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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艾伦伯格:我们这个时代和20世纪20年代非常相似

澎湃新闻记者 程千千
2019-09-19 15:59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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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代。当时一战刚刚结束,纳粹主义正在酝酿,世界动荡不安,德国哲学却迎来了黄金十年。正值青年的海德格尔、本雅明、维特根斯坦和卡西尔这四位伟大的哲学家,在这十年间都经历了什么?他们的生活、身处的时代,又与他们的思想有怎样的联系?

这正是《魔术师时代》一书的主题。这部非虚构杰作梳理了海德格尔、本雅明、维特根斯坦和卡西尔在1919-1929年间的各异的日常生活、情感经历和思想状况,并力求将四位哲人的思想予以对观,展现了他们在面临时代根本问题时各自的回答和应对方式。借助作者出色的叙述,读者能够在这四位卓越哲学家的生活道路和革命性思想中,看到当今世界的根源。

《魔术师时代》

近日,企鹅图书推出了《魔术师时代》的中文版。其作者沃尔夫拉姆•艾伦伯格(Wolfram Eilenberger)来到上海,与中国读者见面。借此机会,澎湃新闻记者对艾伦伯格进行了专访。请这位一直致力于向公众推广哲学的德国哲学家和畅销书作家,介绍了他在《魔术师时代》中描绘壮阔时代景象背后的种种思考。在他看来,这本书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个逝去的年代而写作的,更是为当下的时代提供一种警醒与思索。

艾伦伯格

【对话】

“哲学就是日常生活中的魔术”

澎湃新闻:是什么促使你开始动笔写作《魔术师时代》这本书?

艾伦伯格:写作20年以来,我发现每一个我觉得很有趣的想法,都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因为在20世纪20年代,德语世界里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文化创造力。不仅仅在哲学领域,还有包豪斯建筑,量子物理学和爱因斯坦。如果你把目光放远看到整个西方世界,还有海明威、卡夫卡、弗吉尼亚·伍尔夫。所有的这些都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于是我问自己,那个时代有什么特别之处,能使人们能够如此有创造力地重塑我们的文化?这也包括哲学,我书中写到的四位哲学家——卡西尔、本雅明、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他们重建了哲学的堡垒。如我们所知,他们是至今存在的每一个伟大的哲学学院的创始人。所以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选择了这四位哲学家,因为他们是对那个时代创造力的最好的体现。

澎湃新闻:这本书你写了多久?为之做了怎样的准备和研究?

艾伦伯格:我可以说用了两年的时间写这本书,也可以说它耗费了我20年之久。因为在我的学术生涯里,一直就在和这些哲学家打交道。读博期间,我写了一篇关于20世纪20年代俄罗斯哲学的论文,它与这四位哲学家都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说,自从我15岁开始学哲学以来,我就对他们产生了兴趣,认识到他们四位是非常重要的哲学家,于是一直致力于研究他们。

澎湃新闻:为什么这本书要起名为《魔术师时代》?为什么要把哲学家比作魔术师?

艾伦伯格:哲学不应该像魔术一样,魔术就是玩把戏,它是关于舞台、布景的艺术,是创造幻觉的;而哲学家不应该这样做,哲学家的秘诀在于清晰、透明和证据。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魔法和哲学是不相容的。另一方面,无论什么时候,当你读到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你已知的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这就像魔术。比如说当你第一次读到本雅明的时候,你走在街上,看路边的各种标志的方式都不再会和以前一样。所以哲学就是日常生活中的魔术,哲学能够重新描述世界,让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他们魔术师。

“如果要去孤岛,我不会带上任何一位哲学家一起”

澎湃新闻:你为什么选择这四位哲学家?为什么要用一本书同时写他们四个人的故事,而不是为他们四人各写一个独立的故事?

