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川、金宇澄、毛尖：那年代一笔颜色就是一块红烧肉

以刀为笔，以墨为底色，当代艺术家冷冰川的“刻墨”是独一无二的。古老的中国松烟墨带来神秘的光泽和颜色，细腻而有力的刻痕像诗歌的韵律，在画面中动荡、流变。有人说，冷冰川的刻墨艺术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画种，在世界上带来了美学革命，也有人说冷冰川把中国画带入了世界，也把世界带入了中国画。

8月14—15日，冷冰川携全新自选作品集《荡上心》，与著名作家金宇澄、毛尖共同做客上海书展，和读者分享他独特的刻墨艺术，和三十年创作的心路历程。

刻墨艺术的独特性

主持人：冷冰川老师是著名的当代艺术家，他独创的刻墨艺术在世界上享有盛誉，也获了很多奖项。首先想请冷老师先介绍一下您的刻墨艺术，它的独特性在什么地方？                                   

冷冰川：十来年前李陀先生写文章的时候说我的作品是在中国墨上刻画，可以叫做“墨刻”，我们后来就把它改成“刻墨”，变成了动词，更像我的工作了，和中国绘画里的泼墨、水墨也有一点关系，我在中国墨上以刀代笔、用线条、用中国情致创作。

主持人：你这个理念用的是中国的墨，你觉得中国墨作为创作材料跟其他的创作材料有什么区别？

冷冰川：区别就是我更像个中国画家。在我们初学创作的年代，还没有丙烯这种材料，好像只有中国墨和一种廉价的广告色，广告色有胶很容易剥落，也没有中国墨那么细腻的自然敏感。中国墨刷得很薄匀的时候，只要一点点压力就留有痕迹，我喜欢敏感东西。

主持人：您觉得刻墨跟传统的版画和黑白画有什么区别？

冷冰川：区别就是我崇尚直接的创作方法，中间不隔任何东西。三十几年前因为受条件限制，我就用了自制的墨版、方法，一刻这么多年。它有版画的外貌，但没有版画的印制工艺，严格说不算版画，我当它是黑白绘画。材料是涂墨的厚卡纸，我故意忽略工具，对我来说任何有刀锋的东西都可以创作。

版画要刻反才能印出来正的，中间还有许多工艺流程。这么多年创作我没有草稿，一点都没有的，我不想、也无法重复鲜活的灵感，我也担心流俗的规则、手艺，会在思考的时候跟上来拖后腿，这是我个人比较偏执的创作方法，不足取。我只是简纯的感觉，简单的直接方法。

■ 中：冷冰川，右：金宇澄

一笔颜色就是一块红烧肉的年代

金宇澄：我对绘画非常感兴趣，比如刚才冷老师讲的我就特别爱听，想知道你是怎么作画的，线条又要怎么样处理。毕竟我没有受到专业的训练——没有专业的训练的一个好处是没有束缚，能够发挥出一种非常个人的东西，也写出你的特色来。

冷冰川：我先接你最开始的一个话题，虽然我在学校里待了很长时间，但我也是自学的，可能是刻意回避所谓学院的规范的东西……说到艺术学习我从不是一个好学生。创作就是一件单枪匹马的事情。重要的是态度、兴趣、情感……

金宇澄：画画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我看到这本书，感觉它的画面那么好看，它的文字又让我体会到，当一个人在画画的时候内心可以说是很平静，也可以很暗流涌动。不像写作，你在面对电脑写作的时候不可能还有空间去考虑别的。

活动开始前我和冷老师坐在那边休息，冷老师就说他当时做这个画是因为颜色太贵了，在他们那个年代，你一笔颜色，按他的说法就是一块红烧肉，这个很贵。我说你这些大白话也能放在书里，我说我特别喜欢朱新建先生最近出的几本书，他是另外一个风格的，不像我们冷冰川老师是思辨色彩的，他都是结合生活的。

■ 金宇澄

冷冰川：我很想用生活里的赤白话创作，像金老师说的，乱说，乱画，我真想这么蛮干。我早就懂这个，但是不敢做。但近一两年我突然有状态造次了，心里高兴。

金宇澄：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像高尔基讲的都是皮肉里面熬出来的经验，一笔颜色都是一块红烧肉，这话谁讲得出来？我说实在话，这本书太精美了，在出版社的强烈要求下面做得非常殿堂的样子，不过我对冷老师说以后要再出一本书，就是写你的生活经历，我觉得也是很好。

■ 冷冰川

冷冰川：我记住您说的要生活。我刚才说的当年受条件限制，很长的时间才买得上颜料，老想着节约，这个毛病现在还没改了。当初学俄罗斯厚涂，提笔就想不能画厚，一笔一块红烧肉啊，那年代红烧肉是个事。那时在设计室工作随便用纸，有种薄卡纸叫马粪纸，我这本书里也特别选了这种初创风格的作品，纸层里面还有很多草灰杂质斑斑点点——现在看看很丰富，有时间、灰烬的颜色。

