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平潭 “辣味问政”：反“表演秀”套路，让官员出一身汗

“你想管吗？你管得住吗？”

多个餐饮店公开售卖野生保护动物中华鲎的现象在《问政平潭》栏目现场播出后，主持人这样问平潭综合实验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负责人。

这位负责人做了解答并致歉后，现场的市民代表并不满意：“如果连市监局的专业素养都不够，斗胆问一下，您凭什么在市监局任职呢？”

在《问政平潭》节目中，平潭各部门“一把手”陆续上台接受问政，如此的“辣味”追问是常见现象。区卫计局负责人王远星录制完节目后坦言：“就像经历一场大考，出了一身汗。”

福建省平潭综合实验区管委会纪工委副书记、监察工委副主任郑晓东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介绍，今年以来，平潭创新群众监督机制，成立全媒体问政工作领导小组，运用电视、电台、网络、报纸等平台，掀起了一场问政风暴。

电视问政的形式，在国内并不新鲜。但如果没有对应刚性的督办机制，喧嚣过后，很可能什么都没改变。这也是《问政平潭》创立之初就考虑到的问题。

如何避免套路化，避免变成官员的真人表演秀？郑晓东直言，问政要问出实效，除了节目本身，节目之外还要有配套的“回头看”机制与问责机制，跟踪整改情况，才能巩固“疗效”。

值得欣慰的是，随着全媒体问政节目的陆续推出，此前饱受诟病的干部作风大有转变，平潭老百姓也从简单地讨论节目、参与节目，转变为“有事找问政”。

作风监督催生岚岛问政

平潭，简称“岚”，位于福建省东部，与台湾隔海相望，是中国大陆距离台湾岛最近的地方。

此前，平潭是福州市下辖的一个海岛县，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很难吸引外来投资创业者。临近的长乐、福清同为福州市下辖区和县级市，都是“全国经济百强县”名单上的常客，经济实力远超平潭。

与其他城市相比，平潭需要“跨越式发展”，毗邻台湾的特殊区位给平潭带来了机遇。

2009年7月底，中共福建省委八届六次全会作出决定，设立福州（平潭）综合实验区。同年9月，福州（平潭）综合实验区管理委员会正式成立，平潭县与福州（平潭）综合实验区实行“政区合一”（行政区+实验区）管理模式。

2010年2月，经中编办批准，福州（平潭）综合实验区更名为福建省平潭综合实验区，实验区管委会被确定为正厅级机构。

2013年7月，福建省人大常委会通过《关于加快推进平潭综合实验区开放开发的决定》，赋予了平潭综合实验区设区市经济社会管理权限。

2014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平潭调研并做出重要指示，亲自为平潭擘画了“一岛两窗三区”的战略定位。

要建设“一岛两窗三区”，关键在人。如何让本土干部和外来引进干部都能全身心投入到平潭发展中？在实验区党工委看来，要想解决这些难题，抓好作风问题是关键。

现任“一把手”——平潭综合实验区党工委书记陈善光2018年8月刚到任不久就发现了干部作风存在不少问题，“一些事情老落实不到实处，解决不了。”

此后，陈善光迅速加大对党政系统“为官不为”、懒政庸政怠政等行为的检查，严肃追责问责，层层传导压力。

平潭一名本土干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直言，以往是县的管理模式，事情似乎不多，在办公室摆上茶几、摊开报纸看上一天的不在少数。平潭常住人口不到50万，圈子不大，办事不走程序先想着打电话求人“开后门”是常态。

不少人对此也深有体会。区纪工委曾多次组织媒体记者督查作风建设，发现翘脚在桌子上看报纸、上班泡茶、骑动感单车锻炼身体的，各种现象都有。“曝光后会改进一阵，但不可持续，你不可能每天带着记者去跟着他们上下班。”郑晓东说。

陈善光到任后找到郑晓东，让其思考：怎么利用媒体作为推手，推动干部作风改变？“如果只是找一些干部做访谈，提几个问题，领导表个态，这种原来的老套路，肯定达不到效果。”