艾伦伯格:因为我对哲学的多元性感兴趣,它就像是复调音乐。有些人认为只有一种真正的哲学,而我觉得并不是,我们可以用很多种哲学的方式来描述这个世界。这四位哲学是完全不同的人。本雅明就像一个小说家,他住在大城市,吸毒,嫖妓,过着奢侈的生活;海德格尔常年住在黑森林的小屋里,享受自然和寂静;维特根斯坦是一个精神的探索者;而卡西尔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他们的生活方式非常不同,因此我想借助他们的差异展示哲学的多样性。但他们也有一些共同点,他们都是伟大的思想家,也有相同的兴趣,他们都喜欢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作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对此他们给出了相同的答案,他们说我们存在的核心是语言,语言是我们生活的基础。这是一个伟大的见解。这个见解重塑了20世纪的哲学,一切都从这四位“魔术师”开始。

尽管这四位哲学家代表了不同的流派,人们普遍认为他们的思想互相之间并没有联系。但在我看来,他们不仅会研究同一个问题,而且会相互联系,相互吸收养分,会受到对方创造性的启发。而在当代哲学研究中,我们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现在哲学空间的碎片化并不是因为它们研究的不是共同的问题,我们有那么多的哲学流派分野,其实是哲学学界的一种病态的体现。我想证明的是没有科学的哲学和非科学的哲学之分,我们实际上是在同一个领域研究和分享着同样的问题。

所以我选择同时写这四位哲学家,因为我希望读者可以在同一时间体会到哲学的丰富性,从而能够开拓视野。人们通常会认为学习哲学需要把目光缩小到某一个角度上,然后从那一视角来研究特定的某一个领域。这种想法或许是对的,但它的目的在于从更复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而我同时写了四位哲学家,它能让读者发现,这个世界还可以比他们预想的更复杂。

澎湃新闻:你为什么选择用非虚构的形式来写作这本书,而没有把它写成一本学术著作?

艾伦伯格:首先,我认为要想理解一个哲学家的思想,就必须要了解他的生平故事。他们的生活和思想是一体的。而我若要以传记的形式去写作,就必须要塑造一个叙事。另一个原因是,这本书并不是给哲学学者看的,它面向的是所有对哲学感兴趣的人们。我认为讲故事是消除人们对哲学的畏惧、并激发兴趣的最好的方式。据我的经验,没有人对哲学不感兴趣,只是很多人会觉得哲学很难,因此畏难而退。所以我试图从哲学家的生活开始,讲述他们的人生故事,让读者了解到为什么他们能取得那样的成就,为什么他们的思想很重要,进而明白他们的思想对于我们也很重要。

澎湃新闻:在这四位哲学家中你最喜欢谁?

艾伦伯格:人们总是问我,如果你在一个孤岛上,你会带谁去?我想说,我不会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都太复杂了,和他们待在一起不会愉快。所以我会选择带我的妻子去孤岛。我在他们四个中也没有特别偏好谁,因为他们都是天才,都有美丽的心灵,他们都给予了这个世界一些其他人无法给予我们的东西。所以我尽量不偏袒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而是以最真实、最吸引人的方式呈现他们。

澎湃新闻:哪一位哲学家对你来说是最难写的?

艾伦伯格:本雅明是最难写的。很多人觉得海德格尔是最难理解的,因为他的语言很特别,然而一旦理解了他说话的方式,你就能发现海德格尔的语言就像一台机器,看上去构造很复杂,但我只要把他的每句话抄下来,反复思量,总能弄懂其中的道理。

而本雅明是四位哲学家中最诗意的一位,对我来说,他也是最矛盾复杂的,因此充满了挑战性。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被本雅明搞得心烦意乱,觉得他太难懂了,恨不得把书稿扔到一边。但学习哲学就是要认识到事物的复杂性,你不得不在哲学的迷宫中奔跑,一次又一次地被墙壁挡住去路,大概撞了15次墙后,才能看到一个出口。我觉得这正是哲学的迷人之处。而要想理解本雅明,我得先撞墙20次。

“当下没有伟大的哲学家,这是哲学之耻”

澎湃新闻:《魔术师时代》所写的20世纪20年代不仅是哲学的黄金时代,也是笼罩在战争阴影下,充满混乱和恐慌的时代。你在书中也充分地展示了时代的这一面。在那个时代,哲学家的人生也不得不被政治所裹挟,因此经历了很多艰难的时刻。你是如何看待当时这一大环境的,在写作中又是如何思考的?

