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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建|山西蒲韩乡村联合社实践:创造乐在其中的森林社区
由农资培训走出来的女性骨干
1998年之前,我在我婆家所在地寨子村当小学老师,当了13年。1998年从一次偶然的技术培训开始做合作社,一直到现在。从1998年到2008年十年间,我们进行了从技术培训、妇女活动、环境卫生到合作社的初步探索。
当时我爱人在卖农资。我们看到老百姓买农资的盲目性,好像觉得多投资一定是多产出。尽管农作物所需要的农资不一样,但别人用啥我用啥。我当时觉得老百姓还是缺少科学的技术,于是就想到了技术培训。
当时请老师来讲课的过程中,来了解、沟通的妇女多,参与听课的妇女也多。农闲时间,农村妇女就打打麻将、聊家长里短,还有一些不好的风气,比如婆媳关系、和老人、父母的关系不好,当然还有打老婆现象。
我想,我们的生活可不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潇洒起来。我组织大家跳舞,大家抵触很大,她们觉得我们怎么敢和城里人比跳舞,那时候跳舞好像和我们很遥远。她们给的反馈也很真实,“我们不敢、我们不会”,还是自信心不足。
我说,不会,我们请老师。不敢?凭什么我们做好事都不敢。
2001年,我们找到妇联说,想跳舞。妇联很支持,说全国妇联希望妇女跳健身秧歌,我们给你请老师。回到村里后,我组织我们村选了六个小组长,一个人带三个人,24个妇女在我家院子里学跳健身秧歌。
山西永济的居民周末跳秧歌。
当时我们坚持了一个月,对我的触动挺大,这个村80%的妇女都参加了进来,说风凉话的也不说了。还有一些男的对我们的看法也在转变,之前觉得这一堆女的是神经病,那后来觉得跟着冰姐跳舞好。为什么好?他说,我老婆跳舞之后不再骂我了。
尽管这是他无意的说法,但我想,农村的老婆从一而终,为什么会骂你?明显是她生活不快乐,有很多情绪发泄,只能找最爱的老公骂。而跳舞其实带来的是一种生活,夫妻关系的转化,尽管有很多过程大家不理解,但这些鼓励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后来,我们光是快乐还不够,光跳舞没文化也不行,应该提高我们这些妇女的素质,于是我们就组织大家学习。结果一通知大家学习,只来了一个人,很明显大家对学习有排斥心理。我就想用什么办法把大家组织起来。
我就看有多少妇女是初中毕业,数了一下有28个。然后,就一个个找这28个人,我跟她们说,“你学历在村里算高的,初中毕业了,我们成立学习小组,你能不能站起来做个小组组长,把左邻右舍的妇女组织起来,成立3到5人的学习小组?”
后来,在一个星期六我们组织大家学习,那天来了有五六十个人,28个组长都来了,每个组长带来了一两个人,有的带了三四个人。那一刻,我看到了大家的自我价值,她们觉得自己是组长,我也很受鼓励。
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学习内容,唧唧喳喳的,那个过程也很有趣。恰好那一年电视上有大学生辩论赛的节目,我们就想能不能也搞个辩论赛。 第一次辩论,我毛遂自荐当主席,4个人正方,4个人反方,辩题就是婆媳关系到底是婆婆的责任还是媳妇的责任。
结果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我就说,只能一辩、二辩、三辩、四辩依次发言,像大学生一样举手才能说话,这其实是一个重建规矩的过程,慢慢的,我们觉得辩论赛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方法。