“能不能按全媒体概念，在平潭做起全媒体问政？”陈善光让郑晓东多去“取取经”。之后，相关负责人去武汉、济南做了问政项目的调研。

调研组反馈回来的信息是，问政节目成功的经验有很多条，最重要的共性就一条：党委一把手重视，纪检机关牵头做。

听到这个反馈，郑晓东信心足了很多：“我们一把手绝对重视，而且是个行家里手。”在调任平潭前，陈善光长期在福建省纪检监察机关工作，曾任省纪委副书记、省监察厅厅长、省预防腐败局局长等职务。

召集人员，组建团队，全媒体问政项目就这样上马了。

“可以再辣一点”

2019年2月，福州市广播电台资深媒体人、主任记者高芳被作为紧缺型人才被引进到平潭传媒中心，任该中心问政办主任。

来平潭前，高芳还有些犹豫：是否要放弃现有的舒适生活，前往平潭参与制作一档不知未来发展如何的节目？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平潭当地领导的决心。

同样在2月，平潭实验区党工委管委会召开的“八大工程”推进会中，“尽快启动‘问政平潭’媒体直播工作”被明确点出。这让高芳吃了“定心丸”。

很快，全媒体问政工作领导小组成立，电视、电台、网络、报纸等平台问政陆续上马。4月，首期广播版《问政平潭之有事您说》开播；次月，电视版《问政平潭》上线。

“《问政平潭之有事您说》以政策答疑解惑为主，帮助群众解决身边的民生问题；《问政平潭》着重‘政’，针对政府职能部门，督促转变工作作风。”高芳向澎湃新闻介绍。

备受社会热议是电视版的《问政平潭》。该栏目明确要求被问政单位“一把手”上线，电视台事先开展明察暗访，形成影像资料，现场大屏幕上会播放记者拍摄的暗访视频，主持人、问政代表、观众等将针对视频暴露的问题现场发问。

问政节目，必须要有具备代表性的暗访案例支撑。高芳介绍，每期节目前，纪工委都会定下大的主题，然后针对性邀请相关的单位负责人，节目团队的记者、编导根据每个单位的职能寻找相对应的选题案例。最后根据调查情况，再设计节目流程。

比如，首期聚焦产业发展，邀请区经济发展局、招商局、重点办、规划局；第二期聚焦旅游发展，邀请了区旅发委、区交建局、流水片区项目指挥部、区旅游集团；第三期聚焦社会民生，邀请了社会事业局、教育局、卫计局、市场监管局。

问政代表的选择也颇费一番心思。节目组敲定了每期15人的问政代表团队，由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媒体代表以及市民代表组成。他们可以向负责人发问，同时举起手中“笑脸”（满意）或“哭脸”（不满意）的牌子，对被问政官员的回答打分。

现场还有两名观察员，由资深媒体人或专家教授组成，对被问政官员提出意见、给予评价。

暗访视频披露问题、现场主持人追问、观察员“辣味点评”、市民代表“哭脸”举牌，节目播出后很快在平潭引发了一阵热议。

第二期录制时，陈善光也出现在现场。高芳介绍，录制结束后，陈善光一方面祝贺节目团队基本完成任务，另一方面对节目提出了要求：“还可以再辣一点。”

这让高芳团队有了更大的信心。前两期节目还有福建省电视台的支持，第三期起直接由平潭本土组建的团队完成。

套路与反套路

看似简单的节目环节，实际充满了官员的套路与节目的组反套路之争。

高芳说，在第一期、第二期，一些被问政的干部明显内心还有所抵触，在节目现场花了大量的时间解释问题。甚至她还听说，有人给即将上节目的嘉宾出主意：“说话声音大点，只要把主持人镇住基本就成功了。”这也给节目组的工作带来不少挑战。

有些案例自带“辣味”，有些案例则需要靠现场发问来体现。问题的打磨也就成了至关重要的工作。高芳介绍，除了准备好暗访短片，节目组还要模拟被问政的官员，假设对方会怎么回答，再思考主持人应该如何有针对地继续发问。反复推演，直至确定出几个最“辣”的问题。

节目组还发现，被问政官员的现场回答一开始套路化、技术化、三段论。首先态度诚恳，接着承认错误，最后表示立刻改正。比如，几位领导都纷纷表示“很内疚”“很痛心”“很难过”“很愤怒”，要“立刻调研”“马上整改”“坚决查处”。

