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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明:好的瞬间其实像雕塑

2019-10-10 21: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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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明视频访谈(05:16)
严明,70后,安徽定远人,他是法国“才华摄影基金”奖、侯登科纪实摄影奖得主,素有“诗人摄影师”之称。他拍照都是方方正正的中远景,不会逼近地去拍,作为一个观看者,对视这个时代的“大国小民”,汪涵盛赞他,“苦行僧般探寻并记录着这个时代的真实”。

《拈花大叔》清远 2009

《捡到玩具的女孩》 重庆 2008

内衣女孩 广州 2009

此外,严明也是一名畅销书作家。

距离上一本《大国志》4年之后,2019年,严明出版新书《长皱了的小孩》,因为父亲的生病离世,曾经走遍大江南北的浪子,重新回到出生的县城,这本书是关于亲情,也是对自己过去和未来的一次思考。

我们专程去到严明的老家,在写这本新书的小院子里采访了他,“我觉得一个人在他的少年时期,有些东西是既定了的,他怀抱着这个愿望一路去寻找、奔走,那老掉的只是皮囊,这世界上没有大人,只有长皱了的小孩。”

自述 严明 编辑 倪蒹葭

《我的父亲与我的儿子》定远 2010

这些年我一直奔波于居住地广州,和我的老家安徽定远之间,我的父亲生了一种肺病,从逐渐病重到卧床,一直到离世,经历了三四年的时间。这个事情对我个人冲击非常地大。

在随后将近有一年的时间里,我几乎走不出来,在这个过程中间思绪万千,瞻前顾后,写这本书相当于我自己的一个出口,不仅是亲情方面,也包括对自己的一个思考。

《严亨与斑马》定远 2012

两年后,斑马已经倒了

书的封面是一个小孩骑在斑马上,就是我儿子严亨。一年级的暑假我带他回老家来,有一天傍晚在公园里看到小斑马在树丛前,便把小孩带去了,我爸也跟去了。

当时他已经查出了病,但还能行动,我就从摄影包里拿出一个小手电筒,让他在路边打光,他很听话,一直举着手电筒,直到拍摄完成。这也是我所有作品里,唯一由爷孙三代合作完成的。

严明在定远老家

父亲去世之后就我妈一个人在家,春节期间我会回来,院子里面有父亲搭的一个小棚屋,我高三一整年都在里面复习迎考,我把里面的桌子整理了一下,当成写作的工作间。

人生半途,回到了原生家庭,往前看、往后看,发现自己理想还是零零落落、七七八八。我需要这么一次断想,为自己的未来做一些展望。

音乐中犯的错误,摄影中再也没犯

我高三毕业之前,父亲说如果你考上大学了,我给你买一个小照相机。但是我离家出门上学的时候,他到百货大楼给我买了一把很普通的广东红棉牌木吉他,结果我就搞摇滚、搞乐队去了。我想这吉他和相机,应该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想触碰又没有条件碰的东西。

大学时期的严明

20岁刚出头的时候,我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化解家人的担忧和差评,告诉他们搞音乐也是可以活得不错。当时正是改革开放大浪潮,东南沿海有夜总会歌舞厅崛起,全国各地的很多乐手都往那个地方冲。我去了之后,发现工资是日结的,从来没觉得钱那么好挣过,每天几百块。

但慢慢地,我就觉得这种循环往复的日子是有问题的,白天睡觉,醒了就吃饭,晚上到夜总会伴奏一通口水歌,然后把钱结了又回去睡觉。

我说我们不是要做音乐的嘛,这样下去的话音乐谁做呀?不能在中途就消散了这个理想。那个时候我就放弃了那么多钱,断然跑掉,去厦门去找厉害的乐手,投师学琴。

1994年,在厦门投师学琴

我有十年时间都是在搞音乐,事实上是比较失败的经历,是一个被音乐玩的过程。在新书里我狠狠地总结了一番,没有人告诉我最重要和根本的东西,却在迷恋设备,苦练技巧,竞逐速度,拷贝偶像,到头来青春耗尽才发现这些他奶奶的原来不是摇滚。

其实我玩乐器苦练技术的路,跟摄影中一些人迷恋器材、跟钱过不去是一样的,后来我说我在音乐中犯的错误,在摄影中再也不要犯,就老老实实地拿相机当工具,讲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然后建立自己的作品。

