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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独乐寺:曾是乾隆行宫,发现过程太离奇
天津最北的蓟州,
过去100年都是一座县城,
背靠着燕山山脉,距北京比天津更近,
是个“净美可人的山麓小城”。
1930年代,
日本建筑史学家关野贞和
以梁思成为代表的一批中国学者,
相继来到这里,
来到城中的千年古刹—— 独乐寺。
“发现独乐寺”
也成为中国现代建筑学术的标志性事件。
寺里建于1000多年前辽代的山门、充溢着梦幻唐风的观音阁,
及内部高达16米的十一面观音像……
无一不震撼人心。
清代时,乾隆皇帝也曾在这里设置行宫。
梁思成赞独乐寺:
“上承唐代遗风,下启宋式营造,
实研究中国建筑蜕变之重要资料,
罕有之宝物也。”
2018年的夏末,
一条与古建筑研究者丁垚,
一起来到了独乐寺,
再走80多年前学者们对这座千年寺院的探寻路。
嘉宾 | 丁垚 编辑 | 成卿
丁垚在蓟州独乐寺独乐寺的发现,在中国古建筑的研究史上有个戏剧性的故事。
第一个偶遇独乐寺的学者不是以梁思成为代表的中国营造学社,而是一个同样重量级的日本学者,叫关野贞,是当时东亚非常重要的一位建筑史家、美术史家。
日本建筑史家、美术史家关野贞(1868-1935)1931年5月29号,关野贞一行从北京出发,想要到蓟县东边的清东陵,去调查清代的陵墓。
那天中午,他们的汽车到了蓟县,进入西门后,准备从西向东穿过蓟县县城时,关野贞向车窗外看去,独乐寺山门巨大的屋盖映入他的眼帘。“一瞥之下”,关野贞判定这是个非常古老的建筑,于是当即停下车,进入寺内观览。
山门、山门后的高阁“观音阁”,和两座建筑里的大塑像都让关野贞无比兴奋,一圈看下来,他迅速做出判定:这些是辽代建筑、辽代塑像。
关野贞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实地考察研究过日本、中国大陆、朝鲜半岛等东亚范围内许多千年历史的古老建筑,此时他已年过六旬,到了一个成熟学者的黄金时期。能透过车窗外的一眼,便注意到了独乐寺古老建筑的的存在,非常惊人、令人佩服,是天意让他来到了这里。
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中国营造学社是于1929年在北平由朱启钤创办的、研究中国传统营造学的学术团体。朱启钤任社长,梁思成、刘敦桢分别担任法式、文献组的主任。学社从事古代建筑实例的调查、研究和测绘,以及文献资料搜集、整理和研究,为中国古代建筑史研究作出重大贡献。
关野贞对独乐寺的贡献不止于简单的发现。回到北京之后,他拜访了熟识的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先生,告知他独乐寺的发现。紧接着,中国营造学社找到了独乐寺在辽代统和时期进行再建的关键史料。
1933年9月,中国营造学社前往云冈考察途中左起:莫宗江、林徽因、刘敦桢
而接下来的夏天,梁思成受邀来营造学社工作,从沈阳的东北大学回到了北京,得知了蓟县保存有独乐寺这样一个辽代寺院的消息,计划在接下来的秋天前往独乐寺。
然而这一年发生的918事变,让整个华北、东北的局势变得复杂起来。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梁思成才带助手和弟弟一起抵达了独乐寺。
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之独乐寺观音阁断面图在连续几天对独乐寺详尽的调查和测绘中,梁思成对照900多年前宋代官修的建筑专书《营造法式》,把里边的很多名词、术语,和独乐寺中的山门、观音阁两个古老的建筑对应起来。
随后,他用古雅的汉语,写出了《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系统、全面地介绍独乐寺历史与建筑艺术价值,这既成为“发现独乐寺”一系列学术事件的高潮,一般也认为它是汉语写作的中国现代建筑学术的标志性事件。对所有学建筑的中国人来说,有特殊意义。
独乐寺山门奇特造型的山门,让关野贞驻足观看
独乐寺有多古老?距今1000多年前的辽圣宗统和年间,它就是座古老的佛寺了。当时重建了观音阁,重塑了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像。明代迁都北京以后,一直到清代,几乎所有来京的朝鲜使臣都专门到独乐寺参观。到了清代,几乎所有的皇帝都来过不止一次,乾隆皇帝干脆把行宫建到了观音阁的旁边,每次路过都来瞻礼、上香独乐寺。
当年让关野贞在这里驻足观看的山门,有着非常奇特的造型:
山门上的一对鸱尾一个不太高峻、而在水平方向舒缓的屋身,上面远远出挑的大屋盖重复了平缓的比例,出檐深远。即使明代以后独乐寺临街一侧又加建了现在能看到的高大的围墙,但山门的巨大屋盖形象依旧引人注目。
为了衬托后面的观音阁,山门的建筑设计十分克制,比如,构架上一共用了5种规格的斗,主要调整构造的高度,大小渐变并不特别明显,整体效果仍是重复的斗和栱的形象融为一体。正是这样的定位,山门的柱子相比而言不算很高,柱上的斗栱虽然只有两跳,但占整个立面的比例却不小。
屋盖顶端最醒目的两个鸱尾,是今天站立着的中国建筑上、保存最古老的一对鸱尾。山门是一千年前辽代的建筑, 鸱尾也是同时期一起制作安装上去的,每只鸱尾中央都有一个火焰宝珠的形象,对应屋盖下面的金刚力士,和山门立面构图的双重心。
从正面上台阶,进山门,左、右两边分别站立着一尊金刚力士像。它们体型硕大,有5米高。西边一尊大张着嘴,东边一尊手肘高抬在空中。从整个独乐寺的空间设置看,这两位还在门外,既用手持的无坚不摧的金刚武器来护法,也是无坚不摧的菩提心和智慧的象征。张口的阿形,闭口的吽形,让进入山门的每个人一开始都能感受到。
金刚力士(东) 金刚力士(西)每尊塑像的身体向中间倾斜的角度有20度,站在地面上看,感觉两尊巨神从半空中向自己俯身击来。就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在刚登上台基的这里,参拜已经开始,在晴朗的日子里,视线可以直通40多米外的观音菩萨的眼睛。这样的设计,把山门和观音阁还有其中的雕塑作品贯穿成为一体。
虽然经历过后代的多次重修和补塑,但从空间设计和造型看,可以判定这一对金刚力士是辽代留下来的作品,这样仍在原位的动感十足的古老塑像,在整个东亚也很少见。
观音阁,
中国古建筑中最精心设计的立面之一
山门水平横长的空间感受,为了下一步往观音阁走埋下伏笔。
跨过门槛, 观音阁挺拔的形象出现在眼前,被山门框出一个方正、饱满的形象。它出现在眼前那一瞬的感觉,很难用言语去描摹。这个正立面,堪称是现存中国古建筑中最精心设计的立面之一。
李乾朗绘制的观音阁剖视图《穿墙透壁——剖视中国经典古建筑》
观音阁实际有三层,楼阁设计的出发点是里边那座16米高的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像。
三层楼阁组成的如同大套筒一般的通高空间,把高大的观音像容纳在其中。当时辽代高度发达的佛教艺术造就了这样一个完整的设计。
从观音阁里的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像,到观音阁的立面设计,都体现出一个有趣的“运动形象”。
独乐寺内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像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像,与正定隆兴寺大悲阁的四十二臂千手千眼观音,虽然都是静止的形象,但因为十一个面或者四十二只手臂的存在,观看时视线不停地上下、左右移动,眼花缭乱中产生一种塑像本身似乎在运动的效果。
今天我们会用动画、用电影的手段实现一个运动的画面,而在一千多年前,这种静止的造像艺术便实现了这堪称神奇的空间感和运动状态。梁思成绘制的独乐寺观音阁渲染图同样的效果还体现在了观音阁的立面设计上:面对三层结构的观音阁立面,下层、中层和上层的斗拱,当视线往返于它们之间,有一种来回往复的运动效果:
横向看,同一层的斗拱,每个开间,不同位置的斗拱之间,有变化。纵向看,同一位置的斗拱,在不同层也不一样。
观音阁正立面下层 柱头、补间 斗拱观音阁正立面中层和下层斗拱一个画面里的这么多斗拱,对比之中,又有关联:
下层的斗拱,有和缓却非常雄壮的卷头,有力地托起整个观音之阁。
观音阁正立面上层与中层斗拱最上层的斗拱出锐利的昂,唐宋时候形容这种造型的词叫“批竹”,生动的造型给人一种力量在向外发散的效果,显然对应了宗教的内涵 —— 十一面观世音菩萨给人、给整个蓟州以力量。
上层的四个角的斗栱,由于整体和稍间尺度控制的原因,因势利导,做成了目前国内古老建筑里最复杂的斗栱构造,成为立面设计的最强控制点。当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四个转角的斗栱是观音阁结构的薄弱点,历史上就在旁边加上了支撑挑檐的小柱子加以辅助。
立面这种造型艺术、建筑艺术的表达,跟当时的高僧大德所宣讲的内涵完全一致,他们对世界的想象便是如此。
观音阁三层挑台与“观音之阁”牌匾这立面上还有个点睛之笔:楼阁的第三层中央那间,有一个突出的小挑台,让整个斗拱交织出的严谨、紧张的立面,变得生动。
