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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者谈 | 邵格:个体的生命故事,也有历史的价值

2019-09-11 17: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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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9年7月19日,首届“澎湃·镜相”写作大赛颁奖典礼落下帷幕。本次大赛于2019年1月23日启动,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今日头条联合主办,旨在挖掘极具价值的时代标本,培育优秀写作者,并长期孵化纪实类佳作。学术评审、业界评审两轮匿名制交叉打分,最终决选出“镜相”特等奖1名,一等奖2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4名,优胜奖、提名奖若干。

“镜相”栏目将陆续刊出对大赛前十名获奖者的访谈,挖掘他们创作背后的故事,探讨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和展望。今天的访谈来自三等奖得主邵格,他的获奖作品是:《兵团罗曼史:1964-2014》。

采访并文 | 俞诗逸 

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在时代的召唤下,远离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奔向遥远的新疆。在那里,他们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之后又在变动的时代中,历经悲欢,起起落落。

作为知青的后代,作者邵格从亲人的视角出发,记录下了外祖母所经历的知青岁月。很多人觉得,个人的声音微不足道,似乎没有书写的必要,邵格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个体的记忆与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尤其对普通人而言。当时代的浪潮拍下,每个人都是其中的浪花,或轻或重,但都是弥足珍贵的,都有历史的价值。

以下是对邵格的专访。

01 送给外婆的一份礼物

澎湃新闻:请你简要介绍下自己。

邵格:我是一名法律工作者,日常和各类刑事案件打交道。脱掉一本正经的西装后,会看看书,也喜欢听摇滚乐,像郁乐队、痛仰乐队这些。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想写知青题材的文章?

邵格:知青我们关注的确实不多,因为一想起知青,就会联系到像“伤痕文学”这种。我关注这个题材,写下《兵团罗曼史》,是有个契机在。我的外祖母是上海知青,她很想写个回忆录,回忆她曾经在新疆的岁月。外祖父去世后,她比较孤独,常常会对屋外的猫咪自言自语,在我看来,当一个人喜欢自言自语的时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老了,当时我挺难过的。写回忆录是她的心愿,我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要帮忙完成这件事。趁她还健在,想写这篇文章,作为礼物送给她。此外,上海知青去支援新疆,这一段历史,如果有亲历者的口述,是有价值的,不亚于专家学者的研究。它有个体的生命体验在。

澎湃新闻:请你谈下具体的写作过程。

邵格:这篇文章,初稿写于2014年,定稿在2019年,经过了五年的打磨。写初稿的时候,像是写个大纲,大概五六千字,大致把故事脉络梳理了一遍。之后,我系统地去看了些和知青相关的材料,印象比较深的是汉学家潘鸣啸先生的《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潘鸣啸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1月版),里面有很多翔实的内容。在知网上,我查到一篇名为《十万上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参加新疆建设始末》(注:作者谢敏干,载《青年学报》2016年第1期、第4期)的文章,有很好的史料价值。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个体的命运和时代紧密相连。外祖母响应国家的号召,但她的父母都不愿意,毕竟那边生活条件比较艰苦,虽然当时宣传新疆有多美丽,水果有多好吃,但她父母还是坚决不肯。外婆比较倔强,属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最后还是去了新疆。上海知青大部分后来都回来了,也有少数人在新疆扎了根。

潘鸣啸先生的一篇论文,对我写作帮助也很大。是他2005年发表在《社会学研究》杂志上的论文《上山下乡运动再评价》,比较系统完整地评价了中国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保留了不少珍贵的数据,我读了以后对运动有了相对客观全面的认识,对文章的写作起了很好的补充作用。

我差不多是完成个体采访和史料收集后开始写的,主要写于2019年初。我前段时间生了病,需要住院治疗,得花不少时间休养。写作可以用来解闷,排解下情绪。当时我的病床靠窗,窗外是上海老式里弄,我写作的时候比较传统,既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脑,像个老古董似的,用25×20的500格稿纸,在床边的桌台上写,稿纸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热水瓶、一本短篇集,现在想来还蛮怀念那段日子,可以做到心无旁骛,以一天一到两千字的速度推进。我写的时候,是把我外婆、母亲、小姨等亲人作为潜在读者,没有考虑在写作上有什么雄心,所以写的时候就很顺畅,让我体会到了写作最本真的快乐,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兵团罗曼史》手稿,作者供图

澎湃新闻:在进行采访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困难?