艾伦伯格:他们四位其实跟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面临的挑战与人生选择,都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只是他们当时的处境更严峻,更紧张。虽然我在书中并没有提及,但在写作20世纪20年代时,我一直将它与我们当下的时代做比较,发现这两个时代有很多相似的情形。在20世纪20年代,人们经历了信息的加速传播,假新闻的泛滥,人们不再相信权威媒体;全球化的推进愈加艰难,世界开始变小了,人们对外来移民充满敌意;民主政治也在衰退,受到极左极右势力的威胁……这一切跟当下我们的时代都非常相似。所以我想把这本书作为一剂“预防针”,如果我们能理解20世纪20年代人们所做的决定,能够明白如果我们选错了道路,我们会走向怎样的方向,历史就不会重演。以史为鉴是很有必要的,在20世纪20年代,我们德国人做了非常糟糕的历史选择,而今天,我想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时代危机与伟大哲学的诞生是否有关联之处?是否是20世纪20年代的阴霾与混乱促使了哲学黄金时代的产生?

艾伦伯格:是的,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危机对于哲学来说是好事。因为危机能够带来新的可能性,新的挑战。如果你能够从困境中突围,你就很有可能看清时代的文化全貌。继而你会发现一个残忍的事实,就是以往的文化全部被摧毁了,所以你就需要重建新的文化。20世纪20年代,在德国和奥地利,旧有的一切都已土崩瓦解,而人们失去了旧的文化和信仰,而新的尚未建立。而那四位哲学家当时都很年轻——或许人们对哲学家的印象都是留着大胡子的睿智老人,不过当时,伟大的哲学家们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所以他们有足够的精力、意愿和能力在危机时刻找到一个突破口去反思整个文化。20世纪20年代就是那样的一个时代。

澎湃新闻:既然你认为当下的时代与20世纪20年代很相似,那么在你看来,现今是否有哪位思想家,能够堪比你书中提到的四位哲学家在他们的时代的地位?

艾伦伯格:当下我们面临着非常有意思的时代问题,但这个时代目前还没有出现堪称伟大的哲学家。要想在当下发现伟大的思想家也非常困难。其实,在20世纪20年代,几乎没人意识到本雅明的伟大,这需要时间来证明。不过大体上,我觉得在人类身处如此严峻处境的当下,我们却不具备能够处理这些问题的伟大头脑,这是哲学之耻。

澎湃新闻:你对当下的时代大体上持有怎样的态度?是乐观还是悲观?

艾伦伯格:面对当下潜在的危机,我想我们都有必要保持清醒和警惕。当我在思考20世纪20年代全球经济危机对于政治的影响时,我有时会想,如果我的国家或者其他国家遭遇了相似的经济危机,它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现在的政治体制?这是我所担忧的。

“研究哲学,能让我远离庸俗和愚蠢”

澎湃新闻:从事了这么多年的哲学研究,那么哲学对你的人生有何种意义?

艾伦伯格:我的回答或许会让你很惊讶。我想如果我不研究哲学的话,如果我不一次次挑战自己,去深入那些比我智慧、比我深刻的人们的大脑,我就会成为一个庸俗之徒。对我来说,哲学促使我每时每刻都处于一种内部的思想斗争中,避免我自己变得愚蠢。

澎湃新闻:那么你当初是如何对哲学产生兴趣的?

艾伦伯格:我觉得一般来说不是你自己主动接触和对哲学产生兴趣。你不能认为这个世界是没问题的,你必须感觉到某些事情是错的,不止是有一些错误,而是从根本上来说就是错的。所以你需要意识到,这个世界可能会有所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是说它的运行方式和经验的不同,而是它应该完全是另外一种样貌。但你需要经历一种微小的创伤,那就是站到一边说,我不应该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并且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需要一位老朋友带你进入哲学之旅,他会牵着你的手,与你交谈。我认为人与人的对话是非常重要的。我很幸运,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的朋友,他告诉了我哲学的方法。我没有把他当成老师,而是当作我的朋友;他不是哲学史上的名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但他在我看来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哲学家。他说哲学就像可口可乐,而你就像一只接近可乐瓶的蜜蜂,你一开始只是想尝一尝它的甜味,但一旦进入了哲学这只可乐瓶,就无法离开了。

澎湃新闻:除了写作之外,你也做过一些关于哲学普及的电视节目。是什么促使你去做这些向公众推广哲学的工作的?

艾伦伯格:我的动机很简单,只是我读到了一些东西并且认为它们很有趣,希望有更多人能够了解到它们。我向公众推广哲学,是为了分享知识与新奇的感受。比如说我在读到巴鲁赫·斯宾诺莎的时候,会觉得,哇,他的想法太有趣了,太了不起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我觉得这很有趣,那么其他人也会觉得很有趣。于是,就这么简单,它成为了我的工作。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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