第三期开始，高芳邀请了有多年问政经验的福州广播电台资深媒体人翁猛作为现场观察员加入。

节目现场，翁猛直接点出官员回答问题时的套路：错了没有？错了。改不改？改。什么时候改？马上。

为此，他时常会抛出一些不太常规的问题。比如面对闲置的建成设施，他提问：“这如果是您私人的企业，会让它闲置两年么？”

“有时并不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但是却拖了这么久，非得等到问政的时候说马上去解决，所以我觉得欠缺一种服务精神。”翁猛直言。而现场问政代表们对于一些顾左右而言他、看不到解决路径的回答，则会举起不满意的“哭脸”牌子。

每一期节目，节目现场都会邀请市民代表参与，一些名额是向全社会征集。而有的上线单位则利用这个规则，找人充当市民代表。在其他人都是“辣味”提问时，有“市民代表”则问到：“请问你们单位还有什么工作亮点？”

“这是一档问政节目，而不是摆成绩、讲理由、给自己开脱的地方。”听到这样的提问，高芳有些生气。

第二期结束后，实验区纪工委开了个总结会，会后高芳把第三期即将上线的4位领导留下来。高芳说，希望他们不要再找“市民代表”混进来，“如果发现的话，现场马上把人赶出去，这个过程全程直播，绝不剪掉。”之后再没有出现“假市民代表”这种情况。

对于市民代表的筛选，高芳说，除了保留一些平潭当地市民外，节目组更多希望在平潭工作或曾经在平潭工作的外地人参与，此外再加上媒体代表，保证提问的高质量和独立性。

每一期节目录制现场，都有党工委领导在现场“督战”。但节目的初衷并不是造成与干部形成“一个拿鞭子，一个干活”的对立关系，而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要把老百姓的事情解决，把干部的作风给转变起来。

“如果以诚恳务实的态度上台，相信自然会获得很多市民的认可。”有关领导如是说。

“就像经历一场大考”

节目结束一个多月，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王远星还心有余悸：“就像经历了一场大考，这种压力之下，说不紧张肯定是假话。”

王远星是区卫生与计划生育局负责人、《问政平潭》栏目8月12日第三期的参与嘉宾。上节目前的一个月，王远星从副局长被任命为主持全局工作的负责人。

对于上节目，王远星有两点担忧：第一，没经验，此前从来没有上过电视节目；第二，对此前分管的领域有信心，但对刚接手的全局业务熟悉程度不够。

为了“补课”，王远星特地找了各个业务处室的负责人，了解具体的业务情况，以及群众反映最多的问题，让自己心里有个数。

当天节目现场，曝光了平潭协和医院比其他医院都更晚上班、空调电梯不能正常使用等问题。王远星针对每个问题都进行了解释，对于空调的问题答复说“争取在一周内把这事解决”。

显然，市民代表对于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有7位代表举了“哭脸”牌。他是当晚所有参与嘉宾中不满意率最高的。

对此，王远星向澎湃新闻表示，关于协和医院中央空调的问题，之前他也有所了解，是因为设计施工不合理造成的，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

“如果我承诺一天两天（完成），最后实际做不到，这才是真的忽悠群众。”王远星至今也不后悔当天的答复，“没有去了解就随便承诺，我认为也是不负责任的一种表现。”

和王远星同样上节目的还有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负责人江裕森，他则获得了全场最高的满意率——全部“笑脸”。对于这个结果，江裕森感到非常意外。

“如果猜题是考试的全部的话，我们局就是0分。”江裕森向澎湃新闻表示，在上节目前，他同样找了局里各个业务部门了解情况，大家也在猜：现场到底会播放什么视频呢？

不少区市监局干部认为，局里和民生最为贴近的应该是食品安全、药品安全，没想到，当天晚上暗访短片播出了餐饮市场上存在野生动物中华鲎的问题。

节目现场，江裕森甚至一度将“鲎”字读错。江裕森坦言，对于野生动物的认定，相关主管部门更具有专业性，而在销售这个环节确实属于市场监管局管理。

“可能我们在日常检查过程中，或者市场巡查过程中，对野生动物的巡查没有放到心上，包括我作为主要负责人，在这个点上缺一根弦。”江裕森承认错误，并称将通过短期突击的管理，在一段时间内管控住该现象，“市场有需求，我不敢完全保证杜绝，我们尽全力去管。”

