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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山国家公园︱公园和茶园之间

澎湃新闻记者 李麑
2019-09-23 09:4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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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武夷山市区一路向西,约70公里外有个桐木村,这里几乎家家户户以茶为业,世代如此。桐木村之外的武夷山地区大多生产岩茶大红袍,桐木则是红茶,这里是“正山小种”的发源地。

桐木村的一株茶叶,单牙做金骏眉,一牙一叶做银骏眉,一牙两叶做小赤甘,之后的做正山小种红茶。(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 史阳琨 图 图片编辑  周平浪)

早在1979年,桐木村就被划入了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里有中国东南面积最大,也是地球同纬度地带保留最完整的中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森林与茶农世代生活的村落相交,不同于人们印象中大规模集中种植的茶园,桐木村的茶树零星散落在山间,人们俗称它为“野茶”。

傅登旺,桐木人,制茶师,桐木村村委工作人员。

34岁的傅登旺是桐木人,父亲去世后,由他主事做茶已有六年。和每个桐木人一样,他会和客人聊聊正山小种的缘起。相传明朝末年,有军队途径桐木,士兵们误睡在茶青上。等到第二天部队离开,茶青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发酵,为了补救,茶农们焚烧当地的马尾松对茶青进行烘干,意外做出了一款带有特殊松烟香味的茶。17世纪,这款口感带有桂圆香的红茶漂洋过海,出口英国。

意外被引入的马尾松成为“烟小种”的传统工艺,四百年来,桐木人靠马尾松进行萎凋和烘焙。傅登旺称,在这里“你还能看到活着的历史”。但近些年,不少人担心,这门手艺走到了尽头。

2019年8月8日,武夷山市桐木村,傅登旺家中客厅的陈列,桐木村曾是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的落脚处,桐木挂墩也是西方传教士采集并制作模式标本的据点之一,因而桐木村有相当比例的村民信奉天主教。

2017年,武夷山国家公园试点成立,为了控制松材线虫病害,马尾松受到了严格控制。一面是公园生态,一面是茶园生计,傅登旺们有些两难。

“青楼”里的活历史

每年4月,桐木忙碌的茶季开始。由于茶树散布山间,月初人们需要上山人工采摘。

2019年8月8日,武夷山市桐木村位于山上的茶园,不同于其他集中种植的茶园,这里的茶树呈分散式种植在山坡上。

制茶的地方有些特殊,当地人称为“青楼”,三四层的木质结构,能够隔绝春季丰沛的雨水,也能让马尾松燃起的松烟层层渗透。

“青楼”是传统桐木人制作正山小种的场所,“青”指茶青,图为桐木村现存最大的青楼。 

在桐木村,有的村民建起自己的青楼,和家宅融于一体,一半住家,一半制茶,有的则是多户共享。桐木有33个自然村,12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都有一栋集体的青楼。

42岁的茶农陈水明带我们走进当地现存最大的一栋青楼。8月并非茶季,青楼空置,临近的居民自愿成为门卫,以防陌生人进入引发火情。

房子虽空,提起青楼和茶叶,陈水明可以滔滔不绝。青楼的木质结构全由本地人设计,底层烧灶,每一层由镂空的木板隔开,上铺篾席。篾席的材料来自本地的毛竹,由手艺人编制。

陈水明 ,桐木人,制茶师。 

茶青在这里“萎凋”、“熏焙”、“复焙”,一代代桐木人也是从青楼的烟雾中长大。最初烧灶用的马尾松就来自桐木本地,随着保护区成立,本地木材被保护起来,茶农们需要从保护区以外的地方购买马尾松。

2005年,“金骏眉”出世,新的工艺不再需要烟熏。但新工艺并没有完全取代传统烟小种。桐木村村委王坤武表示,每年桐木对马尾松的用量约为300立方米,烟小种仍有一定的市场份额。

但近些年,为了控制松材线虫病,马尾松的进入受到严格限制。

松材线虫病是由松材线虫引起的,以松墨天牛为主要传播媒介的一种松树毁灭性流行性病虫害。最早松材线虫由国外传入,在国内缺少天敌,传播极快。中国于1982年在南京首次发现了松材线虫,三十多年,疫区范围迅速扩大至16个省区的246个县市区,福建也是其一。

