,1976,p.295.],它没有外在的时间性,只追求自身欲望的当下实现,并且其对死亡无动于衷。而随着劳动的引入和工具的制造,人逐渐进入主客体分明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世俗世界,也被称为实践世界,它首先通过对人的动物性的否定,建立了一系列基于性欲,排泄与死亡禁忌之上的道德,促成了人性的形成,同时,为了尽可能延长生命,它工于算计,奉行生产原则,以保证生命未来的生存和繁殖,并因之否定了欲望实现的即时性并设法将其延迟。这就是世俗世界的法则。与此相关的就是圣性世界的出现,这个世界是对世俗世界的否定,因为世俗世界为了将来的生命劳动,却将当下的生命物化和手段化,这对作为具有神性的人来说,是不堪忍受的。为了获得自己的“至尊性”(souveraineté),他们通过对各种禁忌的越界而重新回返到曾经被世俗世界所否定的那种动物性的状态之中,然而,这个他们所欲回返的动物性的世界却并非动物世界,而是具有动物性的圣性世界。在其中,他们终于得以重温久已压抑的动物性,并体验和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进而获得瞬间的至尊性,放下了身上的重轭。
而这一过程,其实就是人再度“动物化”,也即“原始化”的过程。
个体的动物化:为什么人们变得越来越“不要脸”了
在谈论个体的动物化之前,我想先谈一个现象,那就是现在的人似乎越来越喜欢把自己的脸遮挡起来,不仅明星喜欢戴墨镜,戴口罩,普通人也喜欢戴墨镜和口罩了,那么,“为什么人们变得越来越不要脸了”?
这个标题来自我对CNN的一篇文章的改写(Why protests are becoming increasingly faceless,26th August 2019)。这篇文章谈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近年来西方各国的抗议活动出现了一个新的特点,那就是示威者越来越“不要脸”了,他们通过戴口罩,围巾蒙脸,或者用游泳眼镜和防毒面具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很难看清他们的脸。这篇文章分析,他们的“不要脸”的目的一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催泪瓦斯所熏倒,二是为了自己的身份不被遍布街头的各种探头和人脸识别系统识别出来,而且,后者是主要原因。
但是除了这两个原因外,我觉得这种“不要脸”(faceless)或者“去脸化”(deface)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通过“变脸”,进而躲避理性的数码化的透视和算计,从而呵护自己的动物性并同时释放自己的动物性。而这种“不要脸”或“去脸化”,这种通过对“脸”的遮盖和变形以掩盖自己的理性的面目以为所欲为的做法,在英国作家斯蒂文森(1850–1894)的《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里早有预言,在这部小说中,白天衣冠楚楚救死扶伤的医生杰克利(Jekyll)博士,晚上喝了自制的药水后就会变成容貌极端丑陋的海德(Hyde)先生,这让他可以匿名状态大肆释放自己的动物性并肆意作“恶”。可以说,史蒂文森的这篇小说的深刻性就在于此,即“不要脸”或者“去脸化”可以让人回归自己的动物性并得到“不可思议”的愉悦。
而当下这个后消费社会与鲍德里亚所强调的工业时代大量生产所造成的消费社会的不同的是,就是进入了AI时代,而以AI为标志的人工智能逐渐快速融入社会的方方面面,现代社会的理性或者计算特质现在已经随着互联网以及移动终端的普及登峰造极。尤其是建立在AI基础上的数码透视技术使得整个社会变得透明化了。而对人的捆绑也越来越严密,即所谓“光照恶人”,可“光也照善人”。但是人的动物性却是很难完全消除的,因为消除了动物性,也就消除了人性本身。而政治抗议运动中的“不要脸”只是人在AI时代的超级理性算计中的反抗,这是动物性释放的极端化表现。普通人的戴墨镜和口罩只是这种对于自身动物性的保护而已。
其实,正如医德高尚的杰克利博士和作恶多端的海德先生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刻”或不同方面一样,人既需要生活在理性的阳光下,但也需要生活在动物性的暗夜之中。而好莱坞的电影里对此有个有趣的表现,那就是在那些“超级英雄”电影,如“蜘蛛侠”,“蝙蝠侠”等,那些代表正义的英雄们都戴着面具,遮住了自己真实的脸。而这也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喻,不仅代表恶的人需要戴上面具或者扭曲自己的脸,让自己“去脸化”,就是代表正义的力量,也需要“不要脸”,如《蝙蝠侠/黑暗骑士》(The Dark Knight,2008)中,小丑和蝙蝠侠都“不要脸”,蝙蝠侠戴着面具,小丑是把自己的脸小丑化而不露真容。而且有意思的是,他们的脸可以合在一起而并不违和,因为就像化身博士一样,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方面,这说明在现在这个透明社会里,大家都处在压抑状态之下,都需要从中逃离,以释放自己的动物性。
