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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香特尔·阿克曼

2019-09-19 11: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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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山一 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

编者按:我们翻译了一篇菲利普·加瑞尔(Philippe Garrel)悼念香特尔·阿克曼的文章。在本届山一国际女性电影节的“非凡女性”单元,我们选择了《我不属于任何地方—香特尔·阿克曼的电影》这部纪录片,以此怀念这位伟大的女导演。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香特尔·阿克曼的电影》

影展排片

9.20 | 16:30 | 卢米埃影城(来福士店)

*有映后QA

9.21 | 21:00 | 太平洋影城(王府井店)

“当时是纽约电影节,《女人的阴影》(L'ombre des femmes)的早间展映现场,菲利普·加瑞尔(Philippe Garrel)得知了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的死讯,当天晚上,在向纽约观众放映了自己的影片时,他也对此发表了一段感人的话语,因为她也是集结于《艺术部门》( Les ministères de l'art,1988)的五位同代电影人的一员。同样是在纽约,他首次观看了她的最后一部电影《非家庭电影》(No Home Movie)。第二天,菲利普·加瑞尔接受了我们的专访,谈到了他和香特尔·阿克曼之间在工作和生活中的亲密交往。采访的标题也出自他。—Nicholas Elliott”

地下电影

我第一次遇见香特尔·阿克曼是在弗雷德里克·密特朗(Frédéric Mitterrand)的奥林匹克电影院,她穿着木屐站在展台旁边的楼梯上。当时她非常年轻,我一一瞬间就意识到她是一位智力超群的女孩。对于我和香特尔来说,每当我们在一起时你就能发现,生活中最大的美好就是拥有智慧。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人去思考,这是一个人获得自由的重要条件,而思考是能让我异常兴奋的事情。而对于仅仅把世界看做映照智慧的一面镜子的人来说,思考可能又是孤独的另一种形式。当你达到这个境界的时候,你就能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某种强烈的吸引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称戈达尔为大师,不是说他是新浪潮那些前辈中最有才华的,特吕弗也一样有才,但是我们说戈达尔是最有智慧的,我们视他为最伟大的现代电影人。

我们两个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创作,可以说是任何电影人中最年轻的两个。这也是让我们骄傲的地方,也使我们两个更加亲近了。我第一次看《我的城市》(Saute ma ville)的时候,就觉得电影非常出色,35毫米黑白胶片放映,风格上就像《失谐的孩子》(Les enfants désaccordés)的双胞胎姐妹。出现这种现象我想很正常:如果一个人从16岁或18岁就开始拍电影,那么他对这个世界的整体认识,是无法和那些25岁到30岁的导演相提并论的,就这一点来说,我和香特尔之间就产生了一种连结。我们不是说一定要打入电影圈,只是想用不同的方法去拍电影。在“后新浪潮”时期的创作群体中,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一直在远离主流文化的边缘不断探索。

短片《我的城市》

所以把我和香特尔联系在一起的不单单是代际(杜瓦隆(Lou Doillon),厄斯塔什 (Jean Eustache),泰希内 (André Téchiné),雅克(Benoît Jacquot))的缘故,最重要的是因为在这代中,我们是唯一经历了十年的地下电影创作的电影人。香特尔是地下电影人,但这并不是我们拍摄《我的城市》或者《失谐的孩子》的初衷,而是因为68年的运动才把我们打入了地下。你们新的一代必须了解我们在68年后并不是被逼无奈才制作地下电影,而是我们不想在大众平台放映这样的作品。我们认为作为批判社会现象的一种方式,这样会非常落俗。于是我们迎合了一股新的运动势力,它的思想传播则是完全靠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它听起来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倾向,有点精英主义的意思,但也不迎合资产阶层,也不对获得社会成功趋之若鹜,甚至不从属于任何一种权力结构。我们私下里视此为一种秘密,这种思想不光指导着一部影片的创作,而是我们希望能成为我们在生活中能坚持的东西。