从正面看,在整个立面最中央、上方视线聚焦的位置,做出了一个变化和强调;而从使用上看,当人走到挑台的前方,回身便可以瞻仰上方这块“观音之阁”的牌匾。
16米高的观音像在观音阁通高空间中进观音阁,第一眼看到的是观音像脚下长方形的须弥座,往前进抬头,被观音像的高大所震撼。
观音像微微前倾,光线照射进阁内,照亮了观音的面部、胸与手,与下半身形成明暗对比,视线不自主地就停留在观音的面容上。
梁思成《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之观音阁纵断面图容纳观音像的三层空间,空间变化精细:
底层是长方形的佛坛。到了中层,围绕一圈,做了跟观音阁平面形式一样的长方形勾栏;最上层的勾栏又变成了六边形;而在最顶上,观音像的顶部是一个八边形的藻井。
三种形状,逐层缩小。无论是上到二三层去漫游,还是只在下层向上仰望,都能观察到这种从下往上的收束变化,感受一个有着强烈节奏感的空间。
观音阁三层的六边形勾栏建筑史学家陈明达先生称赞上层的六边形勾栏设计是个“非常精彩的动作”:
攀登楼梯到上层,转过身正好站在六边形勾栏切出的一个三角形的空间,特别宽敞。特别是从楼梯口走上来的地方,会有种刚上来就要掉下去的紧张感。
一个六边形勾栏,在功能、结构、空间和体验方面都做到了完美,而且,似乎当时的匠师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这是今天的建筑师都特别期望能达到的状态。
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像与八角形藻井藻井 “宝盖”的意象—— 佛陀教导的指引
辽代统和年间对观音阁和观世音菩萨像进行再建,最大的变化,可能就是这个八角形的藻井。
藻井里有很多小格,过去上面有很多彩绘,甚至涂金、贴金,既有视觉的直观震撼,同时有宗教的丰富内涵,有着佛教在那个时代的隐喻。
一方面,藻井就是一个“宝盖”,木构小格像编织成了一张网,交织的节点就如同一枚珍珠,互相之间反射、照耀、光彩夺目,让人眼花缭乱。这样的视觉效果,既是佛经里描写的宝石网“……种种宝严饰……罗网悉珍宝”的真实再现。同时,也是著名的“帝网”之喻的具体表达。《华严经》里说,忉利天王的宫殿里,覆盖着宝珠串成的网,每一个宝珠,都映现着其他每一个宝珠的影;于是每一个宝珠都映现着其他所有宝珠映现的全部影像;这样的网珠,如此交映,重重无尽。
如同社会这张网,是人和人互相关联的结果。这便是佛教藉由建筑的综合艺术,给与教众的一个指向。
于是,这样一种“宝盖”的构成形象,提示受过佛陀教导的人,强化、激起他们对于人、对于个体与世界关系之间的理解。
大乘佛教的高度发达,在整个东亚留下许多像独乐寺这样的实例。在中国境内,包括华北正定的隆兴寺、五台山的佛光寺、义县的奉国寺等等,都蕴含着当时的高僧大德们对佛陀的深入思考与表达。
从观音阁顶层走到勾栏这儿,向南望去,300多米开外是白塔,用当时的话来说叫“塔庙相望”。
梁思成先生80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儿时,就断定这是一个在城市设计层面完成的作品。
这种塔庙相望形成的天际线,当时在辽的疆域内,形成了一个建造的浪潮。比如在辽宁义县,奉国寺的大殿与城内一座辽代高塔也保持着这样“相望”的关系。
蓟州距离我任教的天津大学不远,每学期都带同学们来参观。加上研究佛教建筑的缘故,每年各种机会来很多次。但每次来到这里,当静下心,面对这巨大又古老的观世音菩萨像和它的观音之阁的时候,每每还是很感慨:竟然可以有机会在这里学习,不仅可以体味梁先生等先辈初次来到这里的感动,而且还能像因陀罗网中的一颗宝珠一样,跨越时空,去思索每一个个体所包容的无穷无尽的宇宙。今夏又带着同学们来到这里测绘,同学写下的这段话,让我再次被感动:
“独乐寺就像是一个剖断面,围绕它的千百年来历史进程变得清晰无比,建造的匠人、参拜的百姓,所有过去的人们似乎都鲜活而确切存在过。很多年以后,当人们向今日回望,当下的我们也将加入了过去的人群中。前见古人,后见来者,历史的联系由于独乐寺的存在而不再蒙尘。”
特别鸣谢:天津蓟县文物保管所
2019年,一条携手古建筑研究者丁垚,开启古建筑之旅,探访中国现存的唐、宋、辽等时期的古建筑。河北正定隆兴寺,是此次一条古建筑之旅的第一站。与丁垚一起,我们亲见了寺内保存着一众中国人的千年瑰宝:被梁思成誉为“海内外古建筑孤例”的摩尼殿,被鲁迅称为“东方美神”的倒座观音,“中国最大的铜铸观音" 大悲阁里的千手千眼观音,罕见的宋代木制转轮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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