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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颀拯:失海的渔民还能向大海索取什么?

2019-09-01 10: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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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极光视觉 极光photo

怒海谋生 ©李颀拯

这是极光photo【江河影像】系列第86篇推送。

“渔民罗胜概的捕捞日志中有一串数字:10个小时,用直径70米、周长1000米的网,不停在海上横扫35海里,捕捞上的鱼只值一两千元。”这是报道摄影师李颀拯跟随渔民出海捕捞途中的所见。由于围海造地、过度开发等因素,渔民能捕到的鱼越来越少。“失海的渔民还能向大海索取什么?”

怒海谋生

图文 / 李颀拯

一条行驶在太平洋公海上的中国渔船。根据船型和作业方式的不同,远洋船在海上的作业时间从15天到3年不等。

海上气候舜息万变,渔船最怕遇上大风暴。远洋渔业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之一。

呼啸的海风夹杂在孤单的马达轰鸣声中,听起来格外恐怖,海浪一声声打在甲板、船身、甚至船顶上。

一条金枪鱼上钩,重量达到50公斤以上。

船员在甲板上,整理渔获。

由于中国以及东南亚地区有巨大的鱼翅消费市场,捕捞上来的鲨鱼,渔民马上会做切割鱼翅处理。被杀死的鲨鱼肚中,有很多小鲨鱼流出,并很快死亡。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除了捕鱼,船员只剩下无聊。他们会长时间看着大海发呆。

渔船在大浪中全速航行寻找鱼群。这天,海面上的风浪很大,船长要求船员们尽量待在船舱里。这是船员难得的休息时间。

浙江宁波石浦港,上千条渔船同时出港捕鱼。虽然实行了每年的禁渔期制度,但由于船只太多,以及机械化程度的提高,东海渔业资源已经逐渐枯竭。

福建东山,女人们带着孩子,来到海边给即将远洋的男人送行。在他们即将回家的那一天,女人们还会到港口迎接,毕竟男人们的渔获影响着一家人的生计。

由于靠近海岸线的海域没有鱼,很多小船已经废弃。

沿海的渔民都会定期挑着香烛和祭品到海边跪拜,祈求远洋的亲人平平安安。

由于远洋船医疗条件很差,一位远洋的船员在海上工作时,突然生病过逝。

近海无鱼,远洋搏命。对于祖祖辈辈把大海当做粮仓的渔民来说,面前就只有一条路:去更远的海。

海上60天——太平洋

怒海谋生 ©李颀拯

寒冬里,清晨的舟山港渔业码头格外冷,两座岛之间形成的过堂风,不但生硬,更像刀子一样割脸,像锥子一样扎人。呼呼地往衣领和裤腿里钻。

正在整装的四条船停成一列,船体长约60米,宽约10米,船弦、桅杆上挂满了各种幡旗,这是所有远洋船出发时都会做的仪式。几个男人正在搬运物资。甲板上,几个女人正在往高台上摆放着鸡、鸭、鱼、肉等祭品。

7点以后,来码头送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

8点18分,这是一个雷打不动的吉时,渔船出发仪式准时开始。8就是发,18就是要发。而且,出发的那天,刚好是12月28日。中国人相信8是个吉利的数字,生意人和渔民更是坚信不疑,做什么事都要掐准一个8字,希望讨个好彩头。所以,早一分晚一分都不行。哪怕再重要的人迟到,仪式也要按时开始。船长上香跪拜,紧接着锣鼓鞭炮齐鸣。汽笛声响,亲人挥手告别,船缓缓离岸。

怒海谋生 ©李颀拯

2011年12月28日,我以海员身份登上的这艘远洋渔船,是由庄军船长带领的金枪鱼延绳钓船。

29号船有15个船员。国内的11个船员分别来自浙江、江苏、山东、河南、四川、云南等地,此外还有4个外籍船员,分别来自越南和马来西亚。

船长:庄军

大副:刘坤

轮机长:黄吉宏

甲板长:张方义

船员:陈方、孙祖洋、刘民、张和军、杨光、张东昌、李少华

外籍船员:吉木、拉坤、拉拉木、可达

其中,船长、大副、轮机长和甲板长都曾经在国外的先进渔船上工作过,有十多年的远洋捕捞经验,其他船员则大多是捕捞金枪鱼行业的新手。

加上我—— 一个从未捕捞过金枪鱼的新海员,整艘船上一共是16个人。

45岁的庄军毕业于浙江舟山水产技术学校,已经有二十多年的航海经历。当天,刚刚从太平洋上回来休息了不到四个月的他又登上29号远洋渔船出发了。在上一个航次,他担任金枪鱼延绳钓船的大副。这一次,他当上了船长。难以预料的是,在顺利完成人生第一次担任船长的航程之后,他莫名其妙就面瘫了。

上船前,一个姑娘让我给他们三口之家拍了一张全家福。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张照片竟然成为轮机长黄吉宏一家最后的一次合影。