短片《失谐的孩子》

在《让娜·迪尔曼》(Jeanne Dielman)中,甚至德菲因·塞里格(Delphine Seyrig)这样的大明星愿意配合我们地下影片的制作模式,就像同时期我拍摄《高度孤独》的时候,珍·茜宝(Jean Seberg)愿意合作一样。对于地下电影制作,倘若我们要找个时间聚在一起,在场的所谓名人也不会是这个团体真正的明星,相反,她们反而会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一个艺术家可以低调到和她有名一样的程度,这才是值得赞赏的,香特尔就是这样的艺术家。当我们只被一小群人所熟知的时候,就像香特尔的一样,很多名人对我们毕恭毕敬,好像感觉我们要更加纯粹,而他们则好比被注水稀释过的红酒。因此我们对于“不太出名”还有点乐此不疲,这让我们能够在家工作,这是一个主动隐退的运动,而不是某种补偿。

工业电影

后来鹿特丹国际电影节(Rotterdam Festival)的创始人Hubert Bals联系到了我们,他邀请了所有的边缘的、地下的独立电影人到他的酒店游艇上,里面配备有好几个电影厅,里面还有电视一直滚动播放全世界电影人的采访画面,但并没有地下电影人的身影。我和香特尔每一届电影节都会去。法斯宾德和戈达尔有时也会在,他们总是像至尊神灵一样登场。

我开始逐渐离开地下电影制作,是在79年拍摄《秘密的孩子》(L’enfant secret),81年拿到让·维果奖的时候,与此同时因为《让娜·迪尔曼》在文化上的影响,阿克曼成功和高蒙公司签约拍摄了《安娜的旅程》(Les rendez-vous d'Anna)。从那时开始我们逐渐与地下电影制作脱离,突然就到了80年代,我们也加入了传统电影制作的行列。但我们仍然被先锋派所影响,大众觉得很深奥。但不论怎样,我们都感觉到了对之前的那种自主制作的模式的怀念。她在70年代最美妙的作品《家乡的消息》就是自己独自制作的。我的《高度孤独》(Les rendez-vous d’Anna)情况相同。但私下相互交流时,我们都告诉对方,在新的制片模式下我们的电影肯定会变得不一样。在这一点上,作为两位体系内的导演,香特尔与我之间又有了新的连结——工业的与先锋的便混合起来。我拍摄了《艺术部门》(Les ministères de l'art),在其中我试图对我们这一代影人做一个综合。在那之后我结识了 Marco Müller,他后来成为威尼斯电影节的总监,在我在剪辑室做《回吻》(Les baisers de secours)的后期的时候他来看过我,后来他也找了香特尔。好像总有一个共同的人帮助我们俩,之前有朗格卢瓦(Langlois),他在法国电影资料馆放映了香特尔的电影,随后则是Müller。有段时间我们在威尼斯电影节放映电影的时候会常常遇到了彼此。我们总是携自己完成的新片见面,而不是在拍摄的时候,总是她带着一部新片,我也带着一部新片。

我们之间不存在相互嫉妒什么的,恰恰相反。我有时候开玩笑说,要不是香特尔喜欢女人,我会愿意和她结婚。我觉得她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

《安娜的旅程》剧照

后来,我们制作了集锦片《20年后所见之巴黎》(Paris vu par... 20 ans après)。81年,弗雷德里克·密特朗跟我打电话,似乎命中注定一样,因为他和当时的总统同名,他完全可以直接去银行,说“我想拍一部电影”。他告诉我说想做一部短片集,制作会非常快速,里面会有我和香特尔。一听有香特尔,我就答应了,有趣的是,我喜欢和她一起比赛拍电影的感觉,我喜欢这种竞争。他向我们阐述自己的想法,他想像巴贝特·施罗德(Barbet Schroeder)做《六大导演看巴黎》(Paris vu par...) 那样去做这部影集,并且用放大的16毫米彩色胶片拍摄,然后每位导演都要找一个街区去拍摄。然后我拍了《Rue Fontaine》,但就我还在剪辑时,我被告知香特尔已经离开了这个项目:“哦,你懂的,因为她终于能用35毫米黑白卷拍片了。”

《20年后所见之巴黎》海报

然后我想:“糟糕,那我完了。”但事实就是,《我饥肠辘辘,我寒冷难耐》(J'ai faim, j'ai froid)是她最伟大的电影之一。我喜欢她的《安娜的旅程》《让娜迪尔曼》《家乡的消息》《我的城市》《迷惑》《我饥肠辘辘,我寒冷难耐》和《非家庭电影》。她赢了,非常强悍,香特尔,一个非凡的女人,就像《我饥肠辘辘》中的两个女孩说:“没有工作可做了。”