在禁伐本地马尾松后,桐木松木大多来自南平市。2018年,受松材线虫疫情影响,南平地区严禁调运,桐木村松木告急。在武夷山市第十七届人大三次会议代表团分团审议中,王坤武提出了生产和生态的冲突。后经南平市、武夷山市两级政府及武夷山国家公园管理局的协调,最终从非疫区光泽县调运了一批经过无害化处理的马尾松木材。

松木是传统正山小种制茶的必备原料,松木燃烧产生的烟熏会留下特殊的桂圆香。近些年为了控制松线虫病害,保护区内严格限制松木进区的数量,桐木人也因此担心会影响传统正山小种的传承。

徐自坤是武夷山国家公园执法支队武夷山大队的工作人员,他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要保证马尾松无害化需要经过多道关卡。

“从非疫区运出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保证运输途中不会有松墨天牛附着产卵”。目前的无害化处理方式是将马尾松的树皮剥除,以避免松墨天牛附着。但茶农们认为,松木剥除了树皮,松烟香会大打折扣,这会影响茶叶品质。

更多无害化的处理方式仍在研究中,但政策已经"一刀切",要求到2020年全面禁止区外的马尾松运进桐木村。

提到马尾松禁令,陈水明有些无奈。他的茶山有二十多亩,每年生产的茶青中有三分之一用来做传统烟小种。和他一样,不少桐木人都在担心烟小种的未来。

“原本你还能看到400年的老工艺,能喝到老工艺制作的茶,它还活着。也许以后我们只能在博物馆的墙上看到正山小种的故事,但它已经死了”。

扩大再生产的度在哪里?

传统工艺能否延续,其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人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利用自然?国家公园试点的成立能否找到发展与保护之间的平衡点?

武夷山国家公园管理局副调研员黄智敏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茶农扩大生产和生活区的发展需求和生态保护之间形成了巨大张力。

比如建房。随着人口增加,分家分户时需要建新房,有的老房需要改建,如何处理建材,控制建设工程对环境造成的破坏,眼下尚没有细化的方案。目前,桐木村严格控制村民建房,有需求者可以向地方政府提交申请,经批准后才能建房。如有老宅,需要先将老宅拆除,才能新建房产。

生活之外,更大的矛盾集中在茶叶生产上。前述对传统工艺的保存和延续之外,驱动茶农扩大再生产的还有市场因素。

近些年,茶叶行情持续走高,以武夷岩茶为例,"肉桂"等明星产品的价格一度高达每斤十数万人民币。桐木村的红茶同样受到追捧,金骏眉的价格高达每斤一万多人民币。茶农们也想进一步推出传统的烟小种,丰富产品线。

由于本地产量有限,一些茶农会从保护区外收购茶青,再运进保护区内以传统工艺加工。相比从种植采摘到制作完全桐木生产,这些区外的茶青价格会相对低廉。

但这样的生产方式是否应有上限?

无序扩大再生产的一种极端是“毁林种茶”。

在桐木村,曾有茶农以自家茶园为起点,向外扩建,有的甚至毁坏了临近的乔木。2018年,桐木村就有两起毁林种茶案件立案。

毁林种茶还有相对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有的区域一度是茶农的茶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毛竹行情好,茶叶价格仍然处于低位,不少村民将茶园撂荒,逐渐生长出了灌木、杂木。等到近些年,茶叶行情见涨,茶农想要重新拓荒,却会破坏环境。

实际上,上世纪末,"毁林种茶"是一项被鼓励的地方振兴计划。为了大力发展茶产业,一些乡镇领导甚至被要求牵头“开山”,大面积种植茶叶。但多年以后,盲目开山造成水土流失加剧。

桐木的毁林种茶情况尚少,这在保护区以外的九曲溪上游地带更为明显。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苏杨关注国家公园体制改革,他曾在武夷山进行调研。在成立国家公园之前,九曲溪上游的大部分面积未被林业局等管理部门覆盖,受茶叶市场驱动,毁林围垦种茶大量出现。根据今年5月武夷山市政府的通知,2019年违法违规茶山整治的目标就有4868.9亩。

桐木村山上的茶园。

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苏杨表示,如何衡量武夷山地区的生态承载力,这并非是一个单纯的人口问题,关键在于生活在其中的人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生活和生产。

“在玉树,水獭是淡水生态系统的顶级物种,但你能在玉树市的城市中心的河道里发现它。这说明它已经能和人类活动共生,把人赶走并不意味着就会变好。”