一个在平潭见习的北京大学学生提出质问：“如果不是有《问政平潭》这个栏目，江局长可能还不认识这个受保护动物。刚刚江局长说到，市监局专业素养确实不够，如果连市监局的专业素养都不够，斗胆问一下，您凭什么在市监局任职呢？”

面对如此“辣味”提问，江裕森答复说：“这个法律法规我知道，只是说我们在日常工作过程当中可能有所侧重，更多关注食品安全，动物保护这一块侧重不够。通过这个节目，通过你的问责，我们会好好提升，保护平潭的真宝贝。”

令江裕森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质疑他“凭什么任职”的北大学生，最后还是给了他“笑脸”。更让意外的是，其他问政代表也都给了他“笑脸”。

对于节目当天的表现，江裕森只给自己打80分，他觉得还有些许遗憾。

“没有对监管模式解释清楚，相信如果解释清楚的话，老百姓对市场监管的方式、模式上应该能给予更多的理解。” 江裕森说。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郑晓东则表示，节目希望展示的是一个“真实的官员形象”。在他看来，好的官员并不一定是“完美的官员”，他也是人，能力也有长有短，精力有时也会分散，确实也会有做不到位的地方。但当有人指出他的不足，他愿意改，愿意帮助老百姓，愿意变得更好，这就是好的官员。

变与不变

节目获得了巨大关注，节目组觉得压力更大了。

彭华（化名）作为电视问政节目的编导，经常要参与一线的暗访，时不时会接到同事和亲友的电话，来打听即将播出的问政内容，“如果说暗访短片提前泄露了，那被问政的单位就会提前准备，那就成了表演，就失去了节目本身的意义。”

高芳介绍，节目组规定，节目中涉及的暗访短片、现场采访等素材，在节目没有播出前要做好对外保密工作，不得提前泄露给相关单位或个人。同时规定，每期约见上线单位嘉宾座谈时，需两名以上的工作人员出席并做好嘉宾对接和材料收集工作。每个选题只有她和编导知情，短片完成后，纪工委副书记郑晓东会进行审片，其余人均不知道短片内容。

“平潭不大，通过3个人就能找到整个县的人。”彭华说，问政栏目的影响力增加，来找的人自然就多了，节目组的人也会有压力。

有节目组成员找到高芳说，说遇到很多亲友询问暗访短片，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高芳说：“你是记者，舆论监督是你工作职责。就像在公安局当刑警，碰到有人犯法，亲友求情你就能把他放走了？”

高芳信任团队中的每个成员，同时她也明白，要做成一个长期的节目必须建章立制，“只有自己做得干净了，才有底气去监督别人。”为此，她还拟了一份《栏目组工作人员个人廉洁自律承诺书》。

《承诺书》中要求，栏目组工作人员不得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谋取不正当的利益，不接受上线嘉宾的宴请、礼金、礼品、安排娱乐等。

郑晓东介绍，《问政平潭》不仅注重调查、问政环节，还强调“回头看”，致力于做到“让曝光的问题最终得到解决”。如今的全媒体问政已形成栏目曝光问题、部门整改解决、群众满意度测评、大督查跟踪问责问效的运行体系。

令高芳团队感觉到高兴的是，问政栏目的出现给平潭带来了一些很具体改变。

第三期节目播出后，越来越多人知道了受保护的野生动物中华鲎，多个餐厅店门口的LED灯上，打出了保护野生动物的标语。一次，高芳在海鲜楼吃饭时试探着点中华鲎，被点菜员反问：你没看问政平潭吗？你难道不知道中华鲎是野生保护动物，不能卖吗？

那瞬间，高芳觉得问政节目的目的达到了。

“平潭干事创业靠人，而作风是管理‘人’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问题，虽然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但有了问政这个推手，进步效果很显著。”郑晓东说，“当然，你也不能指望一个节目能解决所有问题，其他举措也要跟上，作风建设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