后来我们的辩题还涉及“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盖楼房好还是盖平房好”、“穿高跟鞋好还是穿平底鞋好”。我们把大家生活中的一些话题作为辩论的题目,因此大家参与性很高,开始成立自己的辩论小组,参加比赛。我还发现,有些人跳舞好,但是在辩论中不一定伶牙俐齿。大家各有各的特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其实农村妇女一旦把自己的激情、热情打开,是很厉害的。原先,我几乎不怎么和村里人有过多交流,只在学校和孩子、学生家长有交流。我没有想到农村妇女其实有这么丰富的生活故事,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逐渐锻炼出一大批妇女骨干。
寨子村的老人参加书法课。
重拾自信,找回农民主体性
在我们组织这些妇女活动之后,有一个《中国妇女报》的编辑谢丽华过来参观,当时她指出我们村口乱倒垃圾的情况,对我们的触动很大。我们觉得,从北京来的老师笑话我们村里脏。我们就想,能不能把垃圾清理一下,结果大家说,我们又不是村干部,干嘛干这些事?但是这些垃圾又不是村干部倒的,为什么要让村干部做?讨论之后,我们决定不妨一试。
于是就发了一个倡议书,倡导大家参加义务劳动,把全村垃圾清理掉。没想到倡议书发下去之后,三天时间,全村204户人家,有198户参加义务劳动,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鼓励。结果全村十多年的垃圾一下就清理干净,感觉像穿上新衣服。
我们就用大红纸上写上参加义务劳动的198户的名单,贴在村里的墙上,他们都很有自豪感。之后我们又想,还能干点什么。有的人就说,咱们村的路不太好,能不能也修修路。这些新想法就这样慢慢开始了。
2005年,我们接触到农村问题专家温铁军老师,他给我们进行农村合作社的培训。培训后我们很激动,回来就成立了七个合作社。当中有手工艺合作社、还有涂料厂,我们还把村里175户的土地,大概800多亩地合在一起,成立了千亩生态园,但后来遇到了一些问题。
举个例子,我们有12户参加蒸馍作坊,但是如果蒸馍没蒸好,大家就吵,推卸责任,然后说“不干了”。当时就面临这样的难题,还有市场销售和市场对接的管理问题。
我们感觉到管理上的力不从心,一碰到困难就说不干了,因为觉得自己那么用心,甚至比在自己家里都用心,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还要被批评。所以就觉得团队里不能没有年轻人,光抓经济不行,没有严格的计划不行。
我们一定要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是失败给我们的一个启发,就在那个时候,我们提出了“生活质量第一,经济提升在次位”的说法。
这个说法并不是排斥赚钱,关键在于“赚什么钱”和“怎么赚”。丧失良心的钱是不可以赚的。比如说我们老人纺线,纺一机线30块钱,如果单纯为了经济而让她们加班加点,那我们宁可不纺线。我们算了一下一年运转需要的成本,一年大概需要3万,那一年大概赚3.5万就回本了,然后我们还有很好的生活。我们每一年攒一点,就在自负盈亏的基础上稍有盈利就够了,不把盈利作为首要目的。
在跳舞活动中,我看到了农民身上原有的自信。随着外面的世界变好,我们的生活却越来越不好,这种自信就越来越弱。发现这一点后,我就想,怎么重建自信。妇女活动是一种生活快乐的自信,这种自信其实也体现在日常生活中,比如农村市场到底应该消费什么,不应该消费什么。
我们从一瓶醋开始做农村日用品团购,当时一户统计一瓶醋,第一次统计了700多户,之后统一去产醋最好的地方订做米醋。厂家一看我们要700斤,很高兴地给我们最好的质量和最好的价格。
从2008年到现在,我们一直在摸索。合作社实际上是围绕一个小农户的家庭生活和生产生活,以生活为基础的服务性合作组织。在2012年,我们成立了联合社,联合了五个专业合作社,服务于我们周边两个乡镇的43个村的3800多户农户。联合社为社员提供大概九项业务,我们统称为以小农户为单位的综合服务,包括生活方面的,有老人的服务、儿童的服务、妇女社工的服务,以及日用品的统购;生产方面的有技术培训、土壤改良、生产资料的统购、农产品的销售;还有一项是资金互助。
2006年,我们看到新农村建设的20字方针,觉得那20个字写得太好了,写出了新农村的目标。现在振兴乡村也是20个字,首先是产业兴旺。那么农村的产业是什么?