在自然保护区时代,桐木村的范围有一部分属于核心区,有一部分属于传统利用区。成立国家公园后,桐木村的范围跨越了核心区和一般控制区。

“如今‘一刀切’的方式存在问题,核心区要完全禁止人类活动,但把人赶走并不意味着生物的栖息地会变好。以贵州草海的黑颈鹤为例,中央环保督查后将草海边的耕地完全退出,黑颈鹤的食物来源大幅减少,这样栖息地的质量反而下降。”

2019年8月9日,武夷山国家公园访客中心附近,近年来由于生态环境改善,越来越多的野猴下山,但也出现了一些游客投喂现象。

相比一刀切式的管理方式,苏杨认为,更科学的方式是细分不同区域,针对性地研究其物种基础和人地关系,再细化具体的管理措施。

“在划分国家公园时,一些人提出要保留原来自然保护区时代的‘传统利用区’,这是有问题的。传统利用方式并不意味着绿色,要想绿色发展,生产和生活方式必须进行转变。”

堵还是疏?

“国家公园成立以后,限制越来越多,好处呢,暂时还没看到”,对于未来,陈水明有些无奈,这也是桐木村不少当地人的无奈。

马尾松禁令之后,一些人尝试把青楼建在保护区以外,但交通、人力成本都在上升,难以维系。陈水明称,这是一种“一步步被劝退”的感觉,但下一步怎么走,他还看不清。桐木人世代做茶,找寻别的生计并不容易。

2019年8月8日,武夷山市桐木村,村民喂养的鸭子。

前几年,傅登旺刚刚接手家族茶行不久,曾试图开发一条自驾游线路,他称当时"年轻,充满干劲"。他与重庆的两家汽车俱乐部合作,试图开发一条从重庆到武夷山桐木村的自驾游线路,专门撰写了计划书。

但他们最初的设想相对粗放,依靠餐饮和住宿,很快被叫停。“他们拒绝的理由就是担心车辆进入出现事故,不鼓励,但是不是能改,该怎么改,就没有后话了。”这个自驾游的雏形很快夭折。

严格控制表现在方方面面,每天从皮坑哨卡进入保护区的人数有上限,最多500人。但一些村民认为,哨卡的存在很微妙。

桐木村位于福建和江西两省交界,“桐木关”以北为江西,通过桐木村只有一条公路。目前武夷山国家公园只将福建省范围纳入其中,江西省的范围在外,这对管理造成了问题。福建方面对于哨卡和进入者管理严格,控制每天进入保护区的车辆和人数,但另一方面,这对于从北面江西进入的车辆没有约束力,许多游客选择从江西进入,绕开哨卡。

这在村民中引发争议,桐木村的茶农想要从园外带客户进山参观,受到诸多限制,但江西的游客却能绕道进入。陈水明有些疑惑,国外的国家公园可以在网站上申请参观,你能看到实时的园内人数,但现在,模糊地管理难以让人信服。

“就像治水一样,单纯的堵只能解决眼前的问题,长期看来,需要的是疏”,苏杨称,眼下,武夷山国家公园缺少对生产方式转变的引导和梳理。

厦门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李振基教授曾带队“绿色营”在武夷山地区进行自然观察活动。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李振基表示,武夷山国家公园的自然资源很丰富,比如今年2月,国际动物分类学权威期刊Zootaxa公布了武夷山发现的广义角蟾新种——雨神角蟾,这里有基础进行多样化的自然教育活动。

“保护区内可以划定一块区域进行自然观察,鸟类、昆虫和两栖爬行类动物,也可以观察笋,或是结合茶叶的生产和制作过程组织生态旅游。即便是在(保护区以外)大红袍景区也可以有自然观察,可以向人们讲解丹霞地貌,也观察野生动植物。”

目前,包括绿色营在内,已经有一些自然教育机构在武夷山进行类似的探索,但李振基称,目前当地人的参与度还很有限,“不能一提武夷山就只有茶。”

理想情况下,国家公园可以建立一套“国家公园品牌增值体系”,苏杨解释,短期内,生产方式转变会对当地人产生限制和一定程度上的经济损失,如果能建立一套体系,绿色发展后的产品能够获得品牌增值,损失会得到补偿。

这无法单纯依靠茶农自身的力量。

“理想看来,种茶、制茶,与茶体验相关的旅游和民宿,自然体验和自然观察,一整套产业链建立起来,这能够吸纳劳动力,更能丰富产品业态的升级”。

但眼下,一切都还刚刚起步。

(陈鹏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吴英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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