艺术的损失

再拿《艺术部门》中的几人举例,在1981年自杀的让·厄斯塔什(Jean Eustache)和2015年自杀的她之间作比较,很奇怪,有点忧伤。而我呢,则拍了4部有自杀这个情节的电影。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完全没有自杀倾向,但我觉得一个人有权力这么选择。在《艺术部门》的六人当中,前两个提到的人已经自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这不禁让人思考。这在新浪潮时期是不存在的,所有的这些事非常复杂。随后德勒兹(Deleuze)仍旧会和我们一起,说,让我们写一些关于这些的事情吧。

我之前已经讲过这个故事,我拍摄《艺术部门》的缘由真的是因为厄斯塔什, 81年5月我和他通过电话,我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会有更多的钱。他当时已经很绝望,那时他家徒四壁,在《我的小情人》(Petites amoureuses)失败后他就破产了,因为让不是从地下电影出道,他并非从一开始就默默无名,他总是努力去拍院线电影。为了启发他,我给他读了我为《艺术部门》写的东西:“让·厄斯塔什是个天才,《母亲和娼妓》(La maman et la putain)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Règle du jeu)。”而如今如果要做《艺术部门:第二部》的话,我想我会写:“香特尔·阿克曼是我们中最具智慧的,而且是唯一的女性。”

香特尔·阿克曼的微笑注视

我觉得她的自杀是她私人的计划,而并没有考虑我们。但这仍旧是艺术上的损失,因为在那些在年少时就懂得不墨守成规的人中,香特尔是最顶尖的一位,但离俗世又离得很远,就像我一样,任何不能满足于生活本身样子的人,而艺术能拯救他们的尊严。当我第一次得到一张像桌子那么大的画纸和一些水彩的时候,我就被拯救了,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做得再混乱也无所谓。就像在《我的城市》中,当女主人公在擦鞋,完全不在乎鞋油已经四处飞溅,直到她打开煤气之前…… 事实就是艺术的那种自由拯救了我们。通常是在存在的层面上拯救,但常常早就超越于此,现在我开始参与电影学的研究,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只有三年可以活,那我也将用电影来填充这三年。在艺术的领域里时间真的转瞬即逝,因为它的整个体系实在复杂至极,它是一种表达自我也是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

说是艺术的损失也是因为人的一生中能创作大量的作品,不单单是完成合同,而是真的去做一些激动人心的东西。让·厄斯塔什的自杀就是一种打击,在此我们得看清并批判一个事实,那就是艺术对于我们的文明的发展真的很重要,但其自身的发展却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要知道,《再见语言》(Adieu au langage,戈达尔的近作)只花费了40万欧元的成本,而现在一部电影的平均花费是两百万,为什么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在自己国家拍电影时,拥有的成本却是最小的?就如香特尔在《非家庭电影》这样的电影中展现的一样,我们总是要在我们被给予的那一点预算内完成作品,但日复一日地遭遇缺少预算,这样的情况实在持续不断,就算阿克曼活到现在,她没有预算拍电影这个事实,还是一个笑话。我们现在就是面对着这个情况。相比较厄斯塔什,在拍摄了《我的小情人》之后,他拍摄了《下流故事》(Une sale histoire),几乎是没有成本的情况下拍的,就像阿克曼一样。这些电影的格局都是非常私人的。如果香特尔继续选择拍这样的电影,这也早已经不是一个选择,毕竟地下电影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她实在没有别的选项可以走。