金宇澄：现在想想70年代不堪回首，我比他大好多岁，在“文革”时代从东北回到上海，世界名著什么的都是在私底下流传。那个时候卢浮宫的一套黑白油画照片，传着看，你看完另一个给我，你现在想想黑白的油画照片有什么可看的，彩色印还要觉得颜色不对，但是那个时代的人真的是连黑白的都看不到，和现在的反差实在太大。

冷冰川：我幸运是在80年代初学时突然找到了鲁迅选编的比亚兹莱、麦绥莱勒和柯勒惠支画集，一看到比亚兹莱、麦绥莱勒，我就不画工农兵肖像了。我不是写生型的画家，我用记忆回忆编造，我要夹揉进许多东西。当初凭直觉将最土和最洋的两相结合，毕加索加民间艺术（张光宇），似乎没问题。那个贫乏年代唯一的好处就是只能专注于此了。

黑色作为原点：绝处逢生的创作

金宇澄：我第一次看到冷冰川老师的画是在十多年前，当时是作为文学作品的插画。它会勾起我对以往记忆的回忆。冷老师的刻墨是把黑色作为母体，黑色是一个最原点的内容，然后在这里面散发出来。我们汉语里面有一个成语叫“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在城市里面一般的人体会不到。我是在北方感受到的，没有月亮的时候在室外，任何光源都没有的情况下，你伸出手是看不见五指的。

冷老师的画有时候有着需要睁大眼睛来看的丰富内容，他画里的白色线条分好几种。举个例子，比如像版画里面，黑色背景下有一棵白桦树，这是很容易表现的。但是如果是一棵白杨树，那是很难表现的，因为白杨树的表皮不是特别白的，是青颜色，有一点淡灰色。我注意到冷老师的线条里，有一些是很白的，有一些则特别细微。

■ 西班牙山水

冷冰川：创作中我特别喜欢至暗时刻，因为方向多。我布上、纸上都是用黑色，黑暗我不怕，我把黑当成最简单、最亮的一种东西。你用刀划开纸的黑表面上、你在布上染上几百遍的淡积墨，里面的白线条（或白形）挣脱而出，我找自己最亮的东西。一刀划下去，管它什么我不控制，我只想捕捉灵魂。                                             

另外，我也不相信很顺利、很快就完成的工作，如果太顺手了，我就停下来。有时正是障碍、沮丧感驱使着人。就像我故意不打草稿，第一刀随便刻，因为不动脑子肯定会出现不少的错误，后来90%的力量和精力就是在调整这个错误，反复去弥补。画到最后，你看着很顺眼，其实不知道我前面用了多少力。我选择这种方法，因为我不相信通俗的规则、美学。

金宇澄：我觉得这个就是绝处逢生的感觉，不像写文章。虽然你说不认为它是版画，但是我觉得它刀的味道很漂亮，和手画了完全不同。

冷冰川：刻起来别扭，但浓烈，手绘会顺畅油手……我偏爱拙笨的方法、工具，我怕自己找捷径。江南人手眼灵活，但我不相信这东西。

■ 左：毛尖，中：冷冰川

冷冰川的美人计：朴素是他的终极美学

主持人：毛尖老师专门为这本书给冷老师写了一篇评论的文章：《或者接受冷冰川的美人计，或者》。您能不能和我们谈谈您对冷老师的艺术作品的看法？

毛尖：在他的作品中，美人都是墨色，墨脸墨臀，但是冷冰川的墨色被特别闪亮的白线勾勒后，这些美人就显得特别光彩夺目特别美特别白。那种黑白颠倒和辩证，是我对冷冰川画的第一印象。

后来看得多了，就越来越觉得他骨子里是个诗人，这个大家读《荡上心》的文字就能感觉到，意犹未尽的地方，都在他的文字里。不过他和我们认识的很多诗人不同，他看上去其实更像农夫，一点不拗造型，第一次见面，一起吃饭，他一直在照顾大家，从来都是我们照顾诗人啊。因此，朴素，是他待人接物的唯一方式，也是周围朋友都会由衷喜欢他的原因。甚至，回头去看他的作品，朴素，也是他的美学原理。梦幻的图景，无尽的纵深，冷冰川的画，都会在第一时间让人惊叹，这么美！但是，追踪他的每一根线条，其实又是非常朴素。甚至，朴素就是他的方法论。朴素，是冷冰川的终极美学。

