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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压抑就是我的高潮 | 耀庆职人访谈录(连载②)
编者按:《耀庆职人访谈录:游艺的人》是王耀庆的首部文字作品。2016年开始,出于对职业精神的困惑,王耀庆和团队伙伴一起,自主策划、自资制作了文化纪录短片《职人访谈录》。通过分享身边“职人”的热情与坚持,探讨职业与人生的多样可能。《耀庆职人访谈录:游艺的人》收录其中九位艺术家的人生故事,以及自诩表演“职人”的王耀庆的“自问自答”,更加丰富完整地呈现了镜头前后的故事,以及王耀庆对表演和演员的理解、对职业和职人精神的坚守。
林怀民老师的影响力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2018年11月,云门舞集四十五周年《林怀民舞作精选》在台北首演,全场座无虚席。7点28分,离正式开演还有两分钟,舞台监督准备关掉观众席的场灯。按照惯例,场灯一暗,工作人员就会领着林老师悄悄进场,坐在靠走道的老位置上。那天也许是有些小bug,灯还未灭,林老师已经从侧门走进剧场观众席,几乎是同时,全场一千八百多名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他致意、鼓掌,掌声密集热烈得让人想掉眼泪。这就是林老师独有的气场。
林老师用45年的时间,带领云门舞集在全世界的舞台上舞蹈,成为世界一流的现代舞团。1973年创团,1988年宣告暂停,1991年复团,2008年舞团在八里的排练场失火遭受重创,2015年来自天南海北的4155笔捐款又帮助云门在淡水重建了新的剧场。林老师说,这些钱既有企业的捐助,也有小朋友几十块钱的糖果钱。大家不想看见云门消失,因为它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典范。
第一次见到林老师是2011年,我在上海拍电视剧《浮沉》,正好赶上《流浪者之歌》巡演。那是第一次现场看他的作品,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舞者的气场。这是林老师1994 年的作品,那年他飞往印度,去了一趟佛祖得道的“菩提伽耶”,回台后编出震惊世界的《流浪者之歌》。
幕起,一位僧人走上舞台,站定、闭目,一片安静中,稻米忽然从天而降。一道光束和这股稻米瀑布在此后的90 分钟里,不断地洒落在演员的头顶,随着音乐的变化,淅淅沥沥或者暴雨如注,而他纹丝不动,一直到演出结束。他专注的“静”与其他舞者行云流水的“动”形成鲜明的意向对比,生命的喧哗与内心的安宁一直同在。
这支舞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尾声。舞者谢幕后,演出并没有结束,全场观众看着舞台上唯一的舞者拿着农具,把满台的稻米一圈一圈地耙成完整的螺旋图案,整个过程严肃缓慢,大约用了10 分钟。观众从开始的好奇,到不耐烦,最后有人开始离场,我担心走出剧场大家会如何评价这支舞,它实在太考验观众的耐心。
果然,接下来的演后谈,观众和林老师的一段对话让我折服至今。有人现场质问,“不论是电影、电视还是舞台演出,到了尾声一定是高潮迭起,给观众最终的一击,为什么你让我们看一个人耙了10分钟的米?我感到非常压抑!”老师拿着话筒非常平静地回答:“因为对我来说,‘压抑’才是我的高潮,这是一支安静的舞,也是一支时间之舞。”现场观众高声叫了一声“好!”随即掌声雷动。
在后台等着见林老师,他远远地走过来,大声喊了一句:“偶像!”我当然脸红,因为老师在台北看过一场《华丽上班族》,认为我的表现还不错。他跟身边的排练指导说,“你看,耀庆身体很活,很软,这是可以舞蹈的身体。”也许是这句话给了我一些信心,在《职人访谈录》拍摄之初,大胆向林老师发出了邀请,老师很快地复我一字:“可!”
8月,大暑刚过,还可以听到蝉鸣,上山拜访现代舞的一代宗师,没想到老师还送了一份礼物给我。访谈结束,跟着云门的资深舞者邱怡文上了一堂体验课,站桩、缠丝、呼吸、深蹲、控制,一个动作里有八个对身体的刻度要求,肌肉的剧烈疼痛之外,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身体。云门剧场,这里聚集了一群有故事的人,你能感受到那个能量,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坚持做一件事情。我在想,希望我也和他们一样。
时间:2016年8月2日
地点:台北·淡水云门剧场
云门流浪记
王耀庆:您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
林怀民:5岁吧,乱跳。
王耀庆: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跳舞?
林怀民:五六岁就很喜欢跳,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学。14岁的时候我发表了一篇小说,那个稿费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很大一笔数目,刚好可以交一个月芭蕾课的钱,所以我就去学了芭蕾。可是后来发现自己不适合,因为我14岁了,太老了。然后也觉得老师教的跟书上读到的东西不一样。
王耀庆:所以反而从书上看到的比较开心?