《我的小情人》剧照

另辟蹊径

香特尔的智慧之处在于能用低预算创造出新的电影,就跟杜拉斯(Duras)可以拍出《印度之歌》(India Song,1975)一个道理:无声,只有旁白,就像《家乡的消息》那样。同期声录音的拍摄手段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电影的创造性,而且非常昂贵,这不仅仅是双倍的投入——因为你完全可以独立拍一部无声电影。我在拍摄《高度孤独》的时候,没有任何技术人员,如果你独立自主的拍电影,你可以和演员们住在一起,同时把电影拍完。你不能把各种技术人员带进家里来,香特尔就是这么拍电影的,就算是《非家庭电影》拍摄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只有一台带录音的摄影机,一个人就能完成电影。与众不同的电影,不同就体现在这里,后新浪潮创作群体中没有人这么拍电影。只有我和香特尔,我们觉得这样特别有趣,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当我们碰上了什么问题,我们就把整个规模减小。对香特尔来说,用专业的设备独立地拍电影会更好。事实证明,很多导演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制片人就陷入了困境,而我们得一直拍,否则就会被打败——好在我们从未间断拍摄。香特尔拍了40部电影,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觉得我才拍了二十八九部,要是我们干等着那些制片资源到位,那我们永远都拍不出那些电影。对于香特尔来说,她尽力在这种独立的电影创作环境中生存,但同时借着独立电影,创造了自己拍电影的独特方式。那么来看,她最后一部电影就注定该是她独自完成的,就是这样。

母亲的电影

在我们于奥林匹克影院的偶遇和在鹿特丹反复见面的之间,我记得有一次在我母亲家,电视上正播放香特尔谈《让娜·迪尔曼》的采访,我的母亲说:“菲利普,这个女人很了不起。” 在我看来,这就是母亲可以认可的那种电影。要拍一部人文主义的电影,除了仅仅有才华是不够的。

昨天在观看《非家庭电影》的时候,一直在思考我母亲的离世,香特尔电影中最非凡的地方就在于,她证明了我们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我们所遭遇的都是一样的事情。这比那种“我和你看事物的视角不一样”那种层次要强大得多,我们需要年轻人有这样的态度,但《非家庭电影》则反其道而行之。父母的悲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她和她母亲的谈话,目前的态度,甚至她极度的衰老,我在一年多前制作《女人的阴影》的时候还能我母亲身上感受到。我的母亲是在电影开拍前五天前离世的,而我又不得不因为合同要求而留在片场。就好像香特尔过了我过着的生活:躺椅,因为过度疲劳而入睡的妈妈,为儿女骄傲的妈妈,那种爱的连结,香特尔非常强悍的一点就是,她能从现代生活出发,抓住人们生活最共通的那部分,我们生活在这里,她将此艺术性的表达了出来。有的观众埋怨《让娜·迪尔曼》中的德菲因·塞里格冗长的剥土豆、洗盘子的镜头,但这正是我们所有人都做的事,香特尔却能够有才华将这一切转化为艺术。

《让娜·迪尔曼》剧照

香特尔有两大艺术法宝:电影和文学,她的第一部小说《我母亲笑了》(Ma mère rit)是她生命最后几年中最重要的作品,非常棒。这本书发行的前一年,她在Châtelet的白夜艺术节上朗读这本书,人们早上一点就聚在那里,听她读,我到的时候觉得她变成了一位忧郁的艺术家,就这么独自在表演。后来我也读了这本书,我的心简直被它击碎了。后来我把书给了我母亲,那是她生前读的最后一本书。

香特尔是如此特别,对于我来说,我很少遇见像她一样的人,莱奥(卡拉克斯)算一个,戈达尔也算一个,雅克·杜瓦隆算一个。这已经不光是艺术层面了,而是情感上的,就像是我意识到了自己人生终结的开始。我告诉我自己我真的只剩大概二十几年拍电影的时间了,而她的离世就像厄斯塔什的死一样,是证明了电影的戏剧性的关键转折点。

本文从英文版翻译而来,英文版文前注释:

文章译自2015年11月刊发在《电影手册》上的法语文章。感谢加布·克林格(Gabe Klinger)的校对,他现在已经在巴黎完成了自己的首部电影长片。感谢《电影手册》的联合主编让-菲利普·泰瑟(Jean-Philippe Tessé)的支持。请一定要查看12月这一期Luz制作的封面图。

撰文 : 菲利普·加瑞尔

翻译 :TWY Wind

校对 :TWY

编审 :黄周颖

(感谢启川 韩建 玛卡巴卡 惬意的麻木 璐璐 etvoid AlbertXi 等人对部分词语的帮助)

购票链接请点击:公布 | 2019山一排片单及抢票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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