船尾,一个年轻人在默默地抽着烟。他有一个非常阳光的名字——杨光,来自四川的凉山地区。出发时,没有人为他送行。他也不会知道,在接下来的航程中,他将失去一只眼睛。

怒海谋生 ©李颀拯

一个壮汉,大冬天还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在拖缆绳。他就是甲板长张方义。在后来的航程中,就是他为死去的轮机长黄吉宏钉了一副简易的棺材,并把黄吉宏最终送上了岸。再后来,张方义突然就病了,他无法再出海,回到城镇生活,想找一份不再远行的工作,可四处碰壁。

起航之前,最后上船的是一个年轻人,从码头入口急急地追来,边跑边喊边挥着手。他就是这艘船上的小厨师,在出海之前,没有当过一天专业厨师,做过的最靠近厨房的工作就是帮一家熟食店切鸡切鸭切牛肉。但是到了海上,每天供我们抚慰五脏庙的正是他料理的伙食。在未来的两年里,带着心酸的初恋,他完成了人生的初航。

还有毕业于南开大学的孙祖洋。在整艘渔船上,数他学历最高,出发时,他的床头放着一本《革命之路》。尽管看上去文文弱弱,他却坚持到了航程的最后。

怒海谋生 ©李颀拯

远洋渔业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之一,被称作“风暴”的渔汛,比如“海狼风暴”,也被潜水者认为是最完美的“风暴”。能成为一名海员,到大海上漂流,挑战大自然的风暴,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直到两个月后,我坐着运输船回到中国,才深深体会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在此后的五六年里,海、海岸线、海员,与他们的家乡,包括我自己,都发生了很多变化。

然而,在2011年12月28日早上8点18分,一切还是未知的。我当时的心情很简单,就是如实记录下在这艘远洋渔船上度过的每一天。

怒海谋生 ©李颀拯

海岸线——东海

2013年,我受一家公益组织委托,与海洋渔业调查员周薇一起开始从福建出发,沿着中国东部海岸线,逐一寻访曾经的渔业重镇,调查中国近海渔业的实况。

漳州市东山县宫前村的港口,黄友顺一边收拾渔具,一边接电话,电话的那头,是相约来看船的买主。黄友顺,这个打了32年鱼的渔民,打算做完这一季,就把自己的小船卖了,去寻找其他的生计。

具体做什么,他也没想好,但眼前的这个海湾,已经很难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赶小海,实在是没鱼了,一天的收入有时还不足百元。他想换个大船,可光船的造价就要上百万。眼前就是茫茫东海,却似乎各种路都走到了尽头。最理想的也许是去更远的大海,到远洋渔船上打工,因为村里很多人都选择了这条路。

怒海谋生 ©李颀拯

在东海的海岸线上,惆怅的不止一个黄友顺,一座宫前村,一个老渔港。

沿着中国大陆的海岸线,东海北起中国长江口北岸,与黄海毗邻,南至广东省南澳岛,同南海相接,中国的沪、浙、闽、台四省市都与其相邻。东海海域的面积有77万多平方公里。位于该海域的舟山渔场,曾经名列世界四大渔场之一,如今也已不得不面临东海无鱼可捕的窘境。

怒海谋生 ©李颀拯

海岸线是陆地与海洋的交界线,一般分为岛屿海岸线和大陆海岸线。在中国,海岸线总长度达3.2万公里。它是发展优良港口的先天条件。于是,往往出于经济发展的需要,一些沿海城市不遗余力地开发海岸线,将自然海岸线人工化,最为明显的表现就是围海造地。

当然,改变近海生态,让海岸线不堪重负的原因有很多。但很多人首先把矛头指向了掠夺式的过度捕捞,其次才是围海养殖、围海工业,还有通向大海的河流超标排放等问题。

怒海谋生 ©李颀拯

千帆竞发,真的能喜迎收获吗?

2014年9月16日,浙江宁波石浦港,上千条渔船同时出港。

“东海潮涌,千帆竞发,渔民喜迎开渔……”当天,无数媒体以此为标题来形容各地开渔节的壮观景象。这样的大场面,当天不仅在宁波有,在舟山、台州、温州等地也都有。

半个月后,第一批出港的渔船回来了。船老大们没有如媒体当初所描述的那般“喜庆”,相反,他们个个愁容满面。“鱼太少了……”少到什么地步?在渔民罗胜概的捕捞日志中就有一串数字:10个小时,用直径70米、周长1000米的网,不停在海上横扫35海里,捕捞上的鱼只值一两千元。

怒海谋生 ©李颀拯

怒海谋生 ©李颀拯

这样的现象,不仅仅出现在浙江海域。中国著名渔业专家、江苏省海洋水产研究所的仲霞铭说,舟山、宁波、温州……整个东海渔场都出现了相同的困境,东海已经到了无鱼可捕的边缘。

自1994年以来,中国的海洋渔业捕捞量一直蝉联世界首位。根据联合国粮农署近年发布的报告中显示的数据,2012年中国海洋捕捞量位居全球之首,是第二名印度尼西亚的2.5倍多,约占全球捕捞总量的17.4%。

怒海谋生 ©李颀拯

面朝大海,为什么海越来越小?

