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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生命终结,我们才暂时抛却对生命的漠然
【编者按】
每一个爱的故事都是一曲潜在的悲歌。《生命的层级》是英国当代著名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纪念爱妻之作,巴恩斯把所有作品都题献给了爱侣,而这次却再也无法得到她的回应。在这部极其私人的作品里,他以罕见的坦率讲述了自己人生中唯一的故事,关于爱与失去的悲伤故事。本文摘编自该书《深度之失》一章,由澎湃新闻经译林出版社授权发布。
朱利安·巴恩斯你把以前从未放在一起的两个人放在一起。有时候,这就像你首次将一个氢气球绑到热气球上:你是想要先坠毁后焚烧,还是先焚烧后坠毁?但是,有时候,这是行得通的,而且某些新的东西会应运而生,而世界也为之一变。然后,在某个节点,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其中一人迟早会被命运夺走。而被夺走的总是大于原先的总和。在数学上这或许解释不通,但在情感上是可能的。
阿布·克莱亚战役之后,“目及之处,尸横遍野”。战死的阿拉伯人“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们无不被一一查验。每位死者的手臂上都缠了一条皮质手环,手环上有一篇马赫迪撰写的祷文。他信誓旦旦地对士兵说,祷文可将英国人的子弹化为乌有。爱赋予我们一种相似的情感:信念和所向披靡。有时候,或许往往,那是行之有效的。我们在枪林弹雨中躲闪,就像莎拉宣称她可站在两滴雨点之间不被淋湿。然而,总有暗箭突然射向脖颈。因为,每一个爱的故事,都是一曲潜在的悲伤恋歌。
在人生早期,世人被粗略地分为两大类:有过性生活者和尚无性生活者。后来,划分为尝过爱的滋味者和未尝过爱的滋味者。再后来——至少,如果我们够幸运(或者,不妨说,很倒霉)——划分为已忍受悲痛者和尚未忍受悲痛者。这些划分是绝对的,就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年。我们相遇时,我三十二岁;她去世时,我六十二岁。这三十年,她是我的生之所在,心之所向。她讨厌衰老。年方二十,她就认为自己活不过四十。我却满心憧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时光变慢,我们一起追忆往事。我能想象自己无微不至照顾她,我甚至能够——但其实没有——想象自己像纳达尔那样,学着温柔护士的模样,轻抚她鬓角的白霜(她憎恶这种依赖,于我而言却无关紧要)。恰恰相反,从夏至秋,从确诊到她离世,在这短短三十七天中,伴随我的是焦虑、惊慌、担忧与恐惧。我尽力不回避,始终直面这一切。结果呢,我既癫狂又清醒。多少个夜晚,当我离开医院,我发现自己在幽怨地凝视着公交车上归家的上班族。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懒懒散散、无知无觉地坐在那儿,一个个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而这世界即将改变了呀?!
死亡,一件既平庸又独特的事情,我们都不擅长应对。我们已不再能够赋予它更多的内涵。正如E.M.福斯特所言,“一场死亡也许可以说明自身,但并不能阐释另一个人的死亡”。因此,哀痛转而变得难以想象:不仅是它的时长和深度,还有它的色调和纹理,它的幻象和谵妄,它的屡屡发威。还有它起初的震荡:你突然跌落冰冷的北海,浑身却只有一件滑稽的软木浮力夹克助你求生。
而你一旦被卷入这一新现实,就根本无法未雨绸缪。我就认识一个人,她心想——或希冀——她可以做到。她的丈夫罹患癌症已久,几近奄奄一息;她很务实,提前就要了一份书单,收集了有关亲人亡故的所有经典文章。但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一切准备都功亏一篑。“那一刻”:你感觉已熬过了漫漫数月,但经查验证明,原来不过才寥寥几天。
很多年,不经意间,我会忆起一位女作家在比她年长的丈夫去世后写下的文字。在经历悲痛的过程中,她承认,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隐隐地向她透露真相:“我自由了。”当轮到我时,我清楚记得这一点,我害怕那提词者的低声细语听起来像是一种辜负。但是,此音,此语,都没有听到。一份悲伤并不能启迪另一份悲伤。
悲痛,犹如死亡,既平庸又独特。这一比喻也是挺平庸的。当你换了车子的牌子时,你突然注意到马路上还有很多同样牌子的车辆。它们之前被视若无物,此刻,它们受到了关注。当你失去伴侣时,你突然注意到世间所有的孀妇和鳏夫都在向你奔袭而来。以前,他们或多或少是隐而不见的,而现在,其他驾车者和非丧偶者依然对他们视而不见。
如所预料,我们悲痛哀戚。那好像也是很显然的,可是,在我们这一时代,没有任何东西显得或者感觉是一目了然的。一位朋友去世了,撇下妻子和一双儿女。他们会有何反应呢?妻子着手重新装饰房子;儿子走进父亲的书房,直到读完父亲生前留下的每条信息、每份文件和每一物证才走了出来;女儿制作了几盏纸灯笼,她要让它们漂浮在将要撒下父亲骨灰的湖泊上。