集体的动物化:捍卫“夸富宴”的战斗
莫斯在《礼物》(1925)中认为,北美印第安人的“礼物”的典型形式“夸富宴”的功能不仅有提高人的等级,尊严的作用,同时它可以起到建构和维持社会结构的功能。但巴塔耶更进一步,他认为夸富宴除了这些作用之外,还有着更重要的价值,那就是在人们通过夸富宴的形式对财富进行肆无忌惮的消耗时,其实也是一种毫不算计的动物性的爆发,正是这种不计利害得失的对财富的献祭或花费,使得人们可以沐浴在“圣性”(sacre)的光芒里,得以在瞬间分享至尊性的欣悦。
但是,巴塔耶指出,起源于原始社会壮大于封建社会的礼物的作用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因为资本家不再以夸富宴的形式分发财富,而是习惯于斤斤计较并且设法把自己的财富隐藏起来。而身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的尊严和威望也不是来自于对财富的非理性的炫耀性的花费,相反却是通过建基于理性之上的法律、契约、权力等支撑而成。也正因此,鲍德里亚也指出,资本主义的“消费社会”就是一个人的堕落的现实,那就是把没有目的浪费财富的“花费”降格成了生产性的“消费”。
在当下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对金钱和实利的追逐,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它逐渐压倒了对昔日人们所珍视的高等级的价值如“荣誉”、“高贵”等的追求。巴塔耶曾说,资本主义的脸是如此丑陋,以至于哪怕从门缝里看它一眼就会“降格”。而时至今日,随着互联网的移动化和AI的大规模运用,使得全球资本主义逐渐加速变成了数码或AI资本主义,因此对金钱的算计和挖掘也变得更加清晰,这种算计使得地球表面已经变得“路无拾遗”,以至于每一分钱都被数码化了,日常生活中人们除了看到一连串的数字外,连资本的“肉身”金钱也难睹真容。而资本家的吝啬与自私也因此有增无减,而且更趋极端化。而这种极端化就表现在数码或AI资本主义对夸富宴的反对上。
人工智能的动物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AI,即人工智能虽然有灿烂的前景,但当下所能学习和掌握的还是人的一些最为基本的技能,初级的如工厂里机器人在工业自动化环境里的自动操作等,高级的如波士顿动力公司的机器人可以跑、跳、翻跟头等,当然,也有建立在快捷的数据处理之上的信息类的棋类游戏和人脸识别等。而人们发明人工技能的目的意在让机器代替人工作并且能够更好地工作。但是,当下对人工智能的讨论实际上多少有些“超前”,或者有种“原始化”的趋向,因为各种讨论无一例外都是基于已有的人类智能的基础上进行讨论的,并且大家在讨论人工智能可能产生的影响时,更多的是采取“设身处地”的方法,自觉把自己代入到人工智能之中并将自己对象化AI,从而在这一思考之中,把对人工智能的思考还原为对人本身的思考或者不同的自我意识之间的关系性思考。而这样的人工智能其实现在并不存在,真实的人工智能现在还处于原始阶段,从人的基本动作到人的基本的思考能力等也都并不具备和完善。
而人工智能的本质就是一种理性的算计能力,更重要的是,即使人工智能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有一天可以像人那样思想也不可怕。因为它缺乏“人工情能”,也即缺乏那种不经计算或者不予算计就肆意挥霍和运用自己能量的可能。而这种所谓的“人工情能”,可以说就是巴塔耶所言的人的原始的动物性,这才是人的本质。因为人只有具有动物性才能称为人,也才能成为人。在人工智能不管发展到何种程度,“人工情能”的脱位都会永远存在,因而人工智能始终只能成为人工智能,因为一旦人工智能拥有了人工情能,它将不再是人工的,而直接就是人。这也是很多好莱坞科幻电影所极力渲染的主题,那就是让机器人拥有人的情感,但实际上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如波士顿动力放出的一段让人惊讶的通过挑衅机器人逼迫其捍卫自己的尊严的视频是虚拟的一样,真正让机器人像人那样通过人工情能让其拥有动物性,起而反抗人这个造物主,还是个遥远的梦想。
所以,综上所述,可以看到,我们这个社会越现代,即越理性,越人工智能,我们的社会同时也会变得越动物性,越人工情能,越原始。
欢迎大家一起进入原始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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