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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巴塔耶:书写色情,或通往神圣的道路
乔治·巴塔耶
有一些作家,拥有一笔思想遗产,时时发人深省。乔治·巴塔耶,就是其中一位。
1962年,乔治·巴塔耶去世。在当时,他的声名并不彰显。但他的逝世仿佛打开了一个闭塞已久的端口。《批评》(巴塔耶于1946年创办的刊物)在次年设立了纪念专刊。巴塔耶的老朋友们——阿尔弗雷德·梅特罗、让·布鲁诺、雷蒙·格诺、皮埃尔·克罗索斯基、米歇尔·莱里斯、安德烈·马松、让·皮埃尔、让·瓦尔和莫里斯·布朗肖,以及法国新一代知识分子——罗兰·巴特、菲利普·索莱尔斯和米歇尔·福柯等,纷纷发出了声音,认可巴塔耶的重要意义。(名单来源:斯图尔特·肯德尔的传记《巴塔耶》)
之所以罗列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并非只为展示巴塔耶的身后荣光,更是为了指出一条相关的路线,一圈思想的扩散,从一个人到一些人,从一点萌芽而变成参天大树。后来,雅克·德里达、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让·鲍德里亚等学者也多次谈及巴塔耶对他们的影响,美国文化刊物《十月》在20世纪80年代再次发起了纪念巴塔耶的专刊,有关巴塔耶的研讨会络绎不绝。人们对巴塔耶的热情不断绵延,这股热情在今天依然没有消退迹象,为其助燃的主要动力在于——巴塔耶的“色情”文艺学,它已被证明是20世纪的一项思想精华。正如福柯所说,“我们终于知道:巴塔耶是他那个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巴塔耶在他的“世纪”里推动了一种新意识的出现。巴塔耶的争议小说《眼睛的故事》媲类萨德侯爵的《索多玛的120天》,书中充满了大量的暴力、淫秽和匪夷所思的性想象。在这个由青春期少男少女表现性冲动的故事里,眼睛实际上成为隐藏的真正的主角,他们逃至一家教堂,杀害了以殉道者自居的牧师,然后扯下了他的一只眼睛,西蒙娜把这只眼睛塞进了自己的阴道。我们找不到他们的行为逻辑,“眼睛”脱离了我们习惯的知觉思考的方式,在这里,“色情”可能唯有“色情”才构成了动机。
为什么会是眼睛呢?巴塔耶所采用的的“眼睛”的意象,与鸡蛋酷似的乳白之“色”、椭圆之“形”及滑溜的“触感”,让我联想到了一个哲学的本原问题:世界是如何产生的?天地如卵,道诞其中。道,是什么?千古大哉问,无人有真解。在巴塔耶看来,至少,它绝对不是长期统治欧洲的基督教,所以,他摘下了牧师的眼睛,他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应当有一种更加深层的、内在的体验。巴塔耶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对“道”的搜寻。
在代表作《色情》里,巴塔耶解释了他所认为的“色情”。“色情,可以说是对生的赞许,至死为止。”这并不是一个定义,而是指向一种感觉。“色情是人的意识中思考内在存在的部分。”色情与单纯的性行为有所区分,后者是以繁殖和传宗接代为目的的自然行为,而前者是与后者无关的心理探索。在欧洲社会主流的知识系统构成里,讲人的存在,往往排除激情冲动,而巴塔耶说,恰恰相反,我们永远不应撇开激情冲动去描述存在。对于人类来说,色情具有科学方法无法企及的意义。色情研究只有将人作为讨论对象时才有意义。色情研究尤其不能与劳动史割裂开来,不能与宗教史割裂开来。