千百年来,农民靠山吃山,渔民靠海吃海。当有一天,农民失去了土地,还有土地补偿款。但当渔民曾经捕鱼的大海被大面积压缩后,他们何来补偿?

2000年后,中日、中韩、中越渔业协定生效,我国海上作业渔场被压缩;上海洋山港的建成,让国人为工业的发展大为赞叹,但它的背后是大片作业渔场被压缩;还有各种沿海的工业园区在不断扩张,等等,这就是渔民在失海。

比如浙江嘉兴的东港村、台州的岩头村,曾经都是富饶的渔港,如今却大面积地改造成化工园区。在福建沿海一线,这样的状况更甚。

在漳州,大片的工业园区围海而建,大片的沙滩和海岸线上搭建着养殖场,一眼望去,可以延绵长达几十公里。数千条白色的PVC水管伸向大海,抽取着养殖用的海水,再将不经任何处理的废水直接排回大海,不少排放口还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怒海谋生 ©李颀拯

和我同行的周薇已经从事中国海洋环保研究多年了,是这方面的专家。看到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她一直叹气:“这样大规模的养殖对海洋生态的打击将会是毁灭性的,小规模分散性的养殖不但可以缓解人们对海产品的需求,也可以让野生物种休养生息。但这样的规模,可直接导致海水无法循环自净,最直接的反映就是赤潮频发。”

失海的渔民还能向大海索取什么?本来渔民在捕捞时可以放过的小鱼小虾,现在竟然也有了新的需求,他们可以把这种小鱼小虾加工成饲料,卖给养殖场。

我们曾跟随一条小围网船出海,捞上来的全都是不及食指粗的小鱼苗。捕回岸上后,被饲料厂以一元一斤的价格买走。而船老大的收获,也仅够赚回渔船的柴油钱。

怒海谋生 ©李颀拯

远走他乡,去哪里才是出路?

发展海洋经济与保护海岸线生态互相冲突吗?

渔民更多地选择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去往远洋捕鱼,或许这是我国渔业发展的趋势使然,也是近海渔业资源枯竭背景下的无奈选择。沿海环境污染、围海造地,也迫使着渔民不得不改行。

岩头村,位于浙江台州老城区的东郊。过去,这里被誉为东海之滨的鱼米之乡,村民们以交易渔获为生。如今,这里发展成医药化工“重镇”。岩头村不得不整村搬迁。

东港村,位于浙江嘉兴的杭州湾入海口。这里曾以捕捞鳗苗和蟹苗而红极一时。如今,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开始搬迁,年轻人大多去了旁边化工园区上班。

怒海谋生 ©李颀拯

后头湾,位于浙江舟山的一个海岛上,由于交通不便、渔业资源枯竭,居民的谋生方式开始转变。近十年来,村民慢慢地都搬走了,如今整个村庄和港湾都空无一人。

后坑,位于福建云霄,村后的海湾已被大片养殖业占据,小渔船无处下网,只能换大船去往更远的海洋。

南屿,位于福建东山东南部。过去,门前沙滩的海湾里,每天都有30多条拉网作业的船只。如今,没鱼了,只剩下20多个老人和一条小船。

怒海谋生 ©李颀拯

对于近海海岸线的过度开发而导致的严重后果,并非没有前车之鉴。

20世纪60-70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陷入发展空间狭小困境的日本,开始大规模填海造陆。在获得经济收益的同时,埋下了巨大隐患。自1945年到1978年,日本全国沿海滩涂减少了约390平方公里。很多靠近陆地的海域里,已经没有了生物活动,海水自净能力减弱,赤潮泛滥,日本渔业遭受重大损失。为此,日本曾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拆除人工海岸线,复原自然面貌。

对于正在加速工业化、城镇化发展进程中的中国,如何有效保护、利用海岸线已经成为中国发展海洋经济的同时,必须解决的课题。

怒海谋生 ©李颀拯

编辑 / 章文

图文摘自《怒海谋生》

李颀拯(著)

浙江摄影出版社

摄影师简介

李颀拯

2018年度“映·纪实影像奖”评委会大奖获得者。

出版图书《怒海谋生》

2007年,作品《运河挑夫》

获中国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华赛)银奖

2008年,《城市力工》

获中国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华赛)金奖

2015年,获大理摄影节亚洲先锋摄影师大奖

2016年,获徐肖冰纪实摄影奖

曾七次获得“金镜头”摄影奖项

极光photo近期推出“江河影像”系列,精选国内外优秀摄影师们关于江河的作品。此系列正合极光视觉将要推出的“江河影像•个人记忆”影像征集与资助计划,激发和资助年轻摄影师关注身边的“江河”。如果你也有关于江河的影像作品,欢迎投稿!(请把作品图和文字发送到邮箱:914127901@qq.com,并附上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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