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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伊朗西部⑤|大不里士:北方的革命者
我从阿瓦士乘坐伊朗国内航空公司的飞机到达大不里士。之前听说伊朗国内航空事故频发,有点担心,好在旅途非常安全。我的邻桌是一个伊朗工程师,他告诉我,之前在大不里士有很多中国合作建设的工厂,他工作的工厂是与哈尔滨一座工厂合作建设的,有很多中国工人被派驻到这里,但随着美国的制裁加深,很多中国公司不得不撤出伊朗。
伊朗的东北部呼罗珊是传统的穆斯林地区,而西北部有复杂的民族成分,长期处于国家对峙的前线,与俄国(苏联)发生过联系。我对大不里士的第一感觉是,这座城市非常像我的东北故乡,当南方的胡泽斯坦已经穿短袖T恤的时候,北方的大不里士还在穿皮夹克,到了晚上,街上人不多,凉风瑟瑟。
我住在靠近大不里士城堡(Arg Alishah of Tabriz)的一家旅馆里,出来就能看到高大的城楼和两个城门洞。这座城楼是14世纪建筑的遗迹,目前还在修复中,周围是一片工地。这座城堡原本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包括清真寺、图书馆、庭院和陵墓,但没有彻底完工。19世纪随着波斯和俄国关系紧张,靠近俄国的重镇大不里士成为军事要塞,在俄国入侵大不里士期间,这座城堡受到了一定损伤,到了巴列维王朝时期,这座建筑已破败不堪,于是被不断拆除改造,只留下了今天看到的一小段,也就是旧建筑的后墙部分,如今是一个花园。城堡旁边是高大的伊玛目霍梅尼清真寺,修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
大不里士城堡。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在帖木儿帝国衰弱之后,统治这里的是土库曼部落的黑羊王朝(Kara Koyunlu),并形成了诸多的苏菲兄弟会组织。1500年,伊斯梅尔一世获得了阿塞拜疆游牧部落支持,尤其是被称为红头军的齐齐尔巴什的支持。1501年,伊斯梅尔一世(Ismail I)攻克了大不里士,登基为国王,建立了萨菲王朝。到了1510年,他已经征服了今天伊朗的全部领土,在伊斯梅尔一世统治时期,他进行了对伊朗影响深刻的改革,将伊斯兰教什叶派作为国教,击败了乌兹别克人。
由于齐齐尔巴什一直煽动安纳托利亚什叶派穆斯林反对逊尼派奥斯曼帝国,并引发了亲萨菲王朝的起义,奥斯曼苏丹塞利姆一世派军队镇压,并与萨菲波斯开始了长期的战争。伊斯梅尔那些以土库曼人为主的部落军队抵不过拥有大量火炮的现代奥斯曼军队,大不里士一度丢失,并且失去了美索不达米亚和安纳托利亚东部的领土。这次战争失败后,伊斯梅尔一世不再管理国家事务,36岁就郁郁而终,他10岁的儿子赫塔马斯普一世继承王位。
我从大不里士城堡向北走到大巴扎附近,这座大巴扎有一千多年历史,但今天看到的大部分建筑都是15世纪之后修建的,和伊斯坦布尔大巴扎完全在室内的结构不同,这座大巴扎里有一个个小的露天广场,人们可以在广场聊天休息喝茶。在巴扎里面,隔一段路就有小茶摊。有的茶摊摆着几条长凳子,有的干脆没有凳子。店主准备了两个大水桶,一只煮茶水,一只煮开水,兑着喝茶,我很喜欢坐在这里和老大爷们一起闲聊一下。在伊朗,人们喝茶习惯用一种黄色的冰糖棒,在茶杯里搅拌。讲究一些的会端上来好几种糖,包括白砂糖、方糖块、冰糖棒和姜糖片。
在巴扎的不同方向,有以不同城市命名的大门,如德黑兰门和伊斯坦布尔门,名字代表它们各自通向的城市,比如伊斯坦布尔大门就是曾经经过大不里士前往奥斯曼帝国贸易的路线关口。
伊斯坦布尔门在伊朗的巴扎里有很多地下餐馆,通常是旧浴场改造的。餐馆里除了正餐桌椅,还有很多床榻,人们坐在榻上喝茶抽水烟。这是消费略贵的地方,有不少家庭聚餐和情侣。不太贵的一般在街边地下,里面是食堂那种一长排桌子,大家挤在一起抽烟喝茶,客人基本是中老年男性。