《江堤的风》奉节 2008

《小火车》重庆 2009

一切从重庆开始,近40岁辞职做摄影创作

不再做乐队之后我到了媒体,先做文字记者,因为喜欢上相机,在30多岁开始搞摄影,2003年夏天从文字部门去了摄影部,我突然发现也很挣钱,第一个月就挣了1万多。

我作为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人,刚当上摄影记者的时候,是很志得意满的。揣上南方都市报的记者证,下班走在街上,在过广州大道的天桥的时候,看着底下车水马龙,内心里都会暗爽,会笑出声来;每到周末,我和爱人去超市里推一车吃的喝的,租一些电影碟,腿翘到茶几上看,就觉得人生这样已经挺好了。

于是过起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采访拍摄生涯。我发现这种拍摄重复性非常高,春运了去火车站,六一了要找个幼儿园,重阳节要找个敬老院,第二年还是这些事。我又开始琢磨了,这样的话基本上是一个新闻民工。我又面临着一个要断尾求生,说再见的时候。

《女孩与闪电》奉节 2009

2010年,我决定辞职,完全投入去拍摄创作的时候,已经临近40岁了。一切是从重庆三峡地区开始的,2009那一年我真是从一月份拍到了年底,走得膝盖都发烫。

第一次拿着胶片相机去奉节,长江边上一个傍晚,黑云阵阵,女孩被风吹得就趴在柱子跟前,柱子其实是水文部门勘探队留下的刻度线,为三峡蓄水准备的,它就是众生的一个状况,生活的一个切片。

《礁石上的男子》重庆 2009

好的瞬间其实像雕塑。这张照片,我是连滚带爬追过去的。远远地看到一个瘦高个的男人拿着一根棍,朝着一串礁石的尽头走去,我心想他走到尽头会不会停下来。我就沿着大坡往下跑,找到一块礁石往上爬,上面都是淤泥和青苔。

转头看他的时候,男子正好走到了尽头,站在那茫然四望,我赶紧对焦来拍他,其实是心狂跳、手颤抖的状况。

《夔门的猴子》奉节 2009

《朝天门码头的贵妇》重庆 2009

我拍那个三峡的猴子,朝天门码头的贵妇,拈花大叔向我回眸凝视,也都是抓拍,但是它又很安静。

现在回想起来之前使用135相机街拍,包括做摄影记者,都是很重要的经验,后来我用120相机拍场景性、氛围性的东西,中间仍包含着抓拍。

艺术评论家罗兰·巴特讲过一句话,摄影不是通过绘画才跟艺术搭界,而是因为戏剧。摄影中的场景性、故事性,那些角色感、舞台感,那些欲言又止的故事,往往才是打动人重要的一个地方。

《长江中的垂钓者》宜昌 2009

《裸泳男孩》丰都 2009

自己现在想来都是非常幸运的,最开始去了重庆那么有趣的地方,它的风物、自然地貌,那里人的性格,便宜的船票,一切几乎都是为摄影设计。我很快在那里获得了第一批作品。

三峡的景观,还有当时热火朝天的移民工程,为我提供了一个拍摄的大背景。在三峡地区拍摄是影响我的风格的,因为它简洁干净,让我觉得简洁是好的,简单是复杂的千锤百炼,这种风格实际上延续到我后来的作品。

严明在重庆拍摄

《月光牧人》内蒙 2009

我真的开始很相信天道酬勤,你要到现场去,那几年一有了路费就出门拍摄。

我的摄影不需要进什么棚,全然在江湖风雨中。

《阿里车与大治及猫》广州 2011

《墙上的小马》新乡 2018

像皱孩一样的朋友们

我觉得一个人在他的少年时期,有些东西是既定了的。理想和思维心智方面,已经趋于成熟,他是怀抱着这个愿望一路去寻找、奔走,在这个过程中间慢慢变老。

那老掉的只是皮囊,我觉得内里他还是那个少年。所以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世界上没有大人,只有长皱了的小孩。