另一个朋友在国外的机场,因为行李传送带引发的事故,突然失去了生命。事情发生时,他的妻子走开去取小推车。回来发现一群人挤在一起,围着什么东西。她以为大概一件行李突然打开了。然而事实是,“打开的行李”正是她的丈夫,已经没了呼吸。一两年后,我的妻子去世时,曾写信给我:“人生来就斤斤计较,一个人对你有多重要,就能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因此,我认为,在一定程度上痛苦值得细细品味。”她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将她的信件留在书桌上。说实话,我并不相信有朝一日我会享受伤痛,但那时,我还在苦难的入口处。
我早已明白只有陈词滥调才能表达古已有之的情感——死亡,伤痛,悲怆,伤心,心碎。即便在当今,它们也是无法推脱逃避,或是有药可医的。悲痛是人的一种天性,而不是一种医疗状态。也许有良药可以帮助我们忘记伤痛,忘记一切,但是,任何药物都无法治愈伤痛。悲痛中的人并不是伤心欲绝的,他们伤心得恰如其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只是根据那件事物在心中的重要程度选择了同样程度的伤心。“走了”是我特别不愿意使用的一个委婉性动词。“听到你妻子走了,我很忧伤。”尽管“死”这个词可能已经被你说滥,但你实在不必将它强加于人。不过,“死”有另一种折中的说辞。在我和她通常会一同出席的一场社交活动中,一位熟人走上前来,对我说:“她没来,我很想念她。”我觉得,这儿,missing这个词就用得很恰当,它既表示缺席,又表示想念。
伤痛形形色色,并不能互相解释,但有可能互相重叠。因此,在伤痛的人群中间会形成“伤痛气场”。你的内心世界,只有你自己清楚——尽管你也知道不同的事物。你的身子穿过一面镜子,就像在某部科克多电影中一样,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被逻辑和模式包围的异次元。举个小例子。我妻子去世的三年前,我的挚友,诗人克里斯托弗·里德失去了伴侣。他写了很多诗歌,都是关于妻子离世以及这带给他的创伤。在其中一首诗里,他描述了生者拒绝已逝者的情形:“可是我也遭遇了宗族的清规戒律,而且举止粗鲁,在餐桌闲谈中唤起我死去的妻子。一阵沉默之音,一阵心照不宣的恐惧和惊愕,飘然而至。”
初读这几行诗,我不禁感慨诗人结交的朋友多么奇怪。我也在想:诗人大概一点儿都不认为自己表现粗鲁,对吧?后来,我的妻子去世了,我才一下子明白过来。我过早下了断言(或者,准确地说,我混乱的脑袋为我下了这个断言)。我决定在任何“我想要”或“我需要”的时刻毫不避讳地提起我的妻子。聊起有关她的往事不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尽管“正常”这个词本身听起来就很别扭。我很快明白,伤痛如何将悲痛的人区分开,如何重组他们,明白朋友是怎么经受考验的,为什么有些人及格了,有些人却没有。因为经历过同样的伤痛,老朋友之间的情谊可能会加深,也可能刹那间显得无足轻重。淡化伤痛,这一点年轻人做得比中年人好,女人做得比男人好。这一事实,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我们通常认性别相同、年龄相仿、婚姻状况接近的人更能理解对方。多么幼稚啊。
关于生气,有些人迁怒于逝者,固执地认为他们的离去是抛弃,是背叛,是不可饶恕的罪恶。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迁怒更加盲目呢?试问有多少人愿意死去?即使是自杀也有难以名状的苦衷。有些人迁怒于上帝,但如果上帝不存在,这依然是盲目的。有些人迁怒于宇宙,因为宇宙让死亡成为不可避免、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我对此感受并不真切,但在2008年的秋天,阅读报纸、观看电视时,我内心满是漠然。新闻报道像是放大版、夸张版的公交乘客,漠不关心、毫无顾忌地传播带有唯我论和蒙昧思想的争议言论。出于某个原因,我对奥巴马的当选非常关注,但对世间的其他事不闻不问。有人说,也许整个金融体系即将崩溃,但这关我何事?既然金钱不能挽回她的生命,那么,金钱于我还有什么意义?也有人说,全球气候快到了不可挽回的临界点,可对我来说,管它是达到临界点还是超过临界点,我都无所谓。
我朋友的丈夫在五十多岁时突患中风溘然辞世。她告诉我,她的愤怒不在于他,而在于“他不知道他即将死去”。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也就没有时间做好准备工作,没有时间向妻儿告别。这亦是一种迁怒宇宙的行为。直到生命终结,我们才暂时抛却对生命的漠然。这种漠然真是让人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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