在巴塔耶所做的“色情”的解释里,我们可以察知“僭越”的成分。萨德说:“熟悉死亡的最佳方式,是将死亡与纵欲思想结合起来。”在引用了萨德这句话之后,巴塔耶随后的阐释采用了“其实,……似乎的确离经叛道。无论如何,……也算是反常的肉欲”这样的句式,有可能,这体现了巴塔耶对萨德的一种踌躇态度,他在靠近萨德的同时又在背离萨德式恶的世界。不过,巴塔耶也承认在死亡与性兴奋之间存在联系。在从人的正常生活态度向欲望过渡的过程中,有一种对死亡的根本痴迷。在色情中起作用的总是被构成形式的消融,是对有规则的社会形式的消融。在人类意识的发展过程中,“死”与“性”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对人类探究得越深,这一点就越清楚地显现。在未开化的人群之间,与“死亡禁忌”相并列,“性”也被视为严格的“禁忌”。怎样知道史前社会性禁忌及其僭越的存在呢?岩画打开了通往远古时代的大门。《艺术的诞生》讲述“拉斯科奇迹”,表面上是对拉斯科洞窟壁画的全面考察与分析,体现了巴塔耶作为学院派学者的素养。然而,即使是那么正经的文论也隐藏着玄机。巴塔耶说,从一开始就要把拉斯科视作一个由禁忌意识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遍布着禁忌,那些与对死亡的畏惧感相关的事物都在这个地下洞窟里保留着切实的证据,禁忌极尽可能地维护着这个建立在劳动基础上的世界的完好无损,使其免除由死亡和性所引发的反复的干扰。而僭越,原始宗教意义上的僭越,它与情感的沉迷相关。在节日的狂欢气氛里,各种禁忌突破心理阻碍,性脱离常轨,献祭成为一种合理的僭越。
在巴塔耶的学术生涯里,他始终对阿兹特克人保持痴迷。中美洲这块区域是20世纪尚能找到的、保存得较好的原始群落。《被诅咒的部分》是巴塔耶的普遍经济学著作。这部作品的重要样本,就是阿兹特克人的献祭与战争。借助鲜活的人类学的观察方式,我们看到,人牲在被神圣化的同时也沦落为这个世界的物品之一;巴塔耶对于“夸富宴”背后逻辑的揭示,也让我们看到,馈赠所产生的权力与地位的差异。在乔治·巴塔耶生活的时代:工业文明不合理的迅猛发展;生产与消费、增长与倒退之间的不协调;大国侵略扩张的野心;频繁的战争灾难;核威胁;剥削的加剧;阶层的分化;人口增长与环境负荷……这些事实都指向了财富的无意义“消耗”,“夸富”的目的在于压倒对方,以获得某种优于对方的荣誉、等级和政治地位。正是资本主义的逻辑,国际博弈的强权逻辑。《天空之蓝》使用悲剧神话的语言重新思考了当代的政治格局。人类在最大可能占有物的同时,也因为这种无限的占有欲而被所有物所同化,接纳了物性,不得不按照物的逻辑进行思考和行动。
献牲、祝祭、耗费、消尽、纯粹的赠予、禁忌的规则……在巴塔耶看来,都可以把它们归结为“欲望”,是关于获得、占有、与自己相结合的“自我所有化的欲望”。然而,对于人的生存而言,这个欲望的世界相当有限,在这些欲望之下应当有一个更深的、被隐匿的、本质的层面。这就是巴塔耶赋予“色情”的意义,是作为“我”的独立自存的意识。
巴塔耶把“色情”分作三种形式:肉体色情、情感色情与神圣色情。前面两种容易理解,神圣色情是什么呢?巴塔耶说,在三种形式中,关键始终在于一点,即用深层的连贯性的感觉替代存在的孤立,替代存在的不连贯性。一切色情都有神圣的特点,而通过系统地超越现世去追求存在的连贯性,指的主要是宗教活动,神圣色情在西方的常见形式与寻找上帝,或者确切地说与对上帝的爱是一回事,而巴塔耶打算从根源上重新追问“我的存在”的经验。在我们具体而活生生的经验中,“内在的生”在什么情况下强烈地显露呢?在“爱”里。所谓的色情,毋宁说是超越可能而完全向着不可能伸展开去的经验。就色情而言,“个体的爱”是向连续性回归的集中体现。“个体的爱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宇宙的形象,这个宇宙是在站在它面前的主体对它的无限耗费中呈现出来的。”在巴塔耶看来,在爱中被爱的,就是宇宙本身,爱,就是个体自我消解自身并回归到整个宇宙中的连续性中去的过程。
巴塔耶生前的公开身份是国家图书馆工作人员、杂志编辑,他的散文、诗歌、人类学、美学批评等固然质量不错,不过,更加能够表达他的思想的,是他隐姓埋名搞出来的那些另类出版物,它们在他脱离现世之后迅速大放异彩。乔治·巴塔耶的人生,难道不也是一种禁忌与僭越的矛盾模式吗?“沉醉的狂喜和炽热的爱全都是自然和我们的本性必然顺从的问题——它们没有答案。假若我具备了回答我曾经提过的那些道德问题的能力,说实话,我也就远离了生命的巅峰。”他曾经这样说道。我们要在何种意义上去理解巴塔耶呢?
本文转自“深港书评”公众号(ID:jbsgsp),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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