虽然经济制裁无法使用国际信用卡,但伊朗的银行业非常发达,即便是在地铁上兜售货物的小贩也随身带着一个POS机,合人民币几块钱的商品也能刷卡。在伊朗其他城市换汇的地方不多,大不里士巴扎的金融区和珠宝区靠近主干道,但在大不里士巴扎,聚集着成群的黑市人员,询问路过的行人要不要换钱,一些首饰店也做这样的生意。尤其最近美国和伊朗的矛盾愈发尖锐,人们更加迫切需要囤积美元。这条街对面,是大不里士的税务局,一些老人带着老式波斯文打字机坐在路边,为人们提供法律和税务文书服务。
街头代打文书的老人我从巴扎向东走,经过1917年修建的消防塔,来到了市政厅(Tabriz Municipality Palace),这座上世纪三十年代德国人修建的建筑,如今是一座博物馆,展示大不里士的电影放映机、出租车和消防轨道、地毯、路灯、城市钥匙等。这座建筑的中心是一座钟楼。过去的旧钟由英国吉利-约翰斯顿公司于1935年在克罗伊登铸造,1941年被苏军在战斗中毁坏,后来换了一座新钟。
大不里士市政厅从市政厅出来,我继续向东,经过阿塞拜疆博物馆,到达蓝色清真寺(Kabud Mosque),这座清真寺和伊朗其他清真寺不太一样,更像土耳其风格。蓝色清真寺是在黑羊王朝沙贾汗统治时期下令修建的,沙贾汗本人的陵墓也在清真寺旁边,但主体建筑是萨菲王朝时期完工的。这座清真寺在奥斯曼帝国入侵时期受到破坏,在16-18世纪又被多次地震破坏,到了19世纪,除了大门之外,整座清真寺已基本变成废墟。到了巴列维王朝时期,清真寺才得以重建。残存的正门装饰着精美的蓝色马赛克,但破损严重。
蓝色清真寺在蓝色清真寺旁边有一座社区公园以波斯诗人哈加尼(Khaqani)的名字命名,在公园里有他的雕像。哈加尼出生在阿塞拜疆,最初信仰景教,后来皈依伊斯兰教,所以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基督教的意向和象征。他的诗赞美理性和勤劳,反对压迫,在从伊拉克游历回国之后,哈加尼被投入监狱,释放后他搬到大不里士。然而不久之后,他的儿子、妻子和女儿相继去世,他最后孤独地死去,埋葬在大不里士著名的诗人陵。这座陵墓在大不里士城北,埋葬着四百多位学者,最早的一座有将近一千年历史,最新的一座是2009年去世的阿齐兹·道拉塔巴迪——大不里士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
大不里士这座城市的历史和阿塞拜疆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而阿塞拜疆人又和伊朗宪法革命直接相关。在大不里士的宪法革命博物馆(Constitution House of Tabriz),馆员为我介绍了一段革命历史。这栋大楼是当年革命领导者的聚集地,是革命的会议地点,也是出版文章的地方,大楼的原主人哈迪迈赫迪是一个商人,也是革命的支持者。现在这里展示着革命者的雕像、照片、信件和报纸,其中还有一个美国人——霍华德·巴斯克维尔(Howard Baskerville),他是一位长老会教会学校的老师,宪政革命期间,他带着一百多名志愿者抗击国王军队对大不里士的攻击,牺牲的时候只有24岁。
革命导火索是波斯君主纳斯尔丁(Naser al-Din)向英国和俄罗斯贷款以支撑自己的奢侈生活,从俄国借贷了两千万卢布用于自己的欧洲之旅,以国家关税作为抵押。1890年,民众抗议君主将烟草特许经营权交给英国,而纳斯尔丁对民众的福利没有任何关注。这损害了本土商人的权利,俄国人也趁机煽动,宗教社区和巴扎形成了联盟。
这些宗教社区长期接受来自巴扎的捐赠,经营宗教学校,维持慈善机构,担任法官和仲裁,被认为公正维护本地人的利益,因此他们和商人们一起反对君主将特许经营权让给外国人。最后君主不得不取消特许经营权。这次行动影响非常深远,民众发现,当巴扎和宗教社区联合在一起,就可以推翻国王的命令。
1905年,波斯爆发了抗议关税的示威活动。在德黑兰,两个波斯商人被国王的手下惩罚羞辱,商人阶层随之爆发示威活动。1906年,政府和民众的矛盾变得尖锐,很多人在英国大使馆的院子里露营,研究政治理论,要求君主召开议会。1906年8月,君主穆扎法尔丁(Mozaffer ad-Din)同意召开议会,然而此时他已重病,签署宪法五天后就去世了。新君主穆罕默德·阿里(Mohammad Ali)反对父亲签署的宪法,1907年英俄协议划分了两国在伊朗的势力范围,英国人抛弃了宪政主义者,开始支持君主。