邵格:有遇到困难的。外婆毕竟年纪大了,有时候记忆会发生偏差,对一些历史细节记得不是太清楚,需要我多说几次,耐心一些。另外,我希望能挖掘故事性强的内容,比如我会问她,“有没有让她觉得惊心动魄的经历?”这一类的。她的回忆却常常是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她总是强调一些场景,像当时吃什么米饭、馒头之类的。现在想来还是这样好,不能刻意。记录历史,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有时候还有意外发现。比如2014年整理外祖父的遗物,偶然发现了他的一个红皮壳的退休证,我当时便拍了张照片,像这样的细节,回过头来看,就有种年代感,很珍贵。

澎湃新闻:后来有给家人看过这篇文章吗,他们怎么评价?

邵格:有的。写完以后我把文章的字号放得很大,做成PDF格式,打印了出来,给外婆看。我一共做了两份,一份给外婆,另一份准备以后扫墓的时候,放到外公那边。我把这篇文章看做是送给外婆的一份礼物,所以就做成了小册子的样子,册子的边缘用塑料杆夹好。

我给她读了一遍,她还是蛮感动的。因为外婆患了白内障,刚动过手术,看东西会累,我就读给她听。全文一万多字,我从头到尾念了下来,读到最后有点哽咽,外婆和在场的小姨也是。外婆说我这篇写的确实很用心,很动情。我觉得虽然这也不算是回忆录,算是尽一份晚辈的孝心吧。

文中人物的退休证,作者供图。

02 兵团罗曼史,也是一部辛酸史

澎湃新闻:很多人做口述史、回忆录,像是录音机一样,对受访者有闻必录,没有多少加工,看你的文字,是交织着情节和访谈的。那么在写作开始时,是否对文章的风格有一个设计呢?

邵格:这可能和我创作方面的偏好有关系。我平时喜欢写小说,也喜欢看文学作品,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可读性强一些,那就需要一些比较吸引人的故事。我是写给外婆的,那就应该得让她看得懂,看得明白。我是一种写小说的方式在写《兵团罗曼史》,写我熟悉的人,写给熟悉的人,当然前提都是基于事实。

澎湃新闻:评委给《兵团罗曼史》的评语是,“所谓兵团罗曼史,其实是一代知青的辛酸史”。对此你有怎样的理解,你是怎么看这些知青的?

邵格:在我做完个人采访和资料搜集后,我意识到我所写的文章,并不是孤芳自赏的那种,它有历史的厚重感在。我有必要通过这篇文章,以个体的视角的出发,来告诉大家,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应该让更多人知道他们曾经历的事,无论是欢乐,还是悲伤。那些知青等于把青春献给了边疆,他们为国家做出了奉献,应该得到尊重和纪念,这一点,我们做的还不够。

许多援疆知青,至今仍然对新疆这片土地念念不忘,毕竟呆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他们有时候会组织聚会,重回新疆看看,再吃吃曾经熟悉的新疆菜,这有种忆苦思甜的感觉。其实当时的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生活上、医疗上,是比较落后的,那一段岁月,苦多过于甜,所以说是“辛酸”的。

我是知青的第三代,有更深切的体会。我的父母常对我说,外公外婆可以说是苦了一辈子。像外公,他到了晚年,节俭地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会捡些垃圾,吃些过期的食物。他舍不得扔东西,因为他曾经历过那段特殊岁月,留下印记了,为此常会被外婆说。这或许也是“辛酸”的一点体现吧。

澎湃新闻:《兵团罗曼史》这个标题,很吸引人,一开始就取了这个标题吗?你怎么看知青的爱情?

邵格:标题是写完后再取名的。最早用的是《援疆时期的爱情》,因为很喜欢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个名字,后来我意识到文章里时间跨度非常长,跨越近半个世纪,而且外祖母经常提到“兵团”,于是就取名为《兵团罗曼史:1964-2014》。关于知青的爱情,有人说之所以很多人后来无疾而终,是因为被当做“错爱”,欠下了孽债,但我觉得爱情本身有种模糊的性质,难舍又难分,也不分对错,就像文中写的那样,“无人能够妄加评断”。

澎湃新闻:《兵团罗曼史》跨越了五十多年的时间,你在写作时是怎样去驾驭这种长时段的历史题材的?

