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地区经济滞后的经济学猜想

潮汕地区的行政规划经历了复杂的变迁过程。1981年，经国务院批准，广东汕头市区的龙湖片区成为经济特区。当时的潮汕地区下辖潮州、揭阳、饶平、澄海、南澳、潮阳、普宁、惠来、揭西等县市区。

1991年4月，国务院批准汕头经济特区的区域扩大到整个汕头市区，同时进行行政区域调整，潮州和揭阳分别成为地级市，基本形成现在三市鼎立的格局。此后，汕头的行政区又做了很多调整，变成了六县一区，汕头市区面积也扩大了很多倍。2011年，经济特区的范围也扩展到整个汕头市。

然而回看今日的汕头经济特区，远远没达到人们的期望。汕头作为经济特区，经济表现却一直是潮汕人心中的痛。2018年，广东全省21个城市的GDP排名中，汕头位居11，揭阳13，潮州18，均处于中后位置。堂堂经济特区，经济水平却低于全省的平均水平。

潮汕是极富文化的地区。拥有“岭东门户、华南要冲、海滨邹鲁、美食之乡”等各种美誉。走在潮汕地区，享受潮汕丰富文化的同时，很多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讨论潮汕经济衰落的各种解释。

缺乏内部的协调与合作，这是最经常被提到的原因。汕头是汕头，潮州是潮州，揭阳是揭阳，这三个邻近的地区，却拥有极大的文化差异和观念差异，经济模式也完全不同。潮州是历史古城，文化极为悠久。潮州有韩愈传统、工夫茶文化、潮商传统等等，海滨邹鲁指的就是潮州。汕头靠海，渔业发达，原本只是小渔村，并没有太悠久的文化，但美食之乡更多地指向汕头。而揭阳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都属于潮州，很晚才单独被设为地级市。揭阳境内山区起伏，有不少客家人，文化上与潮汕不同。近年来，揭阳找到翡翠玉器这个巨大市场，已经成为“中国玉都”。

这样三个气质文化颇不相同的城市，几乎没有在经济和文化上加以整合，而且相互之间颇有怨言。有一次，我与一个热心文化产业的潮州商人聊天。他表示，外部宣传要使用“潮汕菜”“潮汕学”“潮汕工夫茶”的名称，而他们自己只用“潮州菜”“潮学”“潮州工夫茶”。潮州在历史上是文化重镇，汕头并没有提供足够的文化渊源。现在官方把文化方面的“潮州”一律改成“潮汕”，向外推广，却并没有获得潮州人的认同。最后我问到他与汕头的合作，他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潮州人从来不去汕头。

所以，汕头、潮州和揭阳的关系，更多是一种博弈制衡，而非合作。以揭阳潮汕机场的建设为例，它的选址经历了无数博弈，最后选择建在三市之中，到哪个城市都不方便。相比之下，机场距离揭阳最近，距离潮州和汕头比较远。那么修高铁时，最终决定把高铁潮汕站修得离潮州近一点，可以归属于潮州。而出海的港口码头则必然属于汕头。如此一来，海陆空三种交通方式，揭、潮、汕各占一个。各个城市的利益算是协调好了，但对于整体经济却没有任何好处。

现代经济学早已证明，城市有重要的集聚效应。城市资源整合的效果越好，各个地区之间的交流往来越便利，那么交易费用就会降低，经济效率就会提高。此外，城市资源集聚起来，还有大量的溢出效应，使得周边的人群都能从中受益。而潮汕地区的做法正与之相反。三座城市相互拉锯，相互割裂。这三座相邻城市的气质相差太大，只是行政命令上规定使用“潮汕地区”，并不能掩盖实践中这三座城市各自为政、不相往来的现实。所以这可能是潮汕经济迟迟不能发展起来的重要原因。

长期经济发展受到多种因素的限制。除了行政规划因素以外，我们还可以尝试从自然环境、制度建设、文化心理等诸多角度进一步探讨潮汕地区的经济发展问题。

从自然环境来看，潮汕地区不管历史还是今天，都是广东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潮汕地区有非常著名的生育文化，生育率居高不下，所以可以保证人口数量不会减少。同时，潮汕地区的土地非常有限，有些是山区，有些沿海，有限的农业生产不可能吸纳太多的劳动力。这也是潮汕地区历史以来就有在外经商、向外开拓文化传统的根本原因。这个问题今天仍然存在。

潮汕地区并没有找到适合自身地理、人口环境的经济发展模式。汕头有纺织服装、化工塑料等传统优势产业。但这些产业到了今天，即使放在广东省境内，也没有特别明显的比较优势。潮州有非常丰富的文化资源，近年来保护建设了古城，尝试发展旅游业。但是由于交通和宣传等各方面的原因，潮州旅游业的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揭阳充满偶然地转型成为中国玉都。但作为奢侈品的玉器，受宏观经济的影响很大。在中国宏观经济不断走弱的今天，玉器似乎也很难引导揭阳经济走向更全面的发展。

制度不健全是另一个经常被提到的因素。潮汕人原本有着很好的商业信誉，这也是历史上潮商能走向世界，在海外创出一片天地的原因。但是到了今天，现代的企业必然需要在现代法律制度、企业制度之下展开全面协作。而今天的潮汕却没能建立起有效的制度环境。潮汕地区信用意识淡薄，产品制假、偷税漏税、走私都很严重。市场无法保持有效的秩序，在这里经商的交易成本极高。

潮汕极少有外来投资。有不少人前来考察投资环境，考察之后都无奈地离开了。潮汕地区的文化非常特殊，很少有外来投资者能真正融入本地。即使是潮汕各个商会内部，商户也难以真正合作与提携。因为潮汕人在对外时极为团结，但内部普遍缺乏信任，相互防范。真正的合作很难超越家族边界。

最后还有一种解释，是从文化上寻找原因。潮汕经济有一种特殊的“供养模式”。潮汕地区最优秀的人才都走向世界，本地缺乏人才，难以培养人才，同时也难以吸引人才。潮汕由于强大的语言文化传统，没有办法完全向外开放。而那些在海外的潮人，虽然很想为家乡出力，但发现除了花钱“供养”之外，很难真正推动潮汕经济的发展。久而久之，海外潮人与家乡的联系也淡薄了。潮汕作为重要的侨乡，却无法充分利用海外侨胞的资源，这是潮汕经济最令人惋惜的地方。

在历史上，潮汕曾是中国沿海重要的贸易中心。一些历史学者提出过“叻暹香汕沪”贸易圈的说法，即是说新加坡（叻）-曼谷（暹）-香山（香）-汕头（汕）-上海（沪）这几个核心港口城市构成了覆盖整个东南亚的贸易商圈，潮汕是其中之一。而今天，潮汕经济衰落不振，其中的原因很值得我们深思。

（作者为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师，经济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