在这个过程中,纳斯尔丁在1878年模仿俄国哥萨克军团成立的波斯哥萨克旅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些哥萨克旅主要成员是高加索地区的穆斯林,是纳斯尔丁邀请沙皇压力山大二世派来军事顾问组建的,不同于俄国哥萨克的封建军团制度,用军事服务换取土地,波斯哥萨克更像一个雇佣兵组织。穆罕默德·阿里命令哥萨克旅炮击议会大楼,控制了革命,处决了多位革命领导人。
炮击议会之后,国王下令军队进攻大不里士,此时出现了革命中两个重要的人物——萨塔尔汗(Sattar Khan)和巴盖尔汗(Bagher Khan)。1908年,在萨塔尔汗和巴盖尔汗的领导下,大不里士市民组成了军事委员会,对抗国王的军队。1910年,萨塔尔汗和巴盖尔汗带着300人前往德黑兰,受到了支持者的欢迎,国王被迫下台逃往俄国公使馆,流亡到俄国,最后死于意大利。1911年,俄国强迫波斯议会接受俄国提出的条件,之后入侵波斯西北部,占领了大不里士,处决了很多宪政革命者。在今天的大不里士城北,还保留着萨塔尔汗的故居,位于一条小巷的深处。我推开一道黄色陈旧的门,里面是一个小院子,屋子里陈列着当年革命者的照片。
萨塔尔汗的故居一战期间,伊朗宣布中立。奥斯曼军队进攻大不里士的俄国军队,一度试图控制这座城市。随着俄国十月革命爆发,俄军从这座城市撤离,城市回到当地民主党委员会手中。在俄军撤离后,奥斯曼军队短暂控制了这座城市。一战后,波斯哥萨克部队支持的礼萨·汗上台,巴列维王朝开始。
二战期间,虽然伊朗再次宣布中立,但同盟国为运输物资,依然占领了伊朗,礼萨国王被迫下台,他的儿子穆罕默德·礼萨上台。苏军占领了大不里士和伊朗西北部地区。1945年宣布成立阿塞拜疆人民政府。希望通过这个政府获得在伊朗的石油特权,但只持续了短短一年时间,随着西方的压力,苏军在1946年撤离了大不里士,自治共和国很快瓦解,大部分成员逃到苏联。
走出宪法革命博物馆,我看到街上走过穿着红色靴子的宪兵,他们是卡扎尔王朝时期成立的另一支外国背景的军事力量,作为英国和俄国之间的中立选择,卡扎尔王朝君主选择瑞典人来训练自己的宪兵部队,这支部队在革命之后被收编,一直保留到今天。
宪法革命博物馆在大不里士,我试图去拜访几个教堂,却没有成功。圣玛利亚教堂(Saint Mary Church)是大不里士最古老的教堂,也是亚美尼亚人的活动中心,亚美尼亚教会主教的驻地。我在十字路口可以看到教堂的铁皮锥形屋顶,进入教堂需要绕一个大弯。不过按了半天门铃,却被告知教堂并不开放。
在巴扎西边的巷子里,曾经的法国教堂和教会学校被围在一片建筑工地中,同样也不开放。城市西南部的圣萨基斯教堂(ST.Sarkis Church)也是一座亚美尼亚教堂,建于1854年,后面有一个附属的亚美尼亚学校,学校在两伊战争之后关闭。教堂是红色石质建筑,有一个银色圆顶,教堂是十字形,入口处是一座墓地。教堂外的院子里还有一块亚美尼亚大屠杀纪念碑,以及很多大理石铭文和墓碑。
大不里士巴扎里的清真寺对于宗教,伊朗政府采用一种高度体制化的管理方式,比如,被视为国教的伊斯兰教,很多清真寺只有礼拜时才开放,由于什叶派主麻集中礼拜,所以有的清真寺周五不开放。而其他宗教,比如犹太教堂或亚美尼亚教堂,除了宗教活动时间,如周日上午的弥撒,其他时间都不开放参观,甚至敲门也无法进入。这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琐罗亚斯德教算是一个特例,因为和伊朗本土历史关联密切,成为了吉祥物。大部分宗教场所作为旅游使用,比如亚兹德的火神庙,虽然里面还在进行宗教仪式,但已改造为一个彻底的旅游景点,曾经用来天葬的沉默塔已不再使用,萨珊王朝末代公主带着圣火火种逃入的恰克恰克村,也彻底旅游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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