■ 净土无故

但是我们不要只看他画的美人。看冷冰川的画，谁都会先看美人，因为美人太耀眼，但看完美人，把美人挡住看其他，然后，山水也好，风也好，月亮也好，它们的壮丽就凸显出来。这种壮阔感常常是一个中国人特别能体会到的东西，因为冷冰川的山河里有古典诗词有我们全部的传统性和中国性。如果没有这个背后的山水，只是这些美人美花，他的作品不会那么令人激动。美人和山水的壮丽结合，才让他的画登峰造极，千年百年，都会屹立在艺术史里。

■ 毛尖

主持人：我看毛尖老师文章里面写到，美人对冷冰川的画来说只是一个药引子。

毛尖：冷冰川的画里面有非常多的美人裸体，但是你不会觉得色情，这种语法很中国诗词。因为我们很多诗词，细细追究，都很色情，比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但是完全不妨碍小学生来背诵。冷冰川的画也是这样，含色含情但一派天真。那种对色情的控制能力，简直上帝。

那种天真，那种人类初人的时刻，它那么美，又那么朴素，人类最完璧的刹那被他捕捉到。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画家，更是诗人。我很喜欢他书中的文字，不仅漂亮，而且总让人觉得不够。这个不够，就是他的节制创造的读者渴望。

冷冰川：其实我画的就是节制。

是画，更是诗

主持人：你好像说过你在这个创作当中，现实的和精神的家园都是属于江南的，我觉得好像你的作品当中也有很多属于江南的那种静谧和诗意。你也说过，真实的创作都是返乡，你觉得在创作的过程当中，你是不是也一直经历着一种内心在返乡的过程？

冷冰川：因为我在江南生活了三十几年后来才出去的，江南的那种气质、阴柔美，变不了的。我在外时间很长，老是惦记江东老家，所以创作一直往回跑。我也曾想学北方的粗犷，学倒是能学，但不自然，也不是自己的。我的创作和为人感性的，我自愿受自己的天然情绪和天然趣味的引导，用最自然、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表达。

我以前想着诗意，后来就不太在意了。天然的就是诗，就是美……我认为我在艺术家里属于阅读量大的，除了创作，其他时间都在阅读。我的灵感从阅读、诗歌里来的。

■ 冷冰川

毛尖：冷冰川的画很适合创意写作，看画写诗，或者说他的画本身就是一首诗，美人是轮廓，花朵是韵脚。所以我想问，你画画的时候，应该是先把美人作为叙事主线画完，然后再去旁边构筑山水，生长出植物，房屋，动物，是这样吗？如果我们从诗歌的结构来看，美人是整首诗的结构，其他是细节。

因此，冷冰川的画完全可以用诗歌的方式来分析，一根线条就像一个句子，可以一句一句来分析。这在当代绘画中太少见了，我们现在基本上看不到可以被一句一句、一个词一个词来分析的绘画。

为什么当代绘画有时候会让我们沮丧，因为你在里面看不到它的肉身。冷冰川的画有血肉感，我经常会把他的画放到很大看，还那么经得起看，每一笔有血肉感，这个特别了不得。记得有一次，听他说，现在越来越刻不动了，当时就深深觉得，他在画里付出的，真真切切是血是肉身。

冷冰川：你刚才说血肉感对的，这也是我一直不愿意卖作品的原因，就是舍不得，但得要生活啊，所以只能是更多的肉身蛮力。

《荡上心》：30年，70幅画

主持人：在《荡上心》这本书里面，您选择了不同创作阶段的七十幅作品，八十年代的，九十年代的，2000年以后的，还有近期的新作。您挑选这些作品的时候，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是这个时候最有代表特色的，还是你最喜欢的？

冷冰川：可能是自己私心最喜欢的。我出过不少的图文书，但多数都是和作家合作，他们写，用我的画做引子，这次我说我自己写，就做了这么一本自选集。

选画方面，比如早先还没有形成自己风格的时候创作的那些像剪纸的作品我也选了，有很多人喜欢我刚出头的阶段，有一种精气神在里面，我感觉现在达不到了，不是我不认真、不专注，那种二十多岁时候的纯真真的没有了，找不到那个感情了。所以在这本书里我就把那个很浓缩顶尖的东西都放进去了，自己喜欢。

▼

荡上心

冷冰川 著

精选七十余幅独创刻墨艺术作品

未面世新作首次收录

用文学作画，以绘画的直觉写文

把中国画带入了世界

把世界带入了中国画

黄永玉、李陀、王鲁湘、朱青生、徐累、严锋、毛尖联合撰文推荐

冷冰川的刻墨艺术是世界艺术史在中国文化中的际遇的典型个案，不仅是一种新的技术语言，也创造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美学天地，画中的黑白意境体现出朴素的中国哲学与美学。《荡上心》在作者亲选的七十余幅刻墨作品之外还附有创作过程中的感悟，以及对生命、自然、艺术、才华等主题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