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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伦贝尔音乐地理(下):林莽到草原,念及祖先走过的长路
【接上篇】
涂玉娜钻进蒙古包,气氛一下子活了。她搭了7小时的车来到达丽玛家,没带任何民族服装。不是没带,是根本没有。侄女借了一套宝蓝色的袍子给她,领口和腰有点紧,“影响发挥”。开机前涂玉娜抓起头巾比划了一下,“还是算了,戴了更像老太婆,磕碜”。
白焱是带点东北味的鄂伦春人,涂玉娜是掺了点鄂温克味的东北人感觉,说话溜溜的像正宗东北人甩炮,话语仿佛小钢珠在蒙古包里滚落满地。
涂玉娜住在呼伦贝尔市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是那里鄂温克说唱的唯一传人。但她平时主说达斡尔族的书,随团做过不少国外演出。每次演出,她都随时准备抓住机会唱几句鄂温克歌,“至少让他们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她是天生的艺人,连说带唱,形神皆备,气足腰杆直,时刻像有一根线从后颈提着般精神抖擞。但可惜,她说的这几部书“如今40岁以下的年轻人已经没人会了”。每年一次,涂玉娜回老家时会给乡亲们免费说书,“怕小孩儿们忘了”。她想尽量延长他们的记忆。
她的父亲是屯里一百多户人家中排第一的猎手,也是最好的民间艺人,78岁时去世。涂家姊妹九个,就她学会了爸爸的书。也没学全,从前会说六七部,现在还剩五部。
她跑遍全国和海外一些国家演出,但未受影响,说的鄂温克书“全部都是爸爸教的”,生怕记忆遗失。看到我们对她随身带的歌本感兴趣,涂玉娜慷慨地说可以送给我们。太贵重不敢要,但涂玉娜很有信心,“拿去吧,东西全在我脑子里了”。
涂玉娜那天说了三部书《尼桑萨满》《撮么日根》《萨乐班姑娘》。她给我们讲了其中两部的大意。恰好,一部是鄂温克人游猎时代的故事,一部讲的显然是只可能发生在农耕鄂温克部落中的故事。民族的历史,果然都夹在书/歌中有迹可循。
我很喜欢这两个故事里的悲悯和悲壮,长情与祝福。以下是唱词概述:
《搓么日根》
我爸爸是猎手,这部书唱的是爷爷那一辈人的故事。我爸的上一辈有一个猎人,这人心软,不像别人,他只在饿的时候才去打猎。
有一次他领着老弱病残去打猎,完了把猎物都分给别人,自己啥也没有就往回走。他是个神枪手,小鸟在他跟前都飞不过,野兽的脚印一看就知道。
这时他看见一只母鹿和小鹿,想要打,心软就没开枪。于是取出口哨,心想如果它听到就不打,听不到就打。
母鹿没听见口哨,他开枪了,但是没中心脏。猎人走近它们,告诉将要失去妈妈的小鹿,早晨晚上不要出来,猎人会找着你们;晚上睡觉别睡死了,小心让猎人打到。最后他把小鹿送到鹿群,因为大群里有小鹿的爸爸,并嘱咐它以后不要太伤心,好好过。
母鹿咽气前对猎人说,我身上有三个宝贝,你把它们从我的肚子里拿出来,给你们家老人小孩吃,保证世世代代不生病。
猎人把这头成精的母鹿埋葬了,从此一生没打大猎物。他和家人吃了三个宝贝,果然从此不再生病。
《萨乐班姑娘》
你们说,为什么山上白桦树都是一对对,一粗一细的?在索伦鄂温克,有个叫萨乐班的姑娘长得好看心眼好。她有心上人,但两家有世仇,家人不同意。
于是俩人合计私奔,这可是重罪。姑娘给小伙子捎信说明天在河边等。她跟爸爸唱,河边长了野韭菜,我要去割。
可这姑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不出屋。爸爸猜到了,对她说去问妈妈。妈妈让去问哥哥,哥哥推给了嫂子。嫂子心疼她,念着姑娘对我可好,就给了她嫁过来时带来的娘家马。