邵格:外婆是1964年进疆的,这个细节记得比较深,我是到快写完的时候,才发现,如果从开始动笔算起,正好是半个多世纪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才扑面而来。我在写作的时候,是比较简单的,就是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来,这也是非虚构作品中常见的一种创作思路。我是想通过外婆的例子,来表现个体与时代相连的命运。如果一开始就让我刻意去写一个历史感强的题材,我可能驾驭不了,但这篇文章写的是自己的亲人,就会比较熟悉。其实家史也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家人的命运,家族的变迁,同样是历史车轮中的一份子。我尽可能让文章显得自然一些,不去刻意渲染、修饰,从身边人着手,写下最真实的回忆。

《兵团罗曼史》手稿,作者供图

03 寻找写作的乐趣

澎湃新闻:有没有喜欢的非虚构作者、作品?

邵格:我觉得当下国内写的比较好的非虚构作品,袁凌的著作可以算。我个人非常喜欢他写的作品,像《青苔不会消失》《寂静的孩子》。一方面他有人文关怀,另一方面语言很自然,不像一些作家,他们的语言有一种焦灼感,有种刻意的成分在,即便文辞华美。袁凌的功底比较深厚,语言也有美感,这种美,是自然的,不做过多修饰的。袁凌有一次提到他所喜欢的作家,就是那位“荷花淀派”的代表人物孙犁,他的文字有美感,和下雨似的,顺畅。他也提到了《日瓦戈医生》,里面写到场景的转换,也是很高超的。

说到非虚构,绕不开《南方周末特稿手册》,很多非虚构爱好者对这本书都会有印象。在非虚构领域里,它相当于提供了一个可以模仿的样本,里面的作者我也很喜欢,像李海鹏、叶伟民、曹筠武。曹筠武写过一篇很有名的特稿,叫《系统》,题材比较有意思,很吸引人,情节性较强。他们的涵养,包括知识的积累,和对文字的感觉,我觉得都是很扎实的。所以这些作品,现在还能留下来读,有历史的价值。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过一套“译文纪实”系列丛书,里面收录的著作,都是很优质的非虚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血疫》,讲埃博拉病毒的影响。题材比较有意思,很吸引人,情节偏故事性,给人一种刺激、震撼的感觉,这也和我阅读上偏好故事性强的作品有关。

澎湃新闻:以后还会继续写非虚构作品吗?

邵格:现在看来,是会的。我自己和法律打交道,想写一写法制故事,和我工作也相关。处于转型期的社会,它所呈现出的故事素材,是很丰富的。我一直觉得现实比小说更传奇,更精彩。我最快乐的写作时光,是在住院时,可以安心面对写作这一件事。现在回到日常,工作、生活的琐碎会把你包围,写作会是一个比较焦虑的状态。对写作者而言,他的生活状态是动态的,写作本身其实没有很快乐,焦虑是常态了。我觉得《兵团罗曼史》是我这些年写过的最好的作品,用上了之前所阅读过的、学到的写作素材、技巧,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呈现出来。我现在还是想回到写这篇文章时候的状态,追求自然的手法,找回写作的乐趣。希望自己继续努力,为大家写出更好的非虚构作品。

澎湃新闻:在写作的时候,会有什么习惯吗?

邵格:写作上,我现在还保留着一个比较传统的习惯,就是倾向于用稿纸写作。刚才也有聊到,我写《兵团罗曼史》,是用笔在稿纸上写的,我对自己写的字还算有些自信。用稿纸写,看上去效率会有些低,没法和电脑写作相比,但它会有一种仪式感,像宗教似的,会让我觉得自己比较虔诚,我甚至会在写之前洗一下手,古人说“敬惜字纸”,可能说的就是这个。稿纸一页是500字,写一万字下来,大概有20页,蛮有成就感的。不像在电脑上写,修改很容易,只要按一下退格键就可以,但组织语言的时候,不会像用稿纸写作时那样慎重。出于效率,我还是会把写在稿纸上的文章录到电脑里,不过要想享受写作的乐趣,还是用稿纸好一些。

澎湃新闻:对“镜相”栏目有什么期待?

邵格:非虚构写作的平台有不少,“镜相”是后起之秀。我希望能在“镜相”上看到更多元、丰富的非虚构作品,独家的稿件能更多一些,对写作新人的扶持能更大一些。这次办写作大赛,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也从其他参赛作品中,学习到了不少。之后希望能有写作课程、工作坊一类的活动,能够系统学一学写作技巧。像我算是素人写作,和专业的写作者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我想“镜相”能否面向更多的人群,毕竟现在是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喜欢写作的人很多,只是不太了解写作的方法,通过办写作活动,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个学习的机会,我觉得这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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