林怀民:是幻想,幻想比较开心,所以我就没跳了,到美国去了。
王耀庆:您回台湾后就创办了云门舞集?
林怀民:1973年,我回到台湾。在六十年代成长的人都觉得我们可以改变世界,当时觉得我们回来好像应该做点什么。如果有人那时候找我做环保,我也就去了。结果刚好有人找我跳舞,我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王耀庆:现在这个场地是新建的吗?
林怀民:是,去年才开幕。
王耀庆:之前一直在八里的排练场?
林怀民:不是,云门流浪过很多台北市的公寓,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间。
王耀庆:最初有几个人呢?
林怀民:最初有十一个人,流浪在这些公寓。这些公寓第一地方小,第二屋顶低,一抬头“咕咚”一下就撞到了。1992年的时候,我们搬到了八里。房东盖了一个厂房,我们住了19年。夏天热得不得了,冬天冷得像冰箱,但我们仍然觉得很幸福,因为有很大的空间,很多舞作都是在那儿完成的。2008年春节放假的时候,初五晚上电线着火了,事情就糟糕了。
王耀庆:从八里的场地烧了,到找到现在这块地方重新盖好剧场,中间隔了多久?
林怀民:其实很快,因为那时台北县县长周锡玮先生希望我们继续留在台北县,就是今天的新北市。他给我们看了几个地方,来到这里,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地方的环境,看到这些漂亮的树我就要发疯了。云门过去在八里排练场,旁边也有一个小树林。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广播电台的旧址,中间没有柱子,上下两层,活生生就是个排练场的样子。
租到地皮之后,我们又筹到了4155笔捐款。这里面有企业界的大笔捐款,有小朋友100块(新台币100块约合人民币20元)的糖果钱,也有海外的捐助,凑起来建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云门剧场。
王耀庆:不管是什么人什么团体,就像云门,能够一直走到某一个程度,其实都不会是一个人的努力或者功劳。
林怀民:以表演艺术来讲,全世界的表演艺术团体,舞团、芭蕾舞团或者交响乐团、歌剧院、美术馆,基本上都是赔钱货,特别是表演艺术,它是劳动力密集型的,电视剧拍完了片子可以拷贝,但表演艺术不行,从第一天排练到最后一场演出,就是靠这些人,所以大概全世界的表演艺术团体都必须靠政府的补助,靠民间的捐款。
人有多少种心思,舞蹈就有多少种面貌
王耀庆:很多人,包括我,对现代舞其实看不太懂。它更多是一种体会,对于创作者、舞蹈者想要呈现出来的东西的一种体会。
林怀民:体会就很好了,你为什么要知道舞蹈家怎么想的呢?就像李白的诗,你今天读“黄河之水天上来”,也不知道他当初想什么,可这并没有影响你欣赏它,感受它的气度。我想,舞蹈是表演的人在台上用尽浑身解数,用身体跟观众的生理对话,跟观众的感官对话。不是每个人都要架构一个知性的、故事性的叙述,想听故事应该去看电视连续剧,它非常清楚。
王耀庆:那编舞是怎么进行的呢?是不是绝大部分就是很生理的、很直觉的,它就应该是这样的呼吸、这样的走法?
林怀民:是的,没有错。现场跟舞者互动的时候主要是这样。
王耀庆:因为有“编”这个程序,就好像一定有一个起承转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林怀民:是的是的,一定要讲究。很多人以为我们编舞有剧本,其实我们在编的时候并没有剧本。好像是你听到一个遥远的呼唤,或者感觉到一种芬芳,然后你要进入森林,去找它。编舞的过程就是你走进森林的过程,你听到的鸟叫,你看到树叶落在地上的样子,或者停在水畔的鸟儿的样子,这个过程是很丰富的。说不定最后你根本没有找到那个呼唤或芬芳,可是寻找的过程完整了。开始的方向很清楚,中间编舞的时候完全要针对眼前的舞者,一起来互动,最主要的是对于“芬芳”的坚持。
云门经常在台湾各地做户外演出。有一次在南部乡下演出之后,一位大娘跑到后台说一定要见见林老师,见到我以后就抓住我的手,她说:“林老师,我没有办法像学者那样一五一十地分析它,我从头到尾都没看懂,但我从头到尾都觉得很美,非常感动。”我一直觉得这是我一辈子听过最好的舞评。这是舞蹈最重要的特点,它没有办法把讲故事当作重点。
本文摘自《耀庆职人访谈录》,王耀庆等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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