我们的种植产业可以演化成生态多元的多个种植产业,同时我们用小农户的发酵床养殖,种养结合也是产业。比如种棉花可以做成一个小手工坊,同时需要轧棉花、弹棉花,衍生出来的小作坊就是小加工作坊,另外还有榨棉籽油。
接下来,我们会把联合社里的小作坊转化为多个综合性的作坊,芝麻可以转化成香油,红薯可以做成粉条,柿子可以做柿子醋,黄豆可以做豆腐、豆皮,其实有多个作坊可以衍生出加工作坊,当然我们的加工一定是“小而美的加工作坊”,不是大的工厂。
与此同时,我们更希望城市里的孩子和本地小学的孩子能参与进来,他们的参与让我们看到一个新产业——文化产业,也可以叫“农耕体验的教育产业”。我们正着手把小作坊手工体验的环节和田间农作物的农耕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儿童教育。
寨子村的孩子和家长们一起做手工。
大家可能觉得和农民打交道难,其实我们一路走来,感觉农民是最好打交道的。我们对刚加入团队的年轻人有一个严格的要求,就是必须学会和农民打交道,因为每人要包一个村,一年中要走访很多遍。
我们梳理出来的结论是,需要真诚,因为农民也很精明,他们的精明程度有时候超乎我们的想象,如果他对你不信任,就不跟你说真话,而你还判断不出来。不管面对什么性格的农民,我们要真诚,在真诚的基础上,一次两次三次,我们就会和农民成为朋友。也有一些小方法,比如,如果农民在家里干活,我们就陪着他一起干,立马就能建立信任;如果农民在田间干活,我们就去田间走访。这些看似很细小很难的事情,梳理出来就变得很简单,所以新进来的团队成员三个月不到,都头头是道。
社区主体性与政府支持相辅相成
起初政府对我们也有一些困惑,因为他们认为我们在做政府应该做的事情,但我们觉得,这就是我们身边的事,是我们自己村里的事,如果自己家门口的卫生还要政府来做,我们也觉得说不过去。所以我比较明确的一点是,公众服务需要由社会组织来做,政府扮演的是制定政策和监管的角色,而不是取而代之自己去做。
我们做的方式和政府也有区别,我们不是随便花钱做。比如说环境卫生,我们做需要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动员大家义务劳动,第二个阶段我们动员每一户出两块钱,但目的不是钱,而是通过出钱,让每一户都参与进来,让大家明白环境卫生不是理所应当政府来出钱的,自己门口的卫生一定要自己负责。主体也不单单是合作社工作的几个人,合作社的社员对身边的事一定要负起责任来,这个主体才能显现。
这些年,我们接触到很多基层政府领导,感受到他们的难和累,有时我们自己苦、累,不被理解的时候,看到这些基层领导,我们也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在过去20年,政府给了我们很大的包容和指导,如果没有这些包容和指导,我们肯定不能走到现在。10年前,我们做计划的时候,其中有一项是我们和政府的关系,是以我们的主体性为本,但我们的主体性一定是在政府的指导和监管下进行发挥的。
寨子村一家农户的院子。
森林社区的畅想
我觉得振兴乡村,首先是居住在乡村的人积极向上,人只要积极向上,自然会打理自己的生活和生产。如果没有了人的积极向上,我觉得振兴乡村将是一条漫长的路。
现在快要走过20年了,我们曾经也讨论过未来30年的愿景,在我们的想象里,未来服务的区域将是一个森林社区的感觉,那什么是森林社区的感觉呢?森林里面全是宝,所有元素都可以自循环。我们43个村的几千户上万人的生活和生存,是一种乐在其中的自循环。另外,这样的一个幸福的森林社区,可以和来自城市的人以及外出工作的人形成一种新的关系,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郑冰系山西永济市蒲韩种植专业合作联合社理事长,范丽雅系澎湃新闻记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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