姑娘骑马去了河边,发现男方在河边双手合抱着定情信物烟袋死了,是几天没等来姑娘活活饿死的。
萨乐班挖了个坑,也自杀死了。几年后,那个山坡每年都长出一对一对的白桦树。
金树林和郭秀林在草场上跳传统舞蹈罕拜舞 侍玉琪 摄(四)
达斡尔的音乐,听上去比鄂温克和鄂伦春更接近现代中国民歌,音域较窄,句式规整,爱用衬词,活泼明快。乔建中听过几首达斡尔民歌后询问歌者,您唱的是原创歌曲吗?答曰不是,是老的民歌(注:金树林唱的前三首都是原创歌曲,但据他说当地人都把这三首歌视为民歌)。
唱毕,两位歌者金树林和郭秀林在草场上给我们来了一段传统舞蹈罕拜舞。二人侧身对视旋转,动作很小,随唱词不断变化手的动作,生活气息浓厚。老汉们脸上笑眯眯,手势拟俏皮话你来我往。
完整的罕拜舞往往越转越快,越跳越激烈甚至如打斗,可惜我们无缘得见。
“三少民族”的艺术虽然不同,但同样面临断层的危险。好几位传承人说过现状:我们唱的东西,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会的非常稀少。
和很多意识到现状的人一样,达斡尔族乌春艺人孟丽芳免费给孩子授课,周五下午在两所小学教唱,周末两天在自己家开班。“没有授业时间的限定,教会了算,能教多少教多少。”
说点开心的,非常不能歌善舞的我们,在鄂伦春舞者高尔的点拨下好像懂了一点身体律动的秘诀。
高尔本来不是我们此行的采访对象。他是本次项目的民间艺人联络者、呼伦贝尔地区民族音乐研究学者丽娜的先生,拿过第四届智利民间舞蹈大赛个人金奖,是北方森林民族舞的专家。
那天钻出蒙古包伸了个大懒腰,远处在厨房帮忙的高尔看见,立即摆出一个相似但挺拔得多的舞姿。他以为我在跳舞,习惯性地回应。
“跳舞就是控制身体每一部分的肌肉,每一个舞种的核心发力部位都是不一样的。”
一一为我们演示:芭蕾的核心在大腿外侧,北方森林舞的核心在下盘,最少用到的大腿内侧肌群;蒙古舞的发力点由肩膀通往指尖,北方森林舞的在胸腔两侧的肋部及腰部。
看高尔跳北方森林民族的舞步,眼前立即浮现黑洞洞的林间空地中一团篝火。跳舞的人重心放得很低,舞步却以夸张的踏跺为主,胸腔鼓起的气息带动整个身体的起伏,“就像在厚厚的积雪中行走一样”。
高尔是敖鲁古雅原生态歌舞剧的男一号,“但腿受伤以后舞蹈演员的生涯就结束了”。他年轻时苦练过技术,觉得技术过硬的才是好舞者。最发狠的时候曾在地上画一个小圈,能在里面连续做60个小翻(低位后空翻),“最后把腰弄伤了”。
一位俄罗斯舞者谢尔盖才是高尔真正的启蒙老师,他让高尔懂了“怎么跳才是真正的舞蹈”。谢尔盖是鄂温克舞蹈专家,高尔在俄罗斯跟他学了四十天,豁然开朗于技术之外,还有情绪、情感、历史、人情等丰富的事物蕴藏在舞者细小的动作和表情中。
“镜子是我的第二个老师,老艺人是第三个。我最喜欢跟老艺人们喝酒聊天切磋。我们是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好东西都得由人传给人。”
但高尔的故事也有遗憾。他教舞十年,没有称得上十分出色的学生。唯一骄傲的只是,“他们都找着工作了”。他最后悔的是教出跑场子的学生,“他本来跳凑合的蒙古舞跑场子挣钱,我说你这样老了怎么办,我来教你吧,保证你在哪儿都能找到工作。可教完之后,他还继续跑场子呢。”
达丽玛 侍玉琪 摄(五)
换上礼服的达丽玛像换了一个人,大家都一时没认出是她。
每天忙进忙出为我们准备奶茶、点心、餐食,几乎不会说汉语,但经常会问我们“饿了吗”的小老太太达丽玛,突然变得光彩照人。
布里亚特族的民族服装硬挺华美,就有这样神奇的效果。第一天来录制的小伙子嘎拉森道尔吉换装后也仿佛高大了一圈,乔老师摸摸他挺括的肚子,问,“假的吧,垫了点啥?”
“当然是真的!”