书里面有一个章节写了一串我自己觉得很交心、很投机的朋友,有孙中丘、小河,重庆的七哥,诗人余秀华等等,他们非常地单纯和天真,也就像我说的那种长皱了的小孩。

《彦初与山水》靖边 2015

我拍过一张照片主角是河南的一位摄影师朋友孙彦初,叫《彦初与山水》,画面的上半部分是一片山石,底部边缘是彦初仰面朝天大笑。

照片是在陕西的靖边地区拍摄的,当时下雨了,我们跑到了山沟里面,实际上无处躲藏,索性不管了,就在那儿玩。我想不起来是什么话题了,彦初就一个劲地抬头仰面大笑,声音回荡。

《小河》北京 2018

小河让我去北京帮他拍这组照片的时候,是特别冷的冬天,我们选的拍摄地在一片冰河。最后胶卷就剩最后一张了,我说拍完咱们就收工,当时夕阳西下,蓝天,一架客机飞过,拖着一个银色的尾巴,小河蓦然西望,我就拍了他的这个背影。

最后冲洗出来,觉得气氛真正凝结到了的,好像就是这张,像一个吟游诗人结束了他一天的行走,很轻松、很洒脱。

跳水男孩 广州 2008

《男孩与飞机》重庆 2008

《放风筝的男孩》重庆 2011

他们身上有一种古气,像古人一样的执着和恬淡。

长皱了的小孩应该是那种保持着天真的心,真诚的心的一种人。我为什么在拼命地回忆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期,我把这个过程捋过一遍,最后才敢讲:我没有舍己从人而活,我没有可耻地长大,所以我才敢说我是皱孩。

什么样的人你才会去做什么样的事,你才会去拍什么样的照片。

《下班的米妮》重庆 2009

《高速路上的兵马》陇县 2019

行走江湖靠的是心软

别人说你不是摄影师吗,怎么去写文字了?

你很难想象去请一个作家来,跑到摄影圈里面跟大家说这一切,一切都是切肤之痛,都是我在摄影这个过程中的思考。

我很清楚九成以上的中国人拿相机,事实上是在做一个复制美图、美景、美人的事情,他们认为甜美的、甜蜜的就是跟艺术相关,但我认为这是有问题的,几乎是错的。

《无头将军》浚县 2011

河南北部的农村,风雪里的无头将军,向我抱拳拱手。别人问我有一些完好的石像,你为什么不去拍,偏偏拍这种残破的石像?我就很生气,我说祖先给我们留下的好东西,我看到它被损毁了,我伤心了,我把它拍下来给大家看。

这些景观和人身上,都能看到我们的文化基因,当这些根基被抽走,我们会变成一个小国,《大国志》实际上是一种愿望。

《双鹤人》淮阳 2011

《抽沙机上》巴南 2009

之前十年做摇滚的经历,表面上看和摄影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摇滚乐的直接、真诚、热情的这些特质,事实上是贯穿了我以后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

有一句话说“我们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心软”,我听到之后,感动坏了。我认为也是在说我。我们不是纯靠技术,靠设备来走天下的,作为一个表达者,你是拿着你的内心去看社会,感应社会。你如果是一个心软的人,一个真诚的人,一个敏感的人,其实你就会更容易起反应,更容易碰撞出带有火花的东西。

《拾荒者与热气球》重庆 2009

一个郊区垃圾场有一个拾荒者,戴着袖套、防护手套,冷风中,我几乎在那陪了他将近一个钟头。彼此都没有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开始抽。

促使我拍下照片的是,远处有一个游乐场,升起来一个热气球,它总让人感觉到并没有那么彻底的悲凉。

《等待救援者》美姑 2009

09年初,春节过后没几天,我在大凉山转悠,看到山坡底下有个小伙子摆了一床铺盖,他的车翻了,报警之后,交警说吊车师傅都回家过年了,要等4天以后,他们才能来。 他就干脆扎了个铺盖,在那里睡觉。

拍下他的时候,他还笑嘻嘻的,临走的时候,他翻开被窝,他说被窝里有些馒头,你要不要吃?

《九华山与飞行器》九华山 2017

《父子过关》 平遥 2004

我觉得一切都是奇缘,我跟他们大家都一样,都是大国小民,都是在这个时代共同生活过,努力过,挣扎过。我只是用我摄影的方式去看了这个世界,去跟他们打过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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