我问他,“你们族的男人一般都是几岁长肚子啊?”道尔吉哈哈大笑,“你怎么不问我们几岁长头发呀。”
总协调小草也没忍住摸了摸布里亚特女装腰际的褶子,“里面有裙撑吗?”自然也没有,妇女们的宽胯是天然的裙撑,与欧洲风格的礼服互相映衬。
中国境内生活着7000多蒙古族布里亚特人,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的布里亚特人口总数约为6万人,俄罗斯联邦境内布里亚特人数大约是50万。中国境内的这小小一支布里亚特人,却保存着最完整的布里亚特文化。
此地的布里亚特人约在二十世纪早期受俄国革命波及迁至锡尼河草原。丽娜告诉我们:“他们都是贵族后裔,没有一个人不会讲本民族语言,没有一个人不会唱本民族的歌,人人都背得出家谱,幼儿园就开始教民族刺绣”。
布里亚特牧民表演前的梳妆 澎湃新闻记者 钱恋水 摄达丽玛十九岁嫁到这里,和大儿子一起生活。她的父亲是出色的民间歌手,上小学前她每天听父亲唱歌,一辈子都在放羊。
草原上的时间过得快,去的时候淡月还在天空挂着,转眼夕阳就掉进远处隆起的黄草地后边。这样快速的日升月落下,达丽玛已经过了57年。
“我从天亮开始挤牛奶,缝东西。每天都有缝不完的东西,全家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自己缝的,还帮乡亲们缝了赚钱。肚子饿了才会吃点列巴(一种面包)喝点茶。所有的食物都自己做。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她的爷爷奶奶都是放羊的,她也从小放羊。“有时候跟着羊走到林子里,听到歌声的回音,拼命想超过回音,就这么越唱越好。”
“唱民歌会让我的内心世界特别敞亮。向爷爷和父亲学的歌希望一直传下去。”
2013年,达丽玛组织爱唱歌的牧民姐妹建了一个微信群。大家一起唱歌,参加乡镇和旗里的活动,掌握的曲目在150-170首之间。她给我们唱的其中一首歌就是微信群里学到的。
“年轻人也有喜欢唱的,经常有人在微信里问我怎么唱。他们唱得不如我们这一辈多,但随着年龄增长,情况会有所改观。”
年轻的人总是向往大城市,大学毕业以后就飞走了。草原的水草也不如从前,野韭菜、野葱等可随手采摘的植物少了。但达丽玛乐观,“不管环境怎么样人还是要勤劳努力,不能环境不好就怨天尤人。”
盛装的达丽玛唱歌了。她唱的歌谣有特色,有些歌每一句都落在一个音上,是非常古老的一句体。
乔建中在1996和1999年两度去过呼伦贝尔地区采集民歌。1996年夏天,他去的也是我们宾馆所在的一带,如今已无法辨认当年的行迹。但当时他们没有在歌舞团找到纯正的布里亚特音乐。
直到八月里,他们偶遇了一次布里亚特婚宴,隔窗看见屋里的人都坐在炕上,一个男孩子非常优雅地在唱歌。后来进了屋,听一群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唱歌。“一首接一首,自由的生活化地唱。那些歌的感觉,就和我们这次听到的某些布里亚特音乐非常相似。”
(六)
布里亚特音乐的重头戏是他们的宴歌。每年七八月水草最丰茂时,是布里亚特人举行婚礼的好时候。
巴斯根乃那达慕(娘家的婚宴)是其中最重要的环节,二十多位布里亚特牧民为我们表演了完整的宴歌仪式。
一大早宰了羊,为的是在“乌斯因道”仪式中敬奉的“乌斯”(羊荐骨肉,即羊的尾骨部分)。
“乌斯因道”仪式 侍玉琪 摄宴会有四个环节,细节严格而丰富,外人看来眼花缭乱,实则遵循人类完整的情感历程。
先在帐内,新娘与伴娘们和新娘父辈的男性歌者隔着羊荐骨肉对坐。三位扮演新娘和伴娘的妇女们都上了年纪,害羞,推辞着不肯主动坐在新娘的位置。
面包房老板那庆扮演男性长辈的角色,唱了二十多分钟,把祝福与训喻的25段“乌斯因道”都唱全了。
那庆低着头缓缓而歌,这是忧伤的,会让新嫁娘落泪,歌声一段段要跟随人一生的歌。
“毕何利格努和”仪式 侍玉琪 摄第三项“讷日格乐格”(蒙语意为“红火、热闹”)仪式静谧入迷。牧民们排成前后两排,随歌声交错摇摆。歌声舒缓,如风吹芒草。
这一环节的经典曲目讷日格乃道《兴安河的麻雀》讲的是土默特蒙古部远嫁的公主巴拉金的故事。公主走了三年,才抵达夫家所在的额尔古纳河流域苏龙古德部,最后孤独地死在那里。
这里的布里亚特人从祖先的贝加尔湖畔把歌谣带到锡尼河边,每每在婚宴上唱起,“兴安河的麻雀呦,小心那蓄意下的套子,世上的人心难测呦,走路一定要当心”,心有戚戚,念及祖先走过的长路。
“摇浩尔”仪式 侍玉琪 摄最后的仪式“摇浩尔”是狂欢,跳的便是高尔教过我们的圆圈舞。
舞蹈动作非常简单,但跳好不容易。每个人都要在快速旋转中感知自己和邻人的肢体,保持不被带往错误的方向,同时享受纯粹、专注的欣快和出神体验,就像一切以旋转为基础的舞蹈一样。
苏古尔和乌兰的巴尔虎长调是此行少有的学院派演唱。二人分别师从名家巴德玛和宝音德力格尔,男声内敛低沉,回味深长,女声高亢如魔音穿耳,像天空迅疾的闪电,在远离蒙古包之处亦清晰可闻。
长调与长调不同。巴尔虎长调的内核坚硬,雄健粗犷,常以高腔始,与上一次听到的嗓音含水的扎格达苏荣全然不同。
越接近,就越能辨出不同。越走近,一张张相似的蒙古面庞就越富个性,千人千面。
面孔即历史,祖先的模样亦重叠其中,一同向我们挥手告别。
告别时又是一个黄昏。光影先变得锐利,继而颗粒渐渐粗糙。某一刻草原上每个人的脸都特别明亮,随即彻底暗淡下去。
大家拼命挥手,挥得一个当地老头儿自己都笑了,“可别再说我们少数民族不热情喽”。
达丽玛站在车门台阶上反复跟我们说,“下次再来啊”。无法保证的允诺很难答应,但人总要充满对重逢的期待。
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之间有很多不同。为了保住不同,人类做了长久卓绝的努力。
这次遇到的民族都经过长途迁徙(谁又不是呢),才来到今天的住处。面对骤变的生活环境和快速变化的时代,他们依恋歌谣中携带的祖先信息和古老智慧,需要属于本民族的身份认同来加固个体与族群,个人与生活之间的联系。
因此即使学者们认为鄂温克与鄂伦春原本很可能同属一族,他们也更愿意划分清晰的区隔。
但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之间总是共性远大于差异。以诚相待时,每一个人都会因话别依依不舍。明知再见渺茫,也心存期待。
看见,尊重,理解,如果可能的话,聆听,就会发现世界广阔,不同的环境生活着不同的族群。换一种思考方式,展现在眼前的世界就会截然不同。比如,我们用24节气感知时间,林莽中鄂温克人的时间却以狩猎对象划分:“打鹿胎的时候”(春季)、“打鹿茸的时候”(夏季)、“打狍子的时候”(中午)……
达丽玛与大家挥手作别。 澎湃新闻记者 陈诗怀 摄关于中国音乐地理:
《中国音乐地理——草原区》项目由上海半度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录制、出品,以中国传统音乐研究领域著名学者乔建中教授的《中国音乐地理研究》为理论基础,作曲家刘星任艺术总监,通过音、像、图、文开展对中国十五个音乐文化区的考察。
2011年,《中国音乐地理》团队在晋陕黄土高原音乐文化区开始实地摄录,并于2014年出版正式出版《中国音乐地理》首部音、像、图、文产品——《晋陕黄土高原区》。内容包括31首曲目205分钟的三张发烧级CD,共36首曲目213分钟的两张高清教学DVD(包含少量拍摄花絮),10万字的文案和240余幅实拍与文献照片的图文集。
此次内蒙古草原区《中国音乐地理》的摄录由原班核心团队与内蒙古艺术学院杨玉成教授及学者携手,于2019年7月19日至8月7日开展,行迹将至呼和浩特、鄂尔多斯、锡林郭勒、科尓沁等十余个地方。本系列稿件仅涵盖部分行程。
本文参考:
萧梅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主持的《民歌瀚海》栏目
《巴斯根乃那达慕— 布里亚特蒙古族传统民歌的故事》——丽娜
《蒙古族传统音